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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极有性格,心理又很复杂的小女人,她蔑视那些封建礼法,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举动,她有点儿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个妓女娜司泰谢,把装着十万卢布的纸包扔进了壁炉。她们的心理都是一样,因为她们都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都看透了这个虚伪的社会,也看透了那些包裹着道德外衣的绅士。我有一个可笑的想法,陀思妥耶夫斯基若是生在中国该多好,我一定建议他写一本关于柳如是的小说,他一定会写得很精彩的!
陈寅恪教授写了厚厚三大本《柳如是别传》,约八十二万字,引用了许多的史料。陈先生是我在西南联大时的老师,他学识渊博,治学精神严肃认真,引用史料翔实丰富,这都是我所钦佩的。他的确对柳如是有所偏爱,称其为“女侠名姝”,企图为她“辨诬”,所以,对一些野史中所记柳如是的“丑闻”,就很少辑录了。这也是陈先生受传统的士大夫思想的影响使然。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生下就是双重的、矛盾的存在,这个观点是对的,这也是解开“柳如是之谜”的一把钥匙。黄裳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关于柳如是》,写得比较客观,写出了柳如是这个人的复杂性:
“外面的流言,多起来了。明清易代之际,野史笔记特别喜欢记载有关如是的佚闻逸事,她一时竟成了新闻人物。大抵和牧斋关系密切的人还肯说一些好话,此外大量的则是丑闻。我想,这也不一定是造谣。
“黄淳耀这位老夫子,在钱牧斋家里作西宾,如是要和他诗简唱和,吓得他要卷铺盖逃走……野史中记柳如是养着不少‘面首’,随时更换,一旦厌倦了就赶走甚至杀却。又有一次她的一个相好被捕下狱,钱牧斋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来,说不然就会使柳如是不欢。我想这些事即使有些夸张,但却假造不出来的,它们倒是揭露了钱柳之间的真实关系。”
这也是一种生活。我相信,柳如是这时的心境是极为苦闷和颓唐的。她结束了飘泊生涯,为自己“图一静地为进退”,她却得到了什么呢?是更深刻的无聊、孤寂和痛苦……她这时养“面首”,大概不是为了性欲的需要,更多的则是一种“嬉皮士”行为。她看不起这个堂而皇之的上流社会,看不起貌似庄严实则腐朽的封建礼法,她要在他们面前玩一曲“摇滚”,甚至来一出“脱衣舞”!
可能我对柳如是的描写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想象,陈先生绝对不会同意的。
柳如是还有一面唐镜,背铭曰:“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她喜欢面对着茶褐色的铜镜缓缓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两片丰润的小嘴唇半张着,镜中一个极为朦胧迷离的影子一闪又一闪,光泽柔美的黑发就像水母的长髯一般轻轻拂动,一道琥珀色的光沉沉地飘来荡去。恍恍惚惚她又觉得自己是一条神秘的黑鳗鱼,正在水里游呀游呀,谁也捉不住的。
又有一道朦胧的黑光一闪,她凭下意识发现来人了,而且知道是牧斋,只从嗓子哼一声:“嗯?”
牧斋不得不闪身而出,他知道如是不允许他在她梳妆打扮时窥探的,曾好几次向他发脾气,他心里不由得发慌:“没,没什么……”
捏着梳子的手不动了,铜镜里游动的黑鳗突然凝固住了,柳如是也没有转身,只是漠然站在那里兀自不动。
牧斋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嘴唇轻轻蠕动,花白的胡子颤抖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一个很好的话题:“我,我是有一件急事找你……是徐公子的事。我让他们去找了常熟知县,要求保人,这一任知县是才上任的,和我没有什么渊源,只不过看我的面子上,还是答应放人了……只是比较勉强……”
“哦?要钱?”他听她低柔的声音,极轻极轻的,仿佛空气中发出的音响。
