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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没有跪在老君像前,而是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已经是夜晚了,温柔的月光轻轻地洒下来,在我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山风愈加地猛烈了,但是已没有了白天的焦躁,凉爽宜人,其中透出一股清泉的气息。我动作敏捷地站了起来,四处看了看,黄昏才去不久,黑夜却像是已延续了一个世纪似的,在它苍茫无际的黛墨色彩中也展现着时间的无限浩瀚的远景。这是令人十分幸福的时刻,我真希望这副远景不会被时间自身的变化打破。虽然凉风习习,可我仍觉得浑身燥热,显然,体内血液还在沸腾,还在奔涌,它们裹挟着我的灵魂,在我的每一条血管里恣意撒欢,就仿佛春天的洪水,在千百条河川里尽情狂泄,奔向大海。那么,我的血液和灵魂的大海是什么呢?噢,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就感到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了似的。虽然此刻再不会有老君和小童子来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但我的思想飞了起来,这比我的身体的飞翔更重要。满山的树叶仿佛开始了歌唱,整齐的歌声笼罩着山峦四周的湘中平原,我只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了歌声里。我兴奋得想发狂,便在山峰上奔跑起来。我从一座山岭跑到另一座山岭,穿过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月亮便好像在我的四面八方升起,隐灭,再升起。无数的星辰也随之向我不停地眨眼送媚,西天边际上的一颗最为明亮,我直疑心那是文曲星的宫殿在对它的主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后来我跑累了,就站在山峰上观看夜景。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无数条重叠在一起的黑龙,互相纠缠着飘浮在一片黛墨的夜云之上,我感到在我上天庭走了那么两遭之后,人世间似乎也有了仙境的气氛了。西天的星辰,渐渐灿烂辉煌,它的光明仿佛已经覆盖了月亮的光辉,荡漾成了一片光的海洋。我只觉得灵魂勃然腾飞,立刻明白了,那片海洋便是我血液和灵魂的大海,无边无际,正等候我与其汇合。
在这百仞之巅,跟大自然进行和谐而奇妙的交流,我开始对命运有了合乎“天道”的理解。命运其实也是一种自然,人生的大自然,这种自然也是不能破坏的。人类毁灭了森林,水土流失之后,便免不了洪涝之灾,同样,当精神上的水土流失之后,人生的灾难就注定无法避免了,它也许不像大自然的灾难那样令人恐怖,但对人的毁灭却更加彻底。我想我必须回到文学中去,重建心灵之河岸边的绿色植被,中止因疯狂的胡思乱想而使心灵严重沙化了的八年时光。
逝者不可谏,来者可追。
狗 年
玉气清凉,佳瑞又到,寒烟透光短亭上,流水羡青草。应是王母酒会,故有仙人狂醉,花舞漫天飞,冰带万千枝头闹。暝雾绕山梁,串起玉项条条,莫叹碧树荒凋,贵客仍是雀鸟。年年柳塘,池水石桥,一天烂絮,君心茫茫。
我轻轻地吟咏着,在大雪里悠闲地漫步,非常轻松,非常愉快。这么些年来,今年是我第一次如此感受大雪,我跟大雪仿佛同化了,不仅以冰凉而晶莹的形式,也以冰凉而晶莹的灵魂,自然便达成了冰凉而晶莹的统一。谁是主体,其实这并不重要,甚至应该说这个问题不仅庸俗而且愚蠢,它严重地破坏了统一的氛围。可愚蠢又实在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一道魔影,怎么办呢,我只好请求这场大雪的原谅,看在我年年沐浴在它圣洁光辉之中的份上,就当我的这种愚蠢是我们获得空前统一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小暇疵吧。我觉得我应该辞去岳麓山主这个自封的职务了,我更愿意成为岳麓山,一座凝聚了天地神秀之气的瑰丽的大川,而不是精神领域的统治者。山的情绪是二十四节气,是春夏秋冬,按时演变使山获得了永恒。这种按时演变正是我需要的。我自认为在修练了这么多年后应该已经具备了遵守节气的能力,我相信我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说确确实实已经变成了天气,是随着日月风雨而自然变化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去年在山上找到了遗失多年的母爱,仅此一点也不允许我再以山主自居,我永远只会臣服于山,绝不可能再狂妄地凌驾于它之上。
