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可爱。这些玩意儿,使他想起儿童时代自己的那些小玩具,木制的小床,小桌子,小碗小盘之类的。所不同的,这些养鸟器具则确实是为一位小活物准备的。他今后要与它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了,当然就不能忽视它的生活规律了。
也许,它会使他得到一丝新的温暖和快乐?
他沏了一杯普洱茶,又坐到写字台前,将台灯调最高的度数,又展开那张徐文长的画玩赏着。在耀眼的光圈下,他用手指轻轻抚模了一下已残破的丝绢画卷边沿,又定睛搜寻着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印章,中间有一方已变得模糊的印文:“无锡罗仰轩珍藏”,罗仰轩是水泊的字,他正名叫罗乃文,而罗水泊是他在西南联大当学生给刊物投稿时的笔名,后来,他喜欢这个名字,就沿用下来了。罗水泊很崇拜明代画家徐文长,认为徐文长不仅在水墨大写意花卉画方面有独特艺术成就,而且写意小品也更有情趣。这幅画原来是西南联大的卢文泽教授手中的,卢教授在昆明贫病交加,生计艰难,就将这幅画卖给了水泊。他深情地说:
“有人出三偌的价钱,我都没卖给他……我看你是性情中人,一定能好好保存的。”除了这幅画,还有一块灯光石印章,色泽纯净滋润,边款题名是明代篆刻大师何震,篆文的一边却已经有些磨损了。当时,罗水泊卖了一件皮袍子,又向人家借了一些钱,凑集了一百块大洋给卢教授。这一百大洋也未能救得了卢教授,他终于在抗战胜利的前半年死在昆明了。水泊果然是性情中人,他一直尽力照顾卢教授的家属,甚至他被打成右派,三年困难时期也自顾不暇,还往浙江那个小城市给卢夫人寄过一些钱和粮票。以后,他和罗水泊去欧洲留学,见罗水泊总把这幅画和这块印章带在手头。大约是在一九六五年吧,罗水泊那一顶右派帽子未摘,却由于六三年发表一篇论文,又受到了激烈的批判。社会上也酝酿着阶级斗争的气氛,山雨欲来。一天,罗水泊在食堂门碰见他,脸色阴沉地说:“唔,英夫呀,我现在手头缺钱,想把徐文长的那幅画卖给你呢……”
英夫怔了一下,才说:“那好呀,你要多少钱?”
“再加上刻有何震边款的那块石头,嗯,我想,怎么也要一百块钱吧?”
“边款已经磨损了一半嘛!”
“那也是灯光石印章呀,明代的呢。”
“不过,我手边上也只有六十块钱……”英夫又犹豫一下,“好吧!我明天就把钱带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嗯,就这样。”罗水泊面无表情地点一下头。
英夫心里却是酸酸的,他明白,水泊绝对不肯只花一百元钱就将身边的两件心爱之物卖出去的。可是,水泊也知道,自己前途充满凶险,朝不保夕,只好把它们交给英夫保存。他又怕交英夫保存,会牵涉英夫,因为画上盖了他的印章。于是,便在食堂众目睽睽之下,故意把它们卖给英夫。英夫很佩服水泊脑子聪明,思虑周密。虽然,他胆子小,不敢公开接近水泊,却自信这件事还能够担下来的。晚上,他问妻子若娴要钱,若娴却摔摔打打跟他吵起来了:“你这个人,有没有脑子,还有闲情逸致买这些破玩意儿!”英夫原想把那些缘由细细讲给若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怕若娴嘴无遮拦,无意中向别人说出去,会惹出祸事来。他低声下气,向若娴说尽了好话,另编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总算要了钱,第二天,向罗水泊拿过来这幅画和这枚印章。也就这样,在他心目中,他总是看做自己是为罗水泊保存它们的,而并不把它们看成是自己买来的物品。所以,他至今未在那幅徐文长的画上,也盖上自己的印章:“江阴宋雅白鉴赏”。如今罗水泊已去世,这幅画的确该是算他的了。他仍然不忍盖下印章。似乎,加上自己的印章,就破坏他那时为朋友保存这些物品的义气。