“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要我的钱?”钱牧斋精神抖擞地说:“他要不要纱帽了?凭我一张片子,他就得放人!不过……他说,徐公子殴毙人命,是桩大案。常熟县是呆不住的,要徐公子出外躲避一年半载……”
柳如是小巧的鼻翼动一下,轻微一哼,垂下眼睑。
“也就只好这样了。”牧斋双手一摊。
“噢。”柳如是还是没有转身,梳子一划,丝绸一般的黑发在细腰肢旁飘过,发梢上似乎散发着馨香。牧斋心荡神驰,很想在这儿多赖一会儿。
柳如是却又发话了:“没事儿了吧?我要梳头。”前些日子,柳如是给牧斋订了规矩,她在梳妆打扮时,未经她允许,不准随便闯入房间。他看到柳如是并没有发火,已经心满意足了,忙解释道:“我是有急事,才来找你的……没事儿了,我走了。”见如是眉梢一动,牧斋赶紧抽身出去。
柳如是轻蔑地一笑,她又拿起梳子在头发上梳过来梳过去,琥珀色的水里一条灵活的黑鳗游来又游去,足有半个时辰才梳完。
放下梳子,忽然看见了妆台上放着的那块鹅卵石,有鸡蛋那么大,光滑圆润,很可爱的。如是过去将鹅卵石紧紧攥在手掌心,一种冰凉的感觉像通电从胳膊直传到她的心里。
崇祯十三年,她与钱牧斋结婚后,去浙江旅游一遭,又回到常熟,船已经准备靠岸,她正指挥着丫环仆人们收拾行李,忽然,她听见船头“呯;、呯;”几声响,开始她没有在意,又听见船夫大声呼喊,接着,“劈里啪啦”一阵瓦雨石雹落在了舱顶上,落在了甲板。一个管事慌恐地大喊:“不要砸!这是钱大人的船……”更急骤的石块瓦块像雨点落下。还听见隐约的喊声和笑声,“砸的就是钱大人!”“砸你们这些不讲礼义廉耻的淫夫荡妇!”钱牧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愤愤地一拍大腿,“岂有此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惹到我钱谦益头上了!我去看看!”可是,他刚一露头,密集的石块瓦片飞来,一块瓦片击中他的额头,肿出一个青包来。钱牧斋又抱头逃回船舱,急促地喘着息说:“不要靠岸啦……先把船开走吧,别理睬那些混账们!把船开走吧!”
柳如是却悠然走上甲板,瞟了岸上的人们一眼,低头在甲板上的石块瓦片里寻找着什么。钱牧斋急得大喊:“如是呀,回舱里吧!会砸着你的。”柳如是却仍然冒着石雨瓦雹在那儿啪拉着,一块石头砸在她肩膀上,她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又只一块石头砸在她腿上,她几乎闪一个趔趄。钱牧斋急得去扯她,她却从石块瓦片堆里捡到了一个鹅卵石,举起来笑着说:“哈,这块石头正合我意。”
钱牧斋和仆人们都莫名其妙,不知她要干什么。柳如是拿着这块鹅卵石,又走回船舱,笑一笑说:“拿回去,留作纪念。”周围人们一怔,又都笑了。
就是这块鹅卵石,滑溜溜的,茶褐色中间又夹几道蛋青色的花纹。
噢,我想起来了,罗水泊买下的那块青田石书镇,后来经专家鉴定,确实是柳如是遗物,是真正的古董。可是,罗水泊买到没过一年,由于经济窘迫,又转卖给西南联大的一位哲学教授,那位哲学教授是按原价给的钱,这大概是罗水泊收藏古物的历史生涯中惟一没有赔本的一笔买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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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宋英夫倒背着手,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时不时瞥一眼屋中摆放的那个蒙着蓝布罩的鸟笼子,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养不养这只百灵鸟呢?
他喜欢听百灵鸟嘹亮而宽广的鸣声,悠长,又带些颤动的婉转音律,好像打破了凝滞的空气,给他带来一股新鲜的活力。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草原,那越远越美丽的绿色海洋,又点缀了千万朵各色各样的花朵,蓝色的花、粉红的花,金黄色的花,淡紫色的花……它们飘浮在娇嫩的绿草丛中,就像海面的彩色泡沫。风抚摸着草原辽阔的胸脯,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草的波浪上折射了最奇妙的光彩,它向蔚蓝色的天空欢笑。
