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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连一片树叶都推不动,可时间久了,它却能改变某些岩石的形状。我觉得我现在置身其中的就是一种具有了这种清泉一般力量的氛围。时间长了,它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有一阵子我在整座校园里转来转去。非常奇怪,我居然没有选择山谷。其实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正常,山谷只是一个梳理精神的地方,可当需要解决尘世间的什么问题时,它的功能似乎就不那么明显了。再一个,山谷的云烟,涌动的松涛,偶尔也是可以让人生腻的。跟从前的记忆比,校园变化很大,显得凌乱不堪,好像欠收拾。然而又想,也许这种“欠收拾”跟我的心灵有关,连自己都疏理不好的心灵又怎么能把外面的事物疏理通畅呢?不过凌乱的校园却让我有些喜欢,这是跟心灵的凌乱不同的地方。一个不可捉摸的校园显然比一颗不可捉摸的心灵能给人带来一些希望,哪怕仅仅只是一种希望的感觉,总比荒芜要好。我没想到,我还真的在这种盲目的游走中找到了这么一点希望。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中学同学。谈及现状,都很无聊,他就怂恿我打麻将。从他的嘴里我这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化实在太大了,曾经被打倒的人,现在只要活着,就又飞黄腾达了起来;曾经被砸碎的坛坛罐罐,现如今都成了古董,价格飞涨;曾经被否定的娱乐生活,眼下正在成为时髦的享乐方式。麻将我是知道的,当年我很小,父亲他们那帮臭知识分子每天晚上无聊之极,就躲在一个全校著名的右派家里搓麻将。我当时还玩不了这东西,只是在他们那谨慎小心、偷偷摸摸的行动中寻找我的快乐,我觉得我比大人们了不起,他们居然会那样害怕,我想有一天我玩那东西的时候一定光明正大。我现在确实可以光明正大地玩了,然而却再没有那种了不起的感觉。我觉得我比当年的父亲他们还要可悲,因为他们的可悲是时代的错误,是不必为之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的,而我的可悲完全是自己的错误。麻将似乎成了一块块的砖头,整齐地码在我的心上,搬开,再码好,搬开,再码好。这样一种码法,是比一直码着不搬开更让人不堪忍受的。可我似乎又不得不忍受,因为现在只有痛苦才能使我麻木。
我恨那个同学。我对他印象很不好,他是个油子,曾经对我出言不逊。我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忘记从前的过节而在麻将的世界里如此追随他。几块小小的砖头,刻上了一些简单的符号和文字,圈成一座古城,债台高筑,点上几柱烽火,居然就让人们寻找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似乎完全可以跟现实的世界等量齐观的世界,因为它里面也包含了人们的全部情欲和感觉,再由一张张的纸币将这些情欲和感觉切割成碎片。它让人麻木的功能使我很多时候弄不明白是应该感谢它还是憎恨它。实际上刚刚入城的时候我就很怀疑这样做的正当性,我担心它会引发一系列新的精神问题,使自己陷入一场更大的精神灾难之中。可我控制不住,好像中了魔。其实魔在心里,麻将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影子,可笑我却倒过来看了,允许自己无条件地成了它的奴隶。
我完全被麻醉了。在令人憎恨的食堂之外,在失去明月之后,我迅速找到了一个自慰的方法。尽管这方法很惨,它几乎要耗掉我一个月大部分的工资和奖金,以至我现在常常连烟酒都买不起了,我却仍乐此不疲。当然,严格说来这话是不对的,本就是因“不乐”才有的行为,又付出了经济方面的惨痛代价,何“乐”之有!准确地说应该是“搓此不疲”。我的肌肤搓过那一块块骨牌,在这种对手掌穴位的疏通过程中消耗生命的精华,送走时间的分分秒秒。我感觉我的手下淌着一条河流,那就是岁月。它的流淌似乎倒不像圣人说的那样不舍昼夜,但实际上却消逝得更快,更加让人不易察觉。偶尔闭上眼,似乎觉得它停顿了,可一睁开眼就发现它已到了下一个码头。有一段时间,我竟产生了强烈的错觉,以为太阳真的是在麻将里升起的,夜晚和白天是在麻将里更迭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连续搓了三天三夜,只喝了几口水,吃了两碗米粉,整个人都搓得发黄了,两条手臂更是像两条刚刚熏制的腊肉,我吓了一跳。我觉得再不能搓了,否则身体肯定垮掉。