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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为一体了。我开始羡慕一种荒草的生活,而对人的生活怀有某种无法言喻的厌恶感。
城门洞开。我仿佛立刻看到了一百多年前太平军浩浩荡荡杀奔而来的壮阔场面。东方的平原为之震颤,山川河流为之变色。一炮飞进城内,顿时沙石乱迸,血染残阳。城门一侧有一个大缺口,有一些炮弹的碎片镶嵌在里面的砖缝里,述说着它一百多年的伤痛。我只觉浑身血液在奔涌,仿佛恨不得全涌出来喷到城墙上,跟它的历史相濡以沫。我热爱这里的城墙,爱之愈深,悲之愈切。
天心阁矗立于城墙之上,挟百代之雄壮豪迈气势,贯绝千古。楼高三层,飞桅翘角,登斯阁也,湘水横流,岳岭红枫,云麓云生,霞光飞彩。正是薄暮时分,江面波澜不兴,渔歌晚唱,二三秋鸿,十里桔洲。无数幢的高楼大厦在我眼里消失了,我好像看见了昔日诗一般的长沙:云接西南衡岳,波连八百洞庭;屈原来了,临风吟菊,怅惘凄惨,望楚天而悲庙堂,泪沾襟而风水寒,北去汩罗,做了历史上最壮美的一投,我实在不敢说这到底是你的悲愤的绝意,还是以无谓之举换取千古盛名的矫情之举;又到了一个倒霉蛋,便是唱衰了三百年唐朝的杜工部,满脸蜡黄,形如槁木,一生功名,只换得这古城的登高一叹,流两行清泪,给湘江添了两尺深意,然而到底还是虚无,文学是记得他的,但古城却未必有这记性了;后来竟还有辛弃疾,但不过来去勿勿,随口赋词,淡淡的秋意中,毕竟不如醉里挑灯看剑的豪情;自然少不了岳麓的张式和城南的朱熹,张式西渡,朱熹东迎,携手登高,抚楼远望,浩荡之气贯长空,明经宏旨劝善修德,理学妙义总括宇宙,积众学而成大道,超诸生而规天地,声震百代,气指三湘;还有魏源,还有王阳明,还有高举义旗的洪秀全和他的死敌曾国藩与左宗棠,还有来此数风流人物的毛泽东,他的俱往矣的感慨和豪情,湘水作证,实在是对历史的最精妙解读。
没想到这座楼上曾站过这么多的历史名人,我幻想他们的脚印一定都镶嵌在这些砖墙里,用这种凝固的方式将他们的思想、精髓和行为流传万世。此刻对我来说,脚指头倒反而成了最敏感的地方,我通过它们感受历史的雄壮与苍凉,当然,更多的是我自己曾经的野心和悲痛。一般来说这种感觉应该是在岳麓书院里才能有的,但天长日久,难免有些麻木,换一个地方,在这古城的最高象征之处,巍峨的阁楼之上,或许倒能找回到一些令自己激动的历史元素和精神元素。
江水仍然静静地从我前面流过,像素带一样的轻柔,拖曳着长长的白光,仿佛在替城楼上的已故名人们洗涤他们数百年积淀的污垢,也洗涤着我混浊不清的灵魂。我努力在这种洗涤中向先贤们靠近,可惜的是我每一次近前问好,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了。我憎恨这股力量,它太不近人情了。可令我惊讶的是后来我发现这股力量居然来自我的内心。我因此久久没有回过味来,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当我非常需要接近那些伟大灵魂的时候会无法控制的产生这种自虐情绪,更为奇怪的是它竟还迅速地变得十分强烈。
自虐的情绪使我不禁愈发悲伤,一种十分沉重的悲伤,就像这种季节里某一天深夜突然平地而起的凉风,仿佛把往日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都堆积到了这一刻,令我从未有过的希望离开这个世界。所谓的“从未有过”,意思是说如果现在真的能得偿所愿,我不仅不会有丝毫的留恋,还会觉得这比我将来修成正果之后的归天更有意思,因为这种凉意深入骨髓,透着天庭的气息,使我仿佛在一种难言的绝望中又伸展开了一腔如宇宙一般宽广的胸怀。
我忽然认识到从前寻找精神家园的时候,竟从没有想到来这座古城墙上眺望一回,实在是人生旅途上的一个大大的失策。仅凭着眼下的感觉,我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当时这样做了,那我的精神家园肯定会更为博大,更能支撑我风雨飘摇的苦难生活。岳麓书院毕竟多了几分熟悉的厌倦,而麓山寺神气过盛,不易于呼吸,至于云麓宫,那与尘世的距离更是过于遥远,可古城墙不同,它是俗世的高雅,是疲惫的苦难精神的休息之所,一头连着都市焦躁浮华的身影,一头跟西面的岳麓山隔江对话,勾勒着这片山山水水的诗情画意,它绝对可以在岳麓书院、麓山寺和云麓峰覆盖不住我的庸俗身体和混乱思想的时候给予我一份香味迥异的平静与清凉。
