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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见过吗?袁府的教席先生,住在东边的书院里,学问很好的。”袁举隆告诉他。也难怪,唐先生总守在书房里难得出来一次,老在外头窜来窜去的抱朴当然遇不到。
书本和学问?抱朴一听这些就头痛,不再问这个,将话题转了回去:“你是不是因为那个漂亮姐姐的事才魂不守舍?到底怎么了?人家不理你?说呀。”
他问得如此直白。袁举隆苦笑,却并不生气,平静地回答了他:“是啊,她不愿意见我了。”
是因为抱朴是惟一不对紫烟带成见的人吧?几乎所有人都将紫烟看成祸害人间的魔女,皆劝他避之为妙,而平常满口妖魔鬼怪的抱朴反倒肯定地说出“她是人”,就这一点,让他愿意跟抱朴谈她。
“我就猜是这样。”抱朴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不过你也逊了些,这样就躲回家不出门了?追女孩子嘛,要像追踪妖怪一样锲而不舍才行的。”
什么烂比喻。袁举隆翻了个白眼,不过这小鬼老气横秋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明朗了些。“男女间的事,没那么简单。”他喟叹着,这些日子想了许多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总以为真心诚意地对待,总有一天会获得一个女孩子的欣赏和回报,可是现在想想,哪有这么容易?你对一个人付出是你的事,她回不回报是她的事,岂是简单的因果循环?
“捉妖的事更不简单呢。”抱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
“我喜欢她,可是她……还没把我放在眼里呢。”袁举隆轻声道,“而且她与我相差太远,再怎么喜欢,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结果的。”
“不会有结果啊……那你还接着喜欢她吗?”
“喜欢。”袁举隆点头,“这是我也没办法停止的事。”终于可以跟一个人平静地谈起她而不心痛欲裂了,这些天尽力让思绪沉淀,重新思索与她之间的纠结。可是他不够聪明,理来理去,就想清楚这件事—他会喜欢她下去,无法停止。
“哦,”抱朴似懂非懂,却不懂装懂地点头,“那也没办法,你就喜欢下去吧。”
袁举隆笑了笑,恐怕抱朴是惟一会这么说的人吧。“她是很美的人哦。”忍不住想多说一些她的事。
“唔,我见过。”抱朴偏起头回想。
“她似乎经历过许多事,有时候忽喜忽优的,夜里常常睡不着,或许她会有些寂寞吧。她在心里想些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也完全猜不出下一刻她会怎么做,唉,或许是我太笨吧。可是,她不是坏人。”袁举隆认真地加重语气,“我不认为她是坏人,她没有害过我,家里其他人都说我被她害惨了,唉,其实都是我去找她,我自己要喜欢她的,不关她的事,她又没做错。说起来,我反而害她被别人说坏话呢。她不坏的,抱朴,你也见过她,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抱朴抓抓头,他对妖怪的感觉比较强。
“你听了没笑话我呢。”袁举隆转过头去看他,“抱朴,不觉得我是傻瓜吗?”
“我一直觉得你是傻瓜,从来没变过。”抱朴又低咕,接着提高声音,“对了,我不笑话你,你以后也不能再笑话我捉妖的事啦。”
“好吧,不会笑你了。”袁举隆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没资格笑别人。
“那就好,我是认真去做的啊,捉妖是件辛苦的事呢。”抱朴唉了口气,“不过,善心人,你算是比较少笑我的人了,别人笑得更厉害。”他搔搔头,相比而言善心人是最少伤他自尊的人,或许就是这样,他才喜欢总是跑来跟善心人谈话吧。
“怎么老叫我善心人?”袁举隆皱眉,觉得有点刺耳。
“叫惯了,不想改。”
笑了笑,袁举隆说:“那随便你吧。”
“其实善心人是个很随和的人。”抱朴忽然有感而发,“虽然有点少爷脾气,还有点呆,可是人还算不坏。”叫他善心人是没叫错的,他总是会去体谅别人,所以连仆人也不怕他──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是很好欺负。
他这话算称赞吗?袁举隆哼了一声:“承蒙夸奖了啊。”
“不客气。”抱朴点了一下头,让袁举隆哭笑不得,然后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善心人现在好像更善心了,现在的你更加会体贴别人的想法了。”也更加呆了一些,他在内心加上一句。
“是吗?”袁举隆对他的话总是姑且听之的,不过倒也有些感激,他极少、极少被别人真心称赞的呢。“若是这样,那或许喜欢她是件好事……”他低低地道,心思又转而绕在那个人身上了。
“说实话,你是很接近‘道’的。”抱朴一直隐约有这种感觉,“道是无为,返本复初,谦退不争,贵和无度,称中庸、拙朴。怎么说呢,你的呆气,反而亲近道家之道。”
“什么意思?”