似乎,我在三十岁这一年里得到了人生的真谛,或者说开始品尝人世的真正的快乐。当然,应该说清楚,这种快乐是跟凡尘俗事无关的,它纯是一种对“天道”的感悟,在达到了一定境界后的精神之勃然升发。去年山峰云宫之上的天庭漫步,经过几个月的沉淀,那好像已然将我在另一个世界挂了号,我现在的所做所为,只是为了将这个号转为天上宫殿的某一个席位。那样的美好图景,就像一道绚丽的彩虹,支撑了我全部的生活。
去年云宫之上的梦幻奇景,实际上当时并没有马上得到我的确认,但在几个月后的今天,当年年如期而至的大雪飘洒下来后,则是完全被我接受了。它延续了这些日子,终于成了这片天地之间真实的一部分。那梦是真实的感情,那幻是真实的风景,我再把自己的心分割成这漫天的雪花,抛洒在它们的上面,给予它们以醇厚的香气,也从它们的魂里吸吮天宇的浓香。
大雪是岁月的一个动感标志,也是我的情绪的一个动感指标,它既能下出我一年的愁怅,也能下出我一年的喜悦。从前,喜悦是没有的,所以今年将注定改写这个历史。
阴晦的四年,再加上被埋葬了的四年,八年后,我到底还是看到了光明。不过我对光明的感受愈是强烈,就愈对过去的八年很不理解。怎么,这段贯穿了我最宝贵的青春时光的岁月就这样一文不值的过去了吗?是的,毫无疑问是过去了,可问题是我不太甘心,总有那么一点点想抓住它的想法,看看它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以这般简单的方式就将我美丽的青春给打穿了。我憎恨它,但更多的是钦佩,其神奇之处甚至跟去年云宫之上的梦幻奇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八年来,在我眼里,岳麓的山山水水虽不乏奇丽秀绝之处,但绝大部分时间里,它其实更像一片残山剩水,使我的心境长期沉浸在阴郁的色调中。今天的一场大雪,是真真正正地将这座山料理成风月了,它是去年我在天上看到的梦幻景象在人间的移植,是我的人间仙境。
我感觉没有问题了,仿佛成仙得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当大雪过后,岳麓山重新裸露在了无数的枯枝败叶中时,我不禁又黯然神伤。无论岳麓山如何在我眼里被仙化了,我的生活却不会因此获得多少收益。野心,名利,吃喝,肉欲,等等此类人之本性,既是生命的推动力,也是生命的泥淖。我艰难地往外爬着,自恃曾经是在天庭接受过天光沐浴的人,应不难超越的人的本性,以庸俗的肉身达到天庭的崇高境界。可我悲哀地看到自己其实还是一个饮食男女,我在道行上的每一点滴进步,最后总是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基本抵消了。
在这片宁静的山水间,我其实还是一个俗人。几个月来的忘我之快乐、忘我之恬淡并不足以使我真正远离尘世。我必须承认,有时我好像离天庭很近了,同时却呼吸到了更多的人间气息。肚子是会饿的,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遵守饥餐渴饮的生存原理,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屈从于现实环境,别无他法。我可以经常在梦里靠吃山楂野果为生,但一睁开眼,我便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只能吃粮食的人。
大雪很快过去了。春天追着冬天的屁股,咣当一声就闯入了山谷里,四处野花盛开,春光烂漫。我其实还没做好迎接它的准备呢。但对它来说我算个鸟,今年它存心要早早地在岳麓山上放飞它绿色的翅膀,于是我看见那些欢快地飞翔在山林里的鸟雀们一个个都仿佛染成了绿色,用柔软的羽毛扑扇出绿色的风光。在它们极富旋律的弹奏乐声中,春天也极尽舞蹈之能事,翻飞扑腾,光华满天,忽然一日,它绚丽的色彩就已经跟夏天灿烂的阳光交汇在了一起。我不觉又惊又喜,回头一看,岳麓山的春天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中迅速地凋残了。
轻松感消失了。我忽然觉得很累。我猛然醒悟到,近一年的良好感觉只不过是那一趟天庭之旅所收获的的好心情,之所以能保持这么长久,是因为天上一日等于人间一年,换句话说,当我依然处在一种回忆天上的无限风光的状态中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其实是生活在天上的一个人,故这近一年的光景,实际就等于天上的一天。明白了这一点,我就再不敢让身上的任何一个部分留在天上了,我必须趁早解决下凡后的诸多问题。时间便加快了流逝的步伐,眨眼夏天就过去了,当去年那个升天的秋日到来时,我完全回到了人间。
