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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捶敲在一面薄脆、宽阔的银白的锣鼓上。鼓点带着颤音,似乎非常地幽怨,便拉得愈来愈长,最后撒出漫天的音符,将洁净的宇宙全部覆盖住了,以至有时让人觉得月色反而有些黯淡,像是成了钟声的陪衬,忧伤地落魄了下去。
太完美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完美的一个夜晚,钟声跟月色融为一体,彼此不分。刚才我还有点嘲笑自己的眼泪,此刻觉得那泪实在是流得太值得了,我相信每一滴都流进了钟声和月色里,都成了钟声和月色的一部分。我的泪是它们的臣民,我的心自然更是它们的臣民。在升天之道的修练尚不能一蹴而就的时候,让庸俗的心去预先感知天道华丽的清扬与圣洁,在臣民的这个境界上先跃升起来,应该说也不失为一种非常浪漫的收获吧。
我希望这份难得的喜悦之情长存,便任由泪水流淌。它就淌得仿佛成了另一条小溪流,我还听到了它清脆的声音,叮咚作响,欢畅无比。当然,偶尔也会凄婉哀绝,泪花翻飞如雪,仿佛演绎了山谷里的别一个雪天。客观地说,头几滴泪珠儿,我认为是正常的,但流成了一条小溪,虽然欢畅,我还是非常意外。我不禁掬一把尝了尝,清涩微苦,它的比重明显比山泉要大,给我一种沉凝厚重的感觉。我顿时又明白了。这哪是什么眼泪,它实际上是十数年的忧郁和哀愁,十数年的困惑和追求,十数年的不平与挫折,十数年的感慨与喟叹,十数年的呐喊与期待,十数年的煎熬与忍受,十数年的挣扎与堕落,十数年的生死之轮回,它们在平淡的生活中一点点积累着,不露一丝痕迹,积聚转化成浓腻深烈的酸甜苦辣,全赶在这个大雪天里做了一总的释放。它们被放在了山上的云雾里,被放在了山上的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枝条上。它们又像是被主人豢养多年的宠物,因为受到过分的溺爱而始终不能享受自由,不料却在这个有雪的月夜里,呼吸着冬天温暖的气息,自然而然地获得了最彻底的解放。当然,所谓的自然而然其实也含有极其精奥的奇迹的成分。有一阵子我在这条小溪发出的美妙音乐声中睡着了,做了一个梦,看见这条小溪竟壮大成了一条大河,以我的人生轨迹为河床,汹涌澎湃地奔腾而过。我的未来的人生轨迹便被淹没在了它涛涛的江波中,本来我能看清的尽头,就忽然又给一团浓稠的水雾遮蔽了。
这场大雪一直落到了春节。爆竹迸裂,火光冲天。今年的爆竹特别的猛烈热闹,我想它一定不是为佳节,而是为了给大雪伴舞,显然,在有些厌倦了每年程序化的模式之后,它为今年这样一种新颖别致的花样而格外卖力。雪花好像都给它炸得变成了粉状的末屑,形成了的一种罕见的气雾景观。
钟声悠扬,不绝如缕,轻抚小溪,送我的泪河汇入湘江。听久了,我慢慢感觉钟声有些像佛旨,在向我传达上苍的深意,或者说想引领我去往天庭。
敲钟人一定是念无和尚。
我们足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他在山腰,我在山下,互相可以呼喊相闻,却能这么久不谋面,我不禁一惊,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远远脱离了佛道的世界,虽然人在山谷,实际却距这个世界更远了。怀疑顿时使我的泪河消失了,我已没有闲心去享受眼泪的快乐,我急切想知道我的修练是不是出现了前功尽弃的危险。我像只夜猫,眼睛放出幽蓝幽蓝的光,拚命竖起耳朵,聆听钟声里的音符。如果钟声里确实包含有什么高深的佛旨的话,那去音符中感悟是最合适的。