天心阁,似乎我还可以把它理解为“老天爷的心搁于此处”。噢,多么神奇的联想啊,它使我更加相信以后应该多来此处走走看看,感受感受老天爷的“心”,我想我一定能在其中得到一些在岳麓山上得不到的东西,某种由人生的雅与俗融合而成的力量,或者某种由各种善与恶、美与丑的念头混合而成的思想。
秋风凉,江山暮,枫红暗淡霜满路,阁楼独伫,鹧鸪声声何处?几十年,山水囚徒,赢得登楼一叹,北望送目,洞庭八百,亦难收一腔悲苦。夕阳西下,血透清空,回眸一顾,残山剩水,正点缀好这颗愁心,只是无人堪述。光影斜带枯叶飞,惆怅岳麓。
这一天,我在阁楼上站立了很久,直站到江水仿佛都凝固了,对岸的岳麓山也仿佛被抽掉了精骨似的,软塌塌地趴了下来向着苍白的湘江轻轻地喘息。阳光褪尽之后的黛色往往就是这样的,使一切好像都失去了生气甚至生命,然而仔细一琢磨,又令人深感奇妙,潜藏于夜暮中的某些生气的勃发或者生命的游动其实蕴含着另一种形态的疯狂,比白日里那些运动着的物体和生命更接近于其本性的表现。
阁楼上突然起了风,很清凉,含有今年立秋后的第一缕寒意,将楼角的一面杏黄旗吹得呜呜地响,那响声也像是秋天的第一声忧伤的哀乐,不过很有情调,韵味十足,既在我的心尖尖上挑起一点愁绪,也挑起一点快意。天上出现了几颗星星,互相离得老远老远的,好像商量好了各据一方,要给宇宙的每一处角落都洒去些微的亮光。天上的事情总是如此的公平,所以才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由此看到人间的万千不平之事,我不禁一声长叹。有生以来,在自己身上我几乎没有感受过一件公平的事情,就更不要说所见所闻了。所有的人生都一如眼前的黑夜,无边无际。我于是开始发抖,再一次对这个令人恐惧的世界有了深刻的认识。
岳麓山只剩下了一道影子,薄薄的,连立体感都没有。凝固的江水依然凝固着,我知道,它是一定要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后,融化了秋天的寒霜,才肯继续它的旅程的。我由此想到了自己的旅程,是不是也要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呢?我跟江水不同,它有凝固的资本,它有最亲密的伴侣,也就是山峦的挽留,给它搁下一张温暖的睡床,休息疲惫的身躯。可我是孤独的,没有伴侣,就连对伴侣的渴望甚至都会遭到自己的嘲笑,因为这种渴望于我而言实在有点不着边际,或者说想入非非。所以我必须走,继续前行,也许这个地方我还会来的,甚至有可能经常光顾,我在这里发现的另一种风物柔情不是岳麓山的山水可以替代的,还有它苍老的灵气与深刻,也不是奔腾北去的湘江可以给予的。但我现在必须走了,确实必须走了。秋天的寒霜如刀刃一般地割着我,割着我的情绪和思想,我不能毫无意义地抵抗这种清气剑霜。
一回头,都市的万家灯火顿时就像海洋一样地朝我扑了过来。我老半天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这回肯定将被海洋吞没,让鱼虾们打一回牙祭。可后来我发现自己这艘小船还算结实,依然航行在海面,只是颠簸得厉害,并没有完全摆脱被吞没的危险。
我慢慢下了阁楼,沿着一条最古老的马路,向灯光最灿烂的地方走去。其实就我这会的心态而言,我更喜欢光线昏暗的地方,喜欢安静,这能让我处在愉快的思想之中。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会在这一霎那间突然改变自己的心态。不过走着走着,我似乎又有所明白了,常年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山间独居,固然早已习惯了清静,可毕竟还是红尘中人,那颗红尘之心其实并没有褪色,依然艳艳地,让自己都看着目眩,只因没有能力将之示人,不得不强行把它压抑了下来,但其奋发勃动的意念并不曾失去半分毫,一旦感受到强烈的刺激,自然便会做出迅速的反应,这样的反应是最极端的,所以反而看不到一点过程,顷刻便完成了。我略微有一点担心的是城市早就把我遗忘了,会以怪异的目光看待今晚我这不速之客,而我这颗习惯了朴实无华的心也许承受不住,会灰溜溜地逃出这片繁华昌盛之地。可我没想到的是城市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它一如平常地热闹,我之于它,好像只不过是一颗被风吹进来的灰尘。我设想哪怕是一头猪或者一条狗跑了进来,它也不会如此镇定,至少也要翻个白眼,或骂两声粗话,以表明它不欢迎的态度。我觉得与其被漠视,被视而不见,那还不如被厌恶,被驱逐。由此可见我这颗追求宁静的心并不那么真实,凭此一点它就假了三分,如果继续走下去,还将发现多少假的地方,我真不敢想象。但我似乎倒因此有点得意起来,如果说在城市的身上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在自己身上发现虚假似乎也可以算做一种收获,一种辛酸的收获。
