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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天坐在清风峡里,仿佛化成了一颗树,一块岩石。峡谷深深,看不到尽头,朝霞和夕阳都不能给它涂抹一点彩色。
这段时间天遂我愿,没有让一个闲人来打扰我。我不知道老天爷用的是什么办法,但更深地体会到了上苍的无限恩德。
白云在天上飘过来飘过去,悠哉游哉,飘得我魂不守舍,晕晕乎乎,直想腾空飞翔。
我懂了。
真的,我懂了,我终于懂了去年念无和尚跟我说的那些蕴意深远的话。他所说的两道关隘,其中一道显然就是女人关。现在来看,其实这道关隘是明摆着的,根本不需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去领悟。是什么东西蒙蔽了我的眼睛和心智呢?也许这样问是不对的,我太强调外部的原因了,以我的愚钝,也许本来就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来领悟,我不庆幸自己最终取得了真经,却专注在毫无意义的问题上,简直本末倒置,这个事实或许更准确地解答了我的疑问。总之,事实是我懂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原本是打算将灵与肉都收回到山里来的,这一下我感到在外面那个世界里还是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好像我以前没有做完那些事,这次回山里只是调节一下情绪,调节一下欲望的节奏。欲望似火,不知调节,那是有可能被烧成灰烬的。每年如期而至的大雪,不也就是对我的人生岁月的一种调节吗?
我喜欢这种调节,我认识到一定得把这种调节进行下去。灿烂的夜生活暂时还不能彻底断绝,而全身心的投入又于精神有害,那么,时不时地回山谷来坐一坐,听听泉水与万千细小生物们的合唱,看看云雾的起伏回旋,闻闻枫叶的清香,逗逗草坪上的小鸟和池塘里的游鱼,捶捶被小姐们踩坏了的腰背脊梁,并抚慰一下被她们磨坏了的小弟弟,当然啦,更重要的是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以此洗涤胸中的郁闷,修复被欲火烧坏了的灵魂器官……这样富于节律的肮脏与干净参半的双重生活,至少应该还维持一年。
一旦确定这种生活模式,时间便飞一般地过去了。我仿佛在九霄云空中的团团雾气里穿行,只听得两耳生风,根本看不清前后左右的风景。天上转了一圈,一落地,就过了四季,到了年底。
一个最像年底的年底。
之所以说最像,是因为自从我的人生陷入低谷,这么多年来,每到爆竹声声、无数美丽的彩光飞上天空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格外阴郁,觉得自己完全被世界抛弃了,今年却大不一样,空中那些流动的五颜六色的光芒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头一次有了过年的感觉,头一次有了过年的兴趣,头一次觉得好像回到了少儿时代。我仿佛也是第一次懂得了“年”的意义,知道了它所承载的文化、历史、欢乐以及苦难。尤其是苦难,在它那变幻莫测的万千彩光里是被表现得最为凄艳动人的。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厚,我也一天比一天激动。我期待这个“年”,就像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当然,正如每年我跟上苍的约会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新生命的到来,在它的前面必然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我又坐在爱晚亭里,四周白茫茫一片雪花,它们把四周的山林完全覆盖了,有的还立刻结成了冰挂,仿佛挂着一柄柄斩妖除魔剑。此山经世人一年的糟蹋蹂躏,感染了不少毒素,确实需要这样无数锋利的剑刃给它除一除怪。雪花还飘进了池塘,池水便好像立刻凝固了,连一丝儿波纹都不再有。在我的来路上,我的脚印已被雪花填平,我不禁想,这是大雪准备填平我过往的人生吗?如果是的,我该为此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大雪像老朋友,来得总是很准时,但从来不表明它对我的态度,又叫我很不痛快,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向它无私奉献的那么多喝彩是不是值得。
我大病了一场。这是一场无法躲避的大病,就像一场激烈的大战之后,战场上总会留下腐烂的尸体和恶臭,硝烟也会凝固很长的时间才会慢慢散尽。我没有去医院,只是在山谷的那条滋润了我十几年生命的溪流里用融化的雪水一遍遍地洗。我并不知道这种方法有效,但在过程当中惊讶地发现它比求医问药更快地治愈了病患。可我却还是进了医院。不过不是为这场大病,而是因为心肌的问题。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心肌炎后遗症开始出现明显症状。大夫说我这个问题彻底没办法治了,要我全休,否则会有危险。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冬日,外面的阳光像万花简似的,整个世界色彩斑斓,然而我却仿佛听到头顶有一阵闷雷滚过,恍忽中看见死神驾着莲花云悠然飘来。到底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交代了。我心里苦涩地想着,一时心智混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自己跟命运开了个大玩笑,还是命运跟我开了个大玩笑。从道理上说,这事本应使我彻底摆脱岳麓山的羁绊,完全去夜生活中消耗我的余生,可我却做出了相反的决定,不许自己晚上再到山外去了。我强迫自己守着这座山,静静地,呼吸,吐纳,放松,冥思,遐想,回忆,咀嚼,等待。实际上这不是强迫,是我心甘情愿的,所谓的强迫,不过是我似乎一时还适应不了这种回归罢了。