听了一会,我又把心放下了。佛道没有抛弃我,刚才只是我一时失控的神经质。最令我兴奋的是钟声不仅传达着佛旨,也传达了念无对我的问候之意。显然他也意识到我们这么久不见面是不正常的现象,可又觉得没有更妙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当然知道我这一年来完全纠缠于尘世的俗事之间,那都是我在永远的归化佛祖之前所必做的庸俗的功课,无暇上山去谈经论佛,他便选择了用钟声的方式向我问候,权且算做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见面。我感谢他的宽广而温暖的佛道胸怀。别的僧人敲的都是天庭的颂歌,直接送与宇宙太空的,只有他,时时不忘从那颂歌里撷来一两束光给我。他一定认为我虽然已经开始尝试把灵魂当种子一样地栽种在山谷里,但以后培植这颗种子的时间还长得很,必有一些黑暗的时刻妨碍我观察到种子的生长情况,故极有必要先在我心里存储一两束光,以备不时之需。
念无虽然还只修到敲钟的份上,可他有青灯古寺,半山云雾,仙气缥缈,万林唱和,其实并不寂寞。他的凡尘的心灵已经跟佛连在一起,僧袍下的躯干不过一具装载他如风飘逝的人生垃圾的皮壳。
我也要在您伟大的钟声里将我的这身皮肉变成这样的壳子。我对着从山腰上飘下来的钟声大声地说。
念无听到了,微微一笑,当的一声,清音响彻山谷,震得天上的那弯小巧的月儿都似乎哆嗦了一下。我其实听不懂这一声,却又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理解了。他显然在说:你的山谷还空旷得很呢。
我不愿意显得自己很卑贱,便说:从前确实很空,但我现在把我的文化体系整个儿搬了进来,塞满了里面的沟沟壑壑、山山坎坎,我觉得我是很丰富的,形神合一了。
这是最低级的自我一统,因为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请问高僧,什么叫实际意义?
我且问汝,此道漫漫,汝能持否?
能持。
无名利之心,汝能持否?
能持。
无酒色之欲,汝能持否?
我刚要说能持,忽然不知为何突然又犹豫了。相比前两条,这一条不能说苛刻,却似乎更难做到,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它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再有,我是俗家弟子,应该不受这一条款限制。可我没有表达这些想法的勇气,因为我知道佛的所有条款都是有道理的,不能胡乱怀疑。也许佛早已看到了我前路上的问题,那是酒色之物难以解决的,为我谋划,故有此问。
我凝视着月亮,希望它能给予我启示。它似乎很善解人意,原来一直保持着一种弯曲的姿式,忽然一下挺直了,崩得像根萝卜,颜色也慢慢泛红,显得很凄惨。一朵状如莲花的白云正飘过它的旁边,它竟用萝卜的根茎去扎白云,顿时将白云扎得花容失色,东躲西藏。我看着看着,眼泪止不住又落了下来,这回自然没有喜悦了,全是清淡的忧伤,绵长柔软地缠着我。
月亮也是一个单身汉啊,亿万年的单身汉,偶尔跟它厮守的莲花白云其实并没有给它多少柔情和爱恋,跟它的孤独相比,我裆下的一根粗茎算什么,它的一滴露珠可以把我整个人都淹掉,小小臭卵的泥浆污水连它的万分之一都不如。这种比较卓有成效,我不觉豁然开朗,一种快感传遍全身,就仿佛一个女人打开了身体,让我进去折腾了一番。
这就够了。能凭借对月亮的观察和某种奇妙的想象力产生淫欲的快乐,如果还不满足,那简直是罪过,孽根深重,难以超生。
山谷里的每一片树叶就像一把锁,锁住了我的脚步,我已无法出行。就哪怕佛道保佑,允许我滋生邪念,我又能带着我的武器去哪找到用武之地呢?夜生活已经远逝了,繁华都市已对我关上了它的大门,再不许我这种伪风流哥搞坏它的风月场的风气。
亿万年的单身汉,应该成为我的楷模。
能持。
生死由命,汝能持否?
终 曲
大雪纷飞,梅花三弄。
一弄这种雪月交辉的冬夜,将之做成了一份自然界的丰盛礼物,由伟大的宇宙馈赠于我。二弄人,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开来,一个个微小的细胞飘散在雪花里,为自己究竟是自然的属性还是人之属性的深奥问题所苦。三弄时间,是要把时间以这种方式凝固成永恒吗?
我自以为解决了的许多问题,现在来看其实依然是问题,甚至更严重了。也许我的肉体已经有了归宿,可精神的归宿到底在哪呢?真的就是文学吗?我愿意这样相信,但由于尚未真正确立下来,这种自信未免有些自欺。精神的归宿才是肉体归宿之本啊!