“而且你的气也不错。知道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气之聚,乃人之人生,你的气虽然有点混沌,但是很柔和很简单,感觉起来比较舒服。唔,可能就因为这,我那时才会放心地接受你的恩惠……喂,你不要以为大街上随便谁给我馒头我都会要的。”
“你到底说什么呀?”袁举隆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他的话。
抱朴瞟了他一眼,“这些道理是很复杂的,我就不跟你详细讲了,总之,我以后还是叫你善心人好了。”
什么意思?袁举隆咬牙,这小鬼真把他当傻瓜吗?一会儿又泄下气来,趴在书案上,喃喃道:“善心人吗……可是,我现在心里头好像有魔。”
“什么?什么魔?”抱朴对那些非人类最敏感。
“心魔,”袁举隆将手放在心口,“近来老是有不应该的想法,我怀疑心里头住着一个魔鬼。”种种异样的念头,真的好像是身体里面有另一个人。
“住在你心里?”抱朴吓了一跳,从道袍下方抽出一面古怪的铜锣,罩在袁举隆胸前敲了敲,仔细听它的回音,然后收回去,“没的事!你别诓我。”
“小鬼,你不懂呢。”袁举隆叹了口气。
“别叫我小鬼。”抱朴踩他一脚作为报复,“你也别整日呆想啦,反正你的脑袋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的,喜欢她就喜欢呗,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力气就去追她,追到算你走运,追不到就认倒霉,男子汉大丈夫嘛,干吗弄得自己这么烦?”
他倒把事情说得简单至极,别人听了肯定会笑出来,但袁举隆本身也是简单得过分的人,哈哈一笑,“说得对,我袁四吃亏也不是这一回了,早惯了,还怕什么?我喜欢是我的事,我爱当傻瓜也是我的事。小鬼,你也只管捉你的妖去,反正你也被旁人笑惯了。”
两个在别人看来都没什么脑筋的家伙相互看了看,再哈哈一笑,皆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浑身又充满了不怕天不怕地的傻劲。
此时若有别人看见他们的模样,八成会觉得这两人离疯子又更近一步了,但不知何时起就站在门外,静静地听他们交谈的男子倒不这么想,他眼含欣赏之色望着屋里两个眉飞色舞的年轻小子,悠然地微笑着。
袁举隆不经意看向门口,见到他,连忙站起身来,“唐先生,您来了。”
唐祈雍点点头,走了进来,“我来看看。你说今日会把功课送过去的,怎么又拖延啦?”
“呃,还没写完。”袁举隆脸红了红,招待先生落座。
抱朴向来对书生文人敬而远之,也没兴趣去瞧那教席夫子的相貌,低头便钻出门外,“我去捉妖啦。”
“那孩子?”唐祈雍望了望他的背影。
袁举隆随他的目光看去,“哦,他叫抱朴,我偶然在外面遇到的,似乎是个道家弟子,暂住在袁府。”
唐祈雍笑得似有深意,“很有活气的孩子呢。”
袁举隆给他倒了茶,“那小鬼老是嚷着捉妖捉妖的,玩闹得厉害,一刻也静不下来。”
“未必便是玩闹……”唐祈雍在饮茶的同时悠悠地插口。
“什么?”袁举隆没听清。
“先不谈这个,”唐祈雍仔细地看着他,“瞧你的脸色,比前些天好了很多。”
“是。”袁举隆笑笑,“清爽多了。”
“那很好,”唐祈雍放下茶杯,“怎么?困扰你的事情想通了吗?”