念无和尚关于两个关隘的理论,在我回归山峦之后,我全弄明白了。女人的闸门闭塞了我的本性,我需打开它,撞击它,这是我生命中没法绕过去的关隘。剩下的关隘,当然就是生死关了,此关不破,继续受俗世的各种骚扰与牵扯,那就不可能全身心修练升天大法,觅得伟大的长生之术。通常情况下,生死关是不易过的,人毕竟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幸而我有心肌炎后遗症。原先我以为这个病症害了我一辈子,然而现在来看,它恰恰拯救了我。当然,单独地看,它的作用还是很有限的,好在我一无所有,年华老去,这几个最悲惨的因素一相加,便把人生志气消磨殆尽,而那看似铜墙铁壁一般的生死关自然也就一跃而过了。
眨眼间我就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境界里,真有种百年沧桑之感。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在心里,尤其是在一颗苦难深重的心里,有时候漫长的时光也有如一道浮光掠影,你甚至都来不及看到它具体的模样,它就已经成了久远的历史,散发出糜烂腐败的气息。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生是死的开始,死是生的延续。生着,也许是死着,死了,也许才是真的生。生何曾像人所期待的那样美好,死亦未必如人所憎恶的那样可怕。当已逝的人生在你眼里如一片烟云,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时候,生与死真的就是一回事。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我完全应该在去年念无和尚预言这两道关隘的时候就破解出来,不料竟拖延到了现在,不然的话或许我可以不过这一年的夜生活。细细品味起来,我在夜生活里混得并不快乐。那种极短暂的晕眩般的生命高潮却需要那么多无聊的光阴去陪衬,实在是对时间最无耻的浪费。尽管晶莹的雪水洗净了生命的根蒂,可我依然觉得身上很难受,肮脏的感觉并没有融进雪水,从沟壑流出山外。我竟还觉得它好像是融在了血液里,在我身上全部的经络里任意奔涌。
风萧萧兮湘水寒,路漫漫兮人孤单。
承蒙上天垂爱,它以最精妙玄奥的方式赐予我的两位生命的创造者似乎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全部使命,升天交割去了。我已没有了俗世的感情,一两滴极其廉价的眼泪就此了结了我跟他们的纠缠。于俗人们看来这是非常可耻的哀悼,但于我而言却是最高祭奠,因为我曾经发誓连这一两滴眼泪都不能有的,我曾希望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无动于衷地在峡谷里悠然欣赏我的清风与明月。可见我如今虽离仙道很近,却并未完全隔绝与尘世的瓜葛,尤其是没有隔绝与生命源泉的瓜葛,这应算是很了不得的宽容了,实际我大可不必如此的。
我不知道他们在天上玉帝面前会如何反应我在人间的表现。宏观地看,我觉得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在尘世的联系对于深邃无垠的宇宙空间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或许他们一到天上就把我们的人间琐事完全忘了,纯粹以天庭臣民的心态来评判我,这显然是最糟糕的局面。我非常担心他们如实客观的评价会对我的升天之道造成损害,尽管永恒的信念使我不至于太害怕,但毕竟人世的修练是绝对苦难的磨砺,即使有未来天庭光辉的诱惑,那份沉重而痛苦的承受是非常现实而具体的,不易消化的。
似乎该弃的都弃了。然而,且慢,纵然我对一切都无所谓,纵然已经越过了生死的关隘,但并非就要走向死亡。心肌虽有问题,真要断送我的性命,还是需要一些年头的,更重要的是我还有我的使命,完成这使命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就得活下去,怎么个活法就不像放弃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简单了。我必须全休,奖金当然没有了,但工资是不缺的,经济上虽受些损失,混口饭吃,再略有余钱可供我养一台电脑,日子倒也马马虎虎过得下去。可我的命数就是这么有意思,恰恰这个时候,社会发生剧变,一股下岗风潮席卷全国,像我这种失去了工作能力的人没有哪个单位愿意供养,他们可能就势把我一脚踢开。
难道因为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就该倒过来被别一种东西所放弃吗?