可没过一天,我就上了牌桌。我就像一个瘾君子已经离不开毒品一样,明知这玩艺不是好东西,却无法摆脱。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对身体的看法变得很不在乎。有一副健壮的身体又能怎么样?好的身体只能抵挡住外界的风雨侵蚀,却永远无法应付内部的风风雨雨。而要灵魂不受风寒,就必须看到希望。我的希望在哪呢?那是我早在岳麓山头送走的一缕秋风,那是我在朗朗夜空中驱散的一缕轻烟。一伸手想把它们抓回来,却每每只抓回一只苍白的拳头,软弱无力,打一只蚊子都打不死。不过似乎也不对,蚊子虽然打不死,但并非什么东西都不能打死,比如说自己,只要坚持从虚无中索取希望,最后肯定让自己死灭。
今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的一条河流中迅速地流逝了。我仿佛看见河流中浮着一具使人恐怖的白色尸体,腐烂发臭了,从我眼前飘过。它的腐臭气令我作呕。我不知那是谁的尸体,不知道它为什么老是像鬼魂一样地尾随着我,污染我这条河流的环境。
天气炎热起来了,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我似乎是认识的,但到底还是不认识。偶尔随意地照一照镜子,我大吃一惊,里面的那张脸不像个人,而像骷髅。我吓得失手把镜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许久,我都不敢去捡它。后来我发现镜子里的骷髅又不见了,它还是一如从前能真实地照出所有的东西。我这才捡起来再次哆哆嗦嗦地照了一回,果然,这次我看到了一张脸,好像是我自己的。我看到自己削瘦多了,满脸浓密的胡子,一对阴郁的眼睛,像是大病初愈,不过似乎显得世故了一些,再没有一点对人生和社会忿忿不平的神情了。
麻将完全腐蚀了我的感觉,到了年底,听到满世界都响彻了爆竹声,我这才好像猛然清醒地意识到,又一年即将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过得飞快。我恍然觉得时间仿佛长上了翅膀,而且飞得很高,它在空中划过的时候只是一道影子。甚至连影子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黑点,眨眼便被苍茫无际的白色云层给吞没了。我站在白云的下面,求它告诉我时间的去向。白云根本就不理会我,不仅如此,它还冲我露出嘲笑的面孔,似乎很奇怪我会向它提这样的要求。我明白过来,白云是从来不回答俗人的问题的。后来我就看不到时间的飞翔了,只觉得白云在天空悠闲地飘荡,让人沉醉,然而也令人憎恨。
元旦这天晚上,山风和畅,冬季的寒冷似乎在这一晚很知趣地让一丝儿暖意取代了。我独自爬上岳麓山,在峰头上眺望全城,眺望四面八方黝黑、沉静的湘中平原,感到这即将逝去的一年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它仿佛成了一种远古的记忆,我仅能模模糊糊地想起它好像曾在什么时候将我彻底地腐蚀了,把我当一只尸体的标本,装进了一只玻璃瓶,准备做某种神秘的实验。那种实验似乎是想证明人确实能够活在一种虚无的感觉里,或者想证明某种堕落的生活确实能将时间大大地缩短,使一年变成一天,甚至一分钟。堕落只是相对于人的虚假道德才成立的行为标准,如果把它放到永恒的世界里去考察,也许就会发现,它其实跟神仙的某种存在原则是一致的,殊途同归。
可当午夜的鞭炮炸过之后,我就清醒地意识到又一个漫长而孤寂的年份开始了。度年如日跟度日如年,它们完全是一个事物的两极,然而转换起来居然如此的轻松容易。不过细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因为它们的差异只是表面的,从本质上说其实是一回事。
寒气又慢慢地升了上来。寒气本没有形状,但这会我觉得我看到了它的形状,就好像一只透明的丝稠布带,从山脚下往山峰上套,仿佛一个潜水员在穿潜水衣。这座山穿上了这件衣服后将潜向何方呢?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遥望夜空,觉得它肯定要潜往宇宙深处。它一定能探测到一些浩瀚空间的秘密,带回来给人类以启迪。我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不能活得跟宇宙一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做茧自缚,把一切跟自己有关的东西都压缩得那样缈小、苍白和可怜。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可怜竟还是自己给自己的。宇宙是不懂得可怜的。它只知道自然,生于自然,死于自然。我想这应该成为我的生存原则,应该是我努力的方向。不过这话又不通了,自然是不需要努力的,努力的事情就不可能自然。该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渴望跟宇宙融合。融合的前景如何且不管它,我坚信,岳麓山在许多时候和许多方面跟宇宙相通,我只要牢牢守住这座山头,再凭着这样一种渴望的心情,就能够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小小的宇宙,经日月的修练,受风雨的洗礼,天长日久,必能上天入地。