我已很久没有回忆过了,我曾一度想消灭回忆的功能,觉得这种往后看的做法不仅毫无意义,还极其有害。这个谜一样的神奇的冬夜和山谷使我认识到这种看法其实是不对的,也许就当时想消灭它的心态而言,自有其现实的价值,但扩展到每一个问题上肯定很不妥当。
要为精神寻找归宿,首先必须为它找到一个支点。根据我一惯的人生理论,这个支点应该是极端的,极端到在它的前面再没有一点容留思想的空间。
我的回忆总是痛苦的。拨开眼前纷乱的雪花,拨开山谷的云雾,拨开我心灵四周的伤疤,我看到一股股鲜活的血水有如山中小溪般地淌了出来,带着浓郁的清新的腥味,向山外黑暗的世界流去。我突然又怀疑起来了,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去回忆到底值不值?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被这个问题纠缠得焦头烂额,好在我如今是多少懂得了一些取舍之道的,表面看似乎问得很理智,其实完全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我立刻痛恨起它来。我便轻轻从它的上面跳跃了过去,去寻找真正值得探究的问题。
我闭上眼睛,任寒风刮过面颊。我感觉我的脑细胞在不断地分裂,分裂成万千粉尘,分裂成亿万细胞。非常舒服,每当进入这种状态我都好像是劫后余生了,或者长生不老了似的。但现在我没有贪恋这种感觉,而是把那些脑细胞做成一只大网,再撒出去,撒向历史,撒向已经过去了但又没有被我发现的时间深处,任由它去捕捉。我其实也不知希望捕捉到什么东西,只是想必须有这么一网,收回来后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地上岸。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模糊的情景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大网撒到了汩罗江里,网起了一条嫩白艳活的鱼。一条美人鱼。那是我母亲。我从小就觉得母亲很美,夏天跟母亲同床共眠,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把大腿搁在母亲的大腿上。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甜醉的感觉,醇酒一般地香,能够在我一生里反复不断地发酵的。看着网里的这条美人鱼,我有点想哭。我不忍心把它网住,便立刻放了它,看它又欢快地飞翔在汩罗江的水面上。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每每回忆母亲的时候总会想到汩罗江,并把母亲想象成美人鱼。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深奥,但我始终没有得到答案,今天,我突然明白了。那条江里睡着屈原,最先就是母亲把屈原从江底吵醒,让我看到了一张楚天秋霜的脸宠,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打那以后我就对汩罗江魂牵梦绕,不管浪迹何方,那张脸都像一方印章,印在我的生活中。
屈原是理想,屈原是文化,屈原是我文学的启蒙,屈原也一颗毒瘤。如果没有屈原,我肯定会选择一条很平稳的人生旅途,但他的出现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他引发了我与家庭的战争,他挑拨了我与父母的矛盾。虽然他是由母亲介绍给我的,可他的一生早就兆示了文学的艰难,这使母亲没能坚持在我身上开发这种兴趣,最后反而协助父亲对我的文学理想进行了镇压。父亲的专制与粗暴似乎是我悲剧的外在的主要原因,但我又经常想,其实母亲的过错不在父亲之下。她把屈原种植在了我心里,却又在这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之后听信父亲的妖言盅惑,要将它拔除,结果自然是拔得我沾筋带骨,扯皮撕肉,鲜血淋淋,苦不堪言。
母亲啊,请原谅我出言不逊,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记录下我的历史,而关于您的重要言论就不可遗漏。其实我们尘世的瓜葛不值一提,关键是当我们在天堂共聚之时,能相逢一笑,各归星宿,泯灭恩怨。
于是我似乎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舒缓平和的力量,它穿越我心灵深处,带我去到了遥远的少年时代,要我再看一眼曾经往我的灵魂中注入毒素的那条河流。屈原现在是看不到的,但我似乎又见到了,正躺在江底做他的千秋大梦呢。他很安详,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年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当年没有发生过那些促使他投江自沉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以他的影响力,千百年来怎么始终睡在江底呢,他应该去天上占据一个星座才对啊!江水哗哗直响,我听了出来,那是屈原的嘲笑,他千百年的用心居然还没有被我认识。我只觉浑身一颤。如果屈原的嘲笑确有道理,那会不会真的证明我曾经是中了文学的毒呢?别的不说,似乎是可以证明我有那么一些愚蠢的。
我只觉心里发酸,眼眶发热,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纵横折冲,精神的错位,灵魂的痛苦,思想的剧变,人生的磨难,我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些愚蠢的了。我不知道,这种承认里面更多的是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