天啊,我连活路都没有了,你是要直截了当的这样饿死我吗?
如果这真是命数,倒也公平,但问题是,它的意义在哪里呢?修了这些年的道,我知道上天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无的放矢,在它看来,生与死都同等重要,似乎它唯一做的是要让这些关系都和谐而自然。如果把我往绝路上逼,自然就违背了它的宗旨,也就是说我似乎有理由认为事情并非如表象所显示的这样棘手。变化是肯定的,如大江东去,势不可挡,但我未必就不能在这艘乘坐了几十年的航船沉没之后找到一艘新船,最不济,一只小划子应该还是可以期待的吧。
然而,我的正趋于成熟的稳定情绪依然遭到了严重破坏。我又变得有些焦虑了。这种感觉我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记忆中的这种印象至少得追溯到十二年前,那个红日当空的秋天,万物在虚幻的复苏状态中挣扎,我不明底细,便也自以为是的跟着挣扎,躁动,当然,亦绝不乏梦幻般的沉吟,一种让我在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向自己反复追问的沉吟。不过这种相似非常短暂,毕竟我的年纪已有些分量,能够压住一些轻浮的东西,像焦虑、彷徨、忧伤这些情绪就属轻浮之物,十二个春夏秋冬的积累,即使是智力的渣滓也足以将它们的绝大部分控制住。但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一个道行很高深的人,面对不确定的现实都会有那么一些茫然的,何况我的道行尚浅,甚至可能连门都没入。我轻轻拧紧了神经,望着苍茫的天空,在度过了生死关之后,却又深深地陷入了生死的迷惑。毫无疑问,上苍确实是在考验我,你不是自以为过关了吗,那就考考你,看看你面对关这边的风景是一种什么心态。我觉得上苍在这个问题上对我多少有点不公平,因为任何一个问题都有层次之分,并不是说一进入了就立刻大功告成,好比生殖器进入阴道,不是就能够立刻生出儿子来的,它至少需要射、精卵结合、妊娠等多道程序。生死关我固然是过了,但也许在关这边还没站稳呢,至于其他问题,更得需要时间去一一解决,可上苍却不等我站稳就迫不及待考我对这道关隘的全部知识的了解程度,好比要小学生做大学生的卷子,不是故意刁难吗?当然,我更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质问上苍,因为容许我如此作践生活,简直就是天恩浩荡,我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更高的恩惠!
且不管这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觉得自己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得实习一下全休的生活,体会体会其中的感觉,弄明白这种生活需要的基本生活费用是多少,这是我正确应对下岗风潮必须掌握的情况。
这是完全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从前的自由都是有尽头的,所以再美好也不免带有一丝灰暗。现在的自由是没有尽头,感觉就大不一样了,我觉得它像阳光,好像每时每刻都照耀在我身上,它在我的每根神经上流淌,在我的每一个脚步下欢腾。虽是以疾患的方式获取的,却丝毫不能抹灭它的光辉。时间因为显得多姿多彩,它与空间的美妙结合使我的创作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喜人景象。现在我一天能写出从前一个月才能写出的东西,这些文字也比从前的文字显得更活泼自然,仿佛雨后春笋,每一天都能看到它生长壮大的势头,给人一种用不了多久就能苍翠碧绿、竹叶萧萧的感觉。它们又像一首音乐,感染了天,感染了地,感染了山川和河流。我兴奋得经常仰天长啸,哈哈大笑,快乐无比。整个宇宙天空也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