袁举隆沉默一会,摇摇头,“还没有,恐怕是永远想不通的。”有些事情始终是个难解的结,以后该怎么做他还不是很清楚,但至少,他不想再借痴呆来逃避了。
“你能这么想已不容易了,”唐祈雍温和地笑着,“人生之事,不论聪明与否,想是想不通的,依照自己心意去做就是了。”
袁举隆一愣,总觉得唐先生似乎什么事都知道,“谢先生指点。”
“既然精神好些了,那么抽空出去散散心吧,我也有件事想让你帮帮忙。”唐祈雍忽然又道。
“先生有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位旧友,家中此月下旬办寿宴,托我写了副寿联,路途稍远,你帮我送去吧。”
旧友办寿宴何不亲自去一趟?袁举隆心中略疑,却也立即应承下来。
“我那位友人身份有些特殊,到时恐怕有许多客人,我看你早几天出发,到她那里可住下。”唐祈雍微笑着,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我给你修一封书带去,她自会妥善招呼你。”
身份有些特殊?袁举隆惊疑地望着眼前巨大的城堡和森严的守卫,究竟特殊到什么程度啊?
唐先生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在城堡边兜了半圈,他才了解清楚唐先生的这位“旧友”的背景──
当今武林最大势力神风堂的堂主岳华庭──的祖母,同时也是江湖上帮众最多的丐帮的老帮主的师姑、峨嵋派掌门的义母、崆峒派掌门的干祖母、传说中的大侠燕北行的祖师奶、武林年轻一辈高手中风头最劲的少侠邬敏辰的祖师太……屹立江湖近百年不倒,至今仍为掌控数大帮派的背后之黑手,即将举办诞辰一百一十八岁盛大寿宴的怪物级老太婆──
称呼嘛,她老人家的芳名当然没有人敢叫了,江湖上的人尊称她为老太君或太上老太君,几个帮派里威慑江湖的大头们共称其为老祖宗(暗地里则叫“老不死的老太婆”)。
这种人物怎么是唐先生的“故友”?袁举隆原本心里打着鼓。
可是当他惴惴地将寿联和书信递进去时,那位老祖宗不瞧则已,一瞧立马丢下拐杖飞奔而出,拎着他回来内堂,迭声追问唐先生的近况。
更离谱的是,她谈到潇洒飘逸的唐先生时,竟还露出少女般娇羞的神情,让袁举隆禁不住当场连打三个冷战。
这位“故友”可真是……袁举隆瞄了眼搂着寿联正在迷醉的老太君,浑身再打一个哆嗦,赶紧将心里于唐先生不敬的想法压下去。
“你说那位‘唐先生’现在是你的教席先生?”老太君转头,眯着眼睛盯住袁举隆看。
“是。”袁举隆恭敬地答道。
老太君伸出枯柴般的手,摸摸他的头、脸,又滑下去摸他的两只手,“小子你福分不小呐,多少岁了?”
“二……二十二。”袁举隆拼命忍住寒颤。
“长得一表人材哪,娶媳妇了没?!”老太君咧着凹陷的干瘪的嘴笑呵呵,鸟爪一样的手已经顺着臂膀摸到他的胸膛了。
“没、没、没有。”他的牙齿不知为何在打颤。
老太婆还在摸,转到他背后一直摸下来,到了他的臀部,“嘻嘻,挺结实呢。”
可怜袁举隆已经吓得脑中白茫茫一片,就在他惨叫出声的前一刻,堂外有人高声禀报。
老太君扶起杖拐,眨眼间恢复成走路颤颤巍巍、说话悠悠晃晃的标准老人样,由堂外进来的七八个婢女搀着才站稳了。下令叫总管好好招待袁举隆后,被婢女们小心搀着走了。
总管弯腰恭送老太君离去,转身见到袁举隆仍处于石雕状态,奇怪地轻轻唤了声:“袁少爷?”然后不禁一声惊呼,只因见到那位袁少爷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冒白沫。
在幽静的院落住了两日,袁举隆方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和吃饭的胃口。
虽然他很想速速告辞回家去,但总管老是回他说,他是老太君的贵客,须得通报老太君后才能走,然后老太君又吩咐下来好好招待他不得怠慢,还在寿宴上给他安排了席位,总而言之,不让他走就是了。而他又没胆子自己找那老太婆辞别,所以只得待了下来。
他所住的房间位于占地广阔的神风堂总坛城堡中的后方院落群中,四周种满枫树,时值初秋,枫叶葱荣,偶有几片已显现红脉,在枫林中的幽径亭台、小桥流水衬映下,确实是一片优美风景。袁府虽也是富贵气派,但绝无此大气魄,袁举隆居住于此,倒也不算太郁闷。
可是美景当前,更易触景伤情,思念起她来。
紫烟,不知她如今在做些什么?幽幽地怀想,袁举隆轻皱起眉。好想她啊!若不是被困在这里,他恐怕又不顾她的驱赶到她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