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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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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暗室里,八只蹄子的羊拼命吃着从地板缝中长出来的青草,好像想吃出一条路来。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们恐惧颤抖的眼泪灌溉的,很苦很咸,它吃着吃着,流出眼泪来,咩咩的叫声像孩子的哭泣,让人听了难过。
燕孤行蹲在门板后面饮泣,突然,他听到从老远传来的脚步声,愈走愈近,然后,门的铰链松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把蓝月儿搁在肩上带回来。燕孤行想冲出去,给直嘴巴用力推了回来。那道门再一次关上。
“那个人明天一早便会把我卖掉。”她瑟缩在地上,哭着告诉他说。
“我们要想办法逃走。”他说,声音却毫无把握。
“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逃出这个房间。”她凄凉地说。
他无语。漆黑中,他们的身体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残酷命运在他们身上再踹上一脚,世上竟有比弃儿和孤儿更悲惨的事。
外面刮着狼嗥样的狂风,他们掉的眼泪会让脚下的地板重又长出凄苦的荒草。
在那个盐味的房间里,时间长得像永远过不完,他们受尽恐惧与分离的折磨。尔后,他们听到风声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虫鸣,愈来愈相信,离别的时刻已经不远。直到听见门上铰链松开的僵涩的声音,两个人都以为是天亮了,两个发抖的身体靠得更紧一些。
那道通往地狱的门猝然打开,一个提灯的形影站在外面,是个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没有蛀牙的味道。
他们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看到那个能说出别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站在那儿。
“快跟我走!”女郎的声音竟如他们一样抖颤。
燕孤行连忙拖着蓝月儿走出去,八只蹄子的羊跳过门槛跟着跑。女郎把门关上,系上铰链,提灯带他们穿越一片野草丛,来到村外的一条山路,对他们说:
“从这儿一直走,不要停下来。”
“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蓝月儿对她说。
女郎脸露惨淡的笑容,陡地撕下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来的那张脸,布满斑斑驳驳的疤痕,上面长出脓包和肉芽,烂得不像一张人脸。
蓝月儿和燕孤行看到她的样子,很是吃惊。
“是阎背香把我弄成这样的,他简直是吸血鬼!”女郎绝望的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蓝月儿问她。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女郎缓缓把那张人皮面具戴回去,凄冷的声音说,“这张面具每四十七天要换一张,只有阎背香手上有。我哪儿都不能去,快走吧,孩子。”她说着把手上的灯笼给了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进野草丛中。
在夜的暗色里,女郎孤零零地拖着战栗的脚步走。遇见阎背香的那个晚上,她说出他的名字时,连背脊骨都发抖,她却不肯相信预言,以为那是爱情的召唤。
他对她说,像她这样一个美人儿,能说出别人的名字,身手又灵巧,他会把她捧成银秋千上一颗闪耀的明星。
她为他离开了故乡,这一片良辰美景的尽头却有一个地狱。她永远不会忘记,也不想记起,那天,她在他身边醒来,来不及看他一眼,猝然失去了一张脸,痛得在地上翻滚,凄厉狂叫。
他隔着白色手帕拿着一瓶冒烟的药水,对她说:“你以后都只能够留在我的秋千上。”
她活得像一头畜生。多少个在帐篷的夜里,她想干脆从秋千上掉下来算了,却还是贪生。夜里她在吊床上醒着,却又掉进自欺的泥淖中,以为从来就没有什么人皮面具,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是属于她的,然而,每隔四十七天,阎背香偏偏要提醒她一次。她像个有毒瘾的人,只能在毒窟中慢慢腐烂。
把孩子放走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穿上闪亮的银色舞衣,回到马戏团的红色帐篷里。她用一条白色缎带把自己倒转从秋千上吊下来,在半空中穿来穿去。人们被她说出名字时,都为她鼓掌,她却看到死神坐在另一个秋千上迎向她。