忽然,有一只百灵鸟飞起来了,犹如一支利箭飞向天空。它迅速地扑扇着翅膀,转眼间就融入一片一片白云之中。因为,它本来就属于天空,属于草原的,它那悠长而悦耳的歌声也是属于它们的。一九五五年他与罗水泊随一个由作家、学者组成的参观团去内蒙古的锡林格勒大草原去访问,见到在一座小沙丘上栖息了数十只百灵鸟,它们在一起竞相鸣叫着,不断抖动双翅,清脆而甜美的鸣叫声仿佛只有从一望远际的草原里才能滋生出来的。他们十来个知识分子凝然不动,傻呆呆立在那儿,聆听着百灵鸟的鸣叫,似乎身子稍动一动,就会将绝美的啼鸣吓跑。一会儿,他们才见那些茂密的草丛一阵簌簌响动,鸟儿们一窜一窜,迅捷地窜向空中,刹那就变成了一小片黑点,飞走了。他记得,一位老作家用手攥住了胸口的衣服,喃喃说:“噢,噢……这才是音乐,天堂的音乐!”罗水泊也说,“是呀,鸟儿的歌声永远是胜过人的歌声……”
当然了。
这只百灵鸟是他的一个学生出国留学前送他的,据说是很名贵的,名贵在哪儿呢?是它们的“叫口”特别好,会叫多少多少“套数”,又有多少音节。听他的学生说,他的这只百灵鸟在“靠口”时,也就是刚学习鸣叫时,他委托朋友将这百灵鸟专门带到南京,那儿有“叫口”本领特别出色的百灵鸟,优美的“叫口”已传了四代人了。鸟的主人还轻易不肯将宝贝的鸟儿示人,他托不少人情,又花了一千美元,才在养主的家里“靠口”了三个月,也并未学成全部的“套数”。他听着那个学生吹着,又听着笼里的百灵鸟婉转动听地叫着,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只百灵鸟的音律过于娇嫩,远远不及他们那时在草原听到那群野百灵鸟的鸣叫声嘹亮与激昂,真好像是一位牧民歌手在引吭高歌,有那么一股浑然天成的味道。而送他的这只百灵鸟呢,却像矫揉造作的流行歌曲的歌星们,捏着嗓音扭搭扭搭在唱。
不过,怎么说,这只百灵鸟仍然给他寂寞的晚年生活带来了乐趣。他走过去,又看一眼蒙着深蓝色布罩的鸟笼子,他很想揭开蓝布罩,瞧一瞧这只百灵鸟。他还是强按捺下了好奇心,没有去动布罩,这布罩起着防惊扰与遮光的作用,倘若一下子被揭开,会使正安静歇息的鸟儿被惊醒,这样,它就会情绪不安,在笼里乱扑腾,及至损伤羽毛,在很长一段时间变得软搭搭的。也不知怎的,他的脚步变轻了,蹑手蹑脚的,目光也似乎有些惶惶然。好家伙,这只百灵鸟可真是够尊贵的!仅它栖息的鸟笼子就有两个,一是大亮笼,供它在白天活动和鸣叫时用的,再一个是这小笼子,罩着深蓝色笼衣,为便于它夜间歇息保暖。
那个学生还向他讲了种种注意事项,譬如要常常滤鸟笼里的沙子呀,及时将鸟粪和其它杂物清洗掉呀。还得经常将沙子放到太阳下暴晒,以便消毒啦,此外又要防止供鸟饮的水缸的水洒在乌笼里啦,时不时也要给鸟儿一些荤食,如昆虫、瘦肉啦,给鸟儿啄食的青菜一定是最鲜嫩的啦。特别要注意在遛鸟几时不能去嘈杂混乱的闹市区,免得惊吓了鸟儿,或是学来一些不好的“叫口”。
“什么?”英夫惊奇地问:“每天都要遛鸟?”
“没错,每天得遛。”
“为什么?”
“鸟儿和人一样,每天都得运动。否则,鸟儿就蔫了,就会憋闷成病。”
“唔……”英夫皱眉,“那么,是不是肯定的,确确实实的,每天都得遛鸟呢……”
那学生笑了,说:“嗨,您别害怕!实在没时间,就是不遛也不要紧。不过最好经常去遛一遇,一个星期,起码得三天吧?”
“唉,”英夫叹息了一声,“你给我找来一位‘鸟爷’!又要遛鸟,又要这个,又要那个,我哪儿有那么多时间侍候它!”
那学生和儿子女儿们都笑了。
学生说:“家里还有小云呢!”他指着小阿姨说,“您要是不耐烦,有些事让小云做。”
“这样,我又何必养这只百灵鸟呢!”英夫摇一摇头说,“完全让小云替我养鸟,我哪里能感受到养鸟的趣味!你们不懂。”
这些年轻人,哪里能懂得他的心理?自然,也无须使他们懂。他还是很喜欢羽毛色彩并不艳丽,却有着质朴美感的这只百灵鸟。看它昂起棕黄色的头,拱起棕色的背部,挺着淡白色的腹,扑扇着棕红色双翅,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衰老的生命中又有一股新鲜活力涌动出来。这与欣赏一副字画,翻阅着一部好书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也喜欢那些精巧玲珑的养鸟器具,盛放食料的淡绿色陶瓷小食缸,还有小水缸,有深形缸,浅形缸,倒锥形的,有铝制的小食匙,还有小粪夹子,小扫帚,笼刷子等等清理鸟笼的用具,无不精工制作,小巧可爱。这些玩意儿,使他想起儿童时代自己的那些小玩具,木制的小床,小桌子,小碗小盘之类的。所不同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