噢,天啊!我万分地惊讶,我的惊讶简直像地震,让我的灵魂整个儿塌陷了,接着,我整个的人也仿佛塌陷了。我发现,我的痛苦竟然没有一点好转,从某种程度说还更甚于从前,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禁要问,去年那一趟上天之旅意义究竟何在?想了很久,我才想清楚,其实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因为天上的旅行给予了我一个明确的目标,尽管这个目标已与人世的功利无关,但实际操作起来又哪里真能完全做到呢,因此一旦被我真正纳入了日常生活,便自然产生了压力,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压力,我这颗已经早已习惯了麻木的灵魂难免有些儿承受不起。幸喜地震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要彻底恢复先前的完整地貌已不可能,好在塌陷并不严重,对由此形成的新的地貌进行一番整理,也许亦不失为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
既然是目标导致了痛苦,那也就是说过程非常艰难。关于文曲星的记忆我是不敢真信的,可我又老控制不住把自己往那上面靠,问题就在于实际情况却糟透了。还是过去的老毛病:杂念丛生,意志薄弱。有好些次,我把自己恨得差点将脑袋死命地朝墙上撞去。实际我是真撞过的,轻轻碰了几下,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这个游戏不太好玩,跟天上的旅行简直相去万里,还是免了吧。我早已万念俱灰,千真万确,可不知为何当在书桌前正襟危坐时,我仍被一片稀里糊涂的思想所缠绕。跟过去稍稍不同的是一旦从创作状态中走出来,从前我是会为杂念而激动而疯狂的,可现在我知道它们荒诞透顶,根本不可能实现,是在开自己的玩笑,自我逗弄戏耍。无论我怎样在进入创作状态前告诫自己要控制头脑,绝不能继续任由杂念满天飞翔,竟全没有用。一个又一个晚上,我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泥塑木雕般地坐着,拿着笔,痴痴呆呆地看着窗外,宁静的小房间里竟也凝固着紧张的气氛。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这种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可没想到又添了新问题。我似乎不单是怀疑自己的意志了,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才华,依然再次重复了过去的毛病。当然,同样也是有别于从前的毛病,曾经因这种怀疑而感受到的绝望之痛苦,现在是淡薄多了,我也不会太在乎结果怎样,反正天庭的那个官位似乎是绝跑不掉的。这种心思非常可笑,十分矛盾,我怎么也摆脱不了。
似乎,我很久没有谈到食堂的情况了,感觉就仿佛跟它隔绝了一个世纪。其实我天天跟它打交道,我们呼吸一体,水乳交融。正是这种美妙的融合,我才几乎把它忘了。换言之,我们在精神和思想的层面上已经没有任何不谐调的地方,再说明确点,我在食堂工作时完全就像一个机器人,没有感觉,没有情绪,它的任何一种运转方式跟我的每一个动作的配合,就像是齿轮与齿轮的交叉。它既像是彻底融入了我的身体,又像是彻底跟我分离开了。我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真实,我甚至都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有利于我现在的生活,但我知道,这是我最初投身其中时所期盼的最佳状态,然而当时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似乎非得经历一番精神的煎熬后,才能修成正果。这是俗世的正果,跟我向往的天庭的正果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却不可不谓是俗世的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功。
我由一个新工人,转眼就成了老工人。现在进食堂的那些临时工都要叫我师傅了。看着他们恭敬的嘴脸,回想当时我也是这种德性,一方面我感叹岁月沧桑,一方面又为曾经的自己感到屈辱。越过年代的樊篱看到的历史,往往是最令人不堪承受的。一个有着伟大抱负的人,居然会跟那种被奴役的人重叠在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实现在的我并不比那时的我有本事,然而岁月最公平,它会给予人资历,使一个哪怕最无能的人也可以在其长期坚守的岗位上获得某种“特权”。面对那些叫我师傅的孩子,我感到欣慰的同时又很想哭。如果说表面我肯定毫无疑问会重视前者的话,那私底下,我真的好几次泪盈眼眶,一腔酸楚。
在做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