系在脚踝上的白色缎带缓缓断裂,她从半空中无声坠落,头在泥土地上碰得粉碎,流出来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像风信子的颜色。于是她明白,她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猝然之间,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来,人们看到那张脸,吓得四散尖叫。她在血的倒影中看到那顶把她带来这儿的黑色圆礼帽。阎背香不仅要她死,还要剥夺她最后的尊严。但她的眼睛依然美丽,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她在那一滩开得像风信子的鲜血里,看到许多年后的一天,那个她救过的女孩,为她复仇。
第一卷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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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孤行带着蓝月儿和羊,逃离那个妖里妖气的村庄。他们为重获自由而高兴,也学会了两件事情,那就是:有些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失去脸孔的人却是天使。
这天,他们来到一个纯朴的小村落。这个好像是被遗忘了的村子,空气中弥漫着田野和油菜花的气息,烟囱飘来幸福的饭香味儿。
“假如他们真的把你丢到沙流里淹死,我怎么办?”蓝月儿对燕孤行说。
“我不会死的。”他对她说,天真满溢脸庞。
“真的?”她问他。
“要是我死了,谁带你去花开魔幻地?”他认真地说。
“要是没有你,我也不要去。”她快乐地说,把手里的树
枝圈圈丢到半空中去。
她伸出双臂接住掉下来的树枝圈圈时,看到一片红色的云,不是云彩,而是漫天红色的飞蚁在他们头顶掠过。
“暴风雨要来了。”她说。
话音刚落,像天崩地裂的一生雷响,天空漆黑一片,暴风雨如巨浪般打来。燕孤行抓住蓝月儿的一只手,有拉住羊,他们才不至于被雨水冲散。
他们带着羊跑到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起初还觉得好玩,这场雨竟一连下了七天。
“雨不可能下一辈子吧。”燕孤行望着天空说。
到了第八天,大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洪水夹杂着山上的沙泥冲到河里去,汹涌的河水冲破河堤,冲到村里去,涌到大街上去,涨到屋子的台阶上去。人们看到螃蟹黏在门板上,鱼儿从窗子里游出来,田里的黄牛为了逃命,竟跑得比马儿快。村里的人纷纷带着家人和牲口往高地跑,燕孤行和蓝月儿及时爬到红瓦片的屋顶上,把羊儿也拉了上去。暴雨不只要下一辈子,似乎还要下到永远。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牢牢握住对方的手,在屋顶上竟闻到河中贝类的腥味。
“等到河水退了,我们就可以走。”燕孤行在雨中大声说。
蓝月儿不能想象有比那更狂暴的雨,一条条水柱打在他们身上,水深几乎到屋顶,小村落成了一片沼泽,他看到一颗老树的残株无力地抵抗着滔滔的水流,淹死的动物在她脚底下浮沉,一辆牛车后面拖着一个谷仓。
“河水把什么都冲走了。“她惊慌大叫。
八只蹄子的羊这时脸露惨淡的神色,在狂雨中缓缓往下掉。
燕孤行一手抓住羊的一条后腿,使劲把它拉回来,羊儿的脑袋和两只前蹄泡在水里,肚子搁在屋顶上摇摇晃晃。一条水柱冲下来,几乎把他和羊儿冲开,他松开了握住蓝月儿的那只手,及时捉住羊的尾巴。她想抓住他,那只手却落空了。
“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我很快回来。“他在泥雨中大声对她说。
“我在这里等你!”她大声对他喊着说。
羊儿把燕孤行拖到水里去,他拼了命抓住它的尾巴,它八只蹄子吧啦吧啦地挣扎着前进,离轰瓦片屋顶越来越远了。
第一卷 第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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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蓝月儿在狂暴的雨中等着,看着一个溺死的男人在她面前漂过,看着河上的小木船在她脚边搁浅,她耐心的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雨停了,村民回到自己家里,挖勾排水,清理泥泞不堪的街道,寻找在洪水中失散的亲人,抬走塞在路上的动物尸骸时,发现一条牛尸,身上竟披着老虎的斑纹,不属于任何人。
“这是洪水之兆,怪不得了。”一个村民说。天空渐渐清明,河水带着腐臭的气息蒸发掉,蓝月儿依旧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天空转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幸福的饭香味儿,蓝月儿又冷又饿,抱着膝头发抖,不敢走开,依旧在红瓦片上等着。
一连三天放晴,蓝月儿身上的湿衣服给日头烤得干干硬硬,像尖利的木头,割到皮肤里去,她仍然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好像在那儿生了根似的。