我努力回忆着,想知道自己离别都市的夜景有多久了。一年,五年,还是十多年?一年大概是不止的,至于十多年,那个时候我好像还不很习惯山林,总想用城市的阳光之气冲淡一下山林间的阴气,也就是说五年可能是比较客观的。我依稀记得那时的城市夜景没有这么色彩斑斓,那甚至是很暗淡的,两排稀稀落落的路灯,光线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随时可能熄灭;路边的店铺也大多关了门,少数继续营业的门面自然显得很不景气;偶尔某栋大楼里会射出一两束亮光,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孤寂,让人觉得城市不是已经睡着了就是死亡了。不过短短五年,城市的夜晚居然就变得如此辉煌灿烂。不过如果从心理上说,我的从前跟现在的区别却不大,都是找不到人生目标的孤魂野鬼,带着一些极其可笑的幻想,在大街小巷里东游西逛,期待一份艳遇,或者无意中碰到一件可以发财的事情。稍有不同的是过去我不肯承认这是幻想,可现在我是一点也不相信在我身上能发生奇迹,之所以还要幻想一下,只是追求一种心灵的轻松。
城市的经脉比过去复杂多了,很多熟悉的街道都变了样,笔直宽阔,无数机动车辆在上面行驶就像滑冰,而它们的影子则像是从树干上飘落的叶片,明明映在地上,却使人有一种在空中舞动的感觉。明亮的光线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宇宙仿佛被它吞没了,然后它使自己变得无边无际。我在这些光影里感到非常舒服,不是因为四周热闹的环境,而是因为孤独。这是一种奇特的孤独,一种我从未品尝过的孤独,别有滋味。我忽然认识到一个人独居,躲在山林里冥思苦想的生活并不是真正的孤独,那其实是一种热闹,一种自己跟自己没完没了的纠缠所造成的热闹。真正的孤独唯有在眼下的环境里才能品味,因为对比太强烈了,全世界的人都生活在光明里,在光明里跟他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唯独我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眼里看到了芸芸众生,心里却一个人影都装不下。
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容易被环境同化的人。在山里,我能够迅速地喜欢上它的一草一木,在城市的夜晚,我又能迅速地对它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感情。这跟它的庸俗没有关系,完全是光明造成的。光明里的这种奇妙的孤独感似乎具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质,将我的躁动的心熨得平平整整,经络分明。
汽笛声声,人流如潮。光辉的夜晚其实也是极其美好的,它的诗情画意并不比山谷少,它的宁静甚至比山谷更为深邃。在山谷散步时杂念实际是很多的,可这会我只觉头脑里也是这样一片明净的光辉。并不是就没有杂念来玷污它,但光辉能立刻把杂念融化。这是光的山谷,连绵不绝,通往宇宙的尽头。
恍忽间,我回到了清风峡谷。我想到了每年八月十五中秋的晚上,丰盈的月亮光华满天,也是这样的情景,我看到了很多人,他们在平常的晚上是绝不是出现的,但那样的晚上他们就把属于我的山和山谷全部霸占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我曾无数次地表达过我的愤怒,然而终不济事,于是我只好融入其中,希望也能从那片混浊的光辉中获取一点光亮,照一照自己凄凉的人生。
在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爱晚亭。我非常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