龙 年
今年的雪没有一点预兆。下午,似乎还有薄薄的阳光,像裱在空气中的金箔,忽然就起了风,满山遍野地荡漾。黄昏一过便听到了雪籽的声音,咚咚咚好像把万物当做了琴键,欢畅淋漓地练起了琴艺来。雪花随后飘飘洒洒地飞扬在了山谷里。我看不到它在外面世界是如何飘落的,但我想外面的它一定不如山谷里的美,因为我不仅习惯了它在山谷里闲庭散步的模样,还仿佛听到了优美的琴声。琴声将我带回到了前年的那场大雪,我从那时开始学会认识、感悟、喜欢雪,更是在那时候碰了明月。我跟她有近一年没见面了。她早搬出了山谷,估计现在一定完全适应了大学生活,正在校园里尽情地享受她的各种各样的爱情。山谷里的爱对她来说不仅太遥远,而且她很可能已经遗忘。每念及此,我都难免有些伤感。实际上我并说不出一句话,现在我没有资格对曾经的快乐发表哪怕一丁点的意见,因为那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也就是说是大雪曾帮助我占有了别的世界里的什么东西,那个世界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已算是天恩浩荡,吾复何求?
这场雪又是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把整座山峦妆点得一片素白。全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就连人的心情好像都失去了颜色。确实,面对如此圣洁的天地,任何情绪都是垃圾,不能接受。我一走进苍茫的雪地就忘了世俗的责任,觉得非去山谷驻守一天不可。这样的雪天山谷是绝不能没有我的。
很快就到了春节。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我将又是一个人过年。父亲是来过信的,可我觉得回去过年会将我这颗宁静的心撕得粉碎,那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我其实也越来越爱一个人过年了。每到这时候,附近几栋斋楼里的人就会走光,山谷里自然更是人迹罕至。四面望去,顿时有一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旷远悠深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愉快。我觉得单是寒假期间对这样一个孤寂世界的深刻感悟,就足以抵消一年来我全部的忧伤与痛苦。更何况今年过得是如此之快,我差不多完全被麻将弄得麻木了,是一个少有的忧伤和痛苦不算多的年份。我甚至可以存下许多感悟,去对付即将到来的新年。我认为麻木是不可能长久的,今年也许就会走向它的极端。不仅从一般规律来说很有可能,从我的思想演变风格来看,这种可能更是非常大。孤独的过年对平常人来说几乎不能忍受,可对我来说,我倒恨不得天天过,永远过,让整座山峦不仅精神上属于我,肉体上也完全属于我。
山谷附近的校区也是非常的宁静,它有时让我觉得外面比山谷里还要静,也更寒彻透骨,因为它跟平常景象的对比太鲜明了。对于没有人的校区我是十分喜欢的,这份感情一点不输给对山谷的感情,甚至更胜一分,因为山谷一是有点腻了,二是太封闭了。可校区是开放的,有时我觉得在这里比在山峰上看得还要远,因为心能飞得更远。至于校区本身吸引人的地方,起初我并没搞得太明白,后来才慢慢体会出来,原来它的魅力在于它有一种废墟的况味。与死寂的岳麓书院相比,它给人的废墟感似乎显得更亲切、空灵。这种对比使我忽然决定再去岳麓书院看看。书院其实是我平常天天要经过的地方,但一到春节就跟它疏远了,所以这会我拜访它的愿望变得十分强烈。我走进了它的林子,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檀木的清香。我知道这是它的棺木的香,证明它已经死透了。新的建筑勾消了它的精神,也勾消了我的意志。回想一番,两年多来它其实并没有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它原本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