破晓时分,沼泽重又变回平地,她看到河堤,从河堤那边可以看到沉默无语的河水。
她抱着膝头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给羊儿表演用的树枝圈圈跟牧羊拐杖早已经冲走了,鞋子也冲走了,双脚胀胀的。
“上面有一个孩子!”一个村民发现了她,有人爬上屋顶把她抱下来,她仍然抱着膝盖等着身体硬得像一块石头似的,屈曲的四肢无法伸直。人们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还活着,喂她吃了些面糊和热汤,又用暖水替她抹身,才终于把她的身体拉直。
她并没有化成石头,只是想保持一个等他得姿势。她离开了那些给她干粮、衣服和鞋子穿的好心人,沿着被洪水破坏的大街走,到处问人家,有没有见过一个牧羊童和一只有八只蹄子的羊。
村民以怜悯的目光看她,告诉她说,这场洪水没淹死一个孩子,但有一个渔夫遭逢不幸。
“到河那边去看看吧。”他们对她说。
她朝着河岸走,希望在那儿见到燕孤行。河上漂着泡烂了的动物尸体,并没有羊。她呼唤燕孤行,一面走一面唱着那天羊儿归来的歌谣。
那是一条长河,从一个村落流到另一个,绵延到城镇。她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唤羊儿归来的童谣渐渐唱成了凄凉的歌。
残酷无情的河水冲散了一切,甚至心灵。没有他,她也不要去花开魔幻地了。歌声拖着脚步她绝望地唱着永恒的思念,蓝蝴蝶始终在她头上飞舞。
直到一天,一个女人坐在一把柳条上,有四个工人抬着,来到河堤上。她身上裹着一件银紫色的披肩,红鬈发上缀着美丽的紫丁香,脚上的鞋子像蛇鳞,眼睛周围熠熠闪光,手里拿着一把孔雀毛扇子,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女人从柳条椅子上走下来,身上有一股花药味儿,看上去像她早逝的母亲,望着她的眼神温和悲悯,眼里盈满泪珠。
蓝月儿知道,她寻找燕孤行的旅程已经到了终点。
第一卷 第一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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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个月光朦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天鹅船的舱房里,人称大妈妈的金莓露,就像许多年来无数个夜晚那样,靠在丝绒大床上,读着她那位药师情人留下的一叠遗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伟大的药师,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鸟在垂柳上唱歌的一个早上。他俊美倜傥,那双有魔幻的手,能调配出三千种以上的花药,有荡气回肠的爱情粉和
止住泪水的忘忧汤,也有唤回青春岁月的长生露。惟有一个人心里头那种最磨人的妒忌,无药可治。
柳色青青把毕生的心血都写在那叠用玫瑰泡过的小羊皮纸上。他的字体小而潦草,遗稿有点杂乱,上面除了药方,还密密麻麻记载了回忆于乡愁,也写下了情爱的心事。他在一页纸上写着:
“我想在莓莓的船上过一辈子。”
他用矢车菊墨水写的字看起来就像乐谱上的小音符,内容又有些隐晦,她无法全部读懂。每一次读,好像都读出一些新的意思来。她有时只是随便翻翻,跟着配方调些花药,虽然只是学会五十种,已经够用一辈子了。
她一再读着柳色青青的那叠遗稿,并不是为了回忆,也不是为了怀念,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没有了。每夜靠在床头的一盏灯下读那叠遗稿,已经成为了一个孤寂的习惯。
然而,这个晚上跟过去了的无数个晚上全然不一样。
她翻着那叠遗稿时,听到有如细丝细缕的歌声,纯真却悲伤,充满令人心碎的节奏。
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肤的毛孔里去,唱到她骨头里去,在她的血管里低回。她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
她艰难地拿出一条紫缎手帕揩抹眼角的泪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声是从哪儿漂来的。船上没有一个歌女能唱出这样的歌。
她看星星,看云,看风向,判断歌声是从西面遥远的堤岸上顺水漂来的。她立即吩咐船长改变方向,朝着歌声驰去,那位强壮的船长一直躲开她的目光,原来,他早已泪流满脸,很是尴尬。
尔后,她发现船舱里传来此起彼落的低泣声。那些歌女、舞娘和乐师都在自己的床上,无可名状的悲伤起来,有人渴望久别的爱侣,有人想起失散的亲人。那歌声唱出了每个人心里最苦涩的孤独,唱出了思念与分离的凄凉。
天鹅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随水漂来的歌声也愈是让人神伤。一打小云雀听到那凄美的歌声,竟哭死在天鹅船的走道上。两只养在甲板上的小白鹭,因为太悲伤而在一个大白天双双投河自尽。
歌女、舞娘、乐师和水手们都哭肿了眼睛,连一向最勤奋的厨娘贝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