这两样东西,在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曾经被造反派抄走过。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对水泊的深深歉疚。在干校时,他俩一起放鸭子,他向水泊表示过。水泊却笑一笑,“哈,我那时以为你会安然无事的呢。怎么能想到,也会冲击到你的头上。”英夫叹息道:“这叫在劫难逃。”“是呀,这一劫难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过去?”英夫不语。他有一特点,凡是水泊与他谈话,涉及到政治观点方面的话题,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
他又仔细辨认着那堆模模糊糊的鉴赏印章,里面还有康生的呢。听说,这幅画被抄走以后,在几个大人物家里辗转流传,才没有丢掉,还给他头一批抄家物品时,没有这幅画与那枚印章,他给有关方面写了许多信,好不容易要回来了。那时,他的子女不知道他为何那么认真地非要索回这两件物品不可,子君还讥笑他呢,“爸爸你真是前清的脑袋!”他也并不向他们做解释,他们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他能理解,年轻人嘛!但他们为何不能理解理解他呢?五十年代初,他也开始真正喜欢上书画,常去逛琉璃厂,把稿费乃至工资花在上面,甚至还借债,为此,他与妻子若娴不断发生争吵,若娴称他的这个嗜好为“书画病”,说他犯了病就不管不顾,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去买。他却还是存了几幅好的字画,有“扬州八怪”金冬心和郑板桥的画,有明代画家董其昌的画,还有现代画家齐白石、张大千的画。
前几日,儿子忽然对他的这些古字画感兴趣了。他带回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则消息说:
“爸爸,你看,香港一个资本家买到一幅郑板桥的画,花了五十万元港币!”
“嗯,怎么呢?”
“五十万元港币!”
“价钱不算贵,就是一些现代画家的作品,拍卖起来也是几十万呢。一哄抬,价钱就上去喽!”
“我记得,您也有一幅郑板桥的画吧?”
“唔,郑板桥的这幅画并不很稀奇,倒是那幅董其昌的画很珍贵……”
“董什么?”
“董其昌。”英夫斜睨儿子一眼,“嘿嘿,你也对古代字画感兴趣了么?你们不是说我玩物丧志吗?”
“那都是妈妈以前讲的,我们可不敢说您。”
儿子变得挺激动,在屋里来来回回转着圈子。时不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爸爸,咱们家的所有这些字画加起来,大概也能值上百万元港币了吧?”
“我不知道。”
“怎么也该值啦……该值啦!您想想,一张郑板桥的画就是五十万元港币!您那儿还有其他名家的画呢,还有齐白石和张大千的画吧?”
“子能!你别钻在钱眼儿里出不来。”他终于忍不住了,用冷冷的目光望着儿子:“艺术品的价值,是难以用金钱来计算的。哼……跟你讲,你也不懂。”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子能脸红了,嗫嗫嚅嚅地说。
事后他有些后悔,对儿子的态度可能过于生硬了。他的那种冰冷冷目光,仿佛防备儿子要谋夺他的财产,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也许,儿子就是对这些古字画的经济价值感兴趣,问一问他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的社会本来就是这样么,人们都用金钱来估量一切。他自己的思想或许是太陈旧,太落后于时代啦。
他承认,自个儿身上可能有一股浓厚的士大夫气息。他与水泊都受到卢文泽教授的某些影响。卢先生出身世家,英文与德文都很好,也写一些小品文和散文,却更精于古诗词。他写的诗词,抄在毛边纸上,订成厚厚的一本,一直存在水泊处。如今也不知去向了。卢先生在授课之余,还在潜心研究魏晋玄学,写过几篇论文,本来还打算写一本书。他常常讲,魏晋玄学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继诸子百家之后第二个伟大哲学时代,在世界哲学史上都有着极重要的地位,可惜在我们国内真正研究它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太少了。尤其是用中西文化比较的方式来对其进行学术研究,几乎是无人,卢先生打算将自己毕生精力献给这个事业,可惜是壮志未酬呀!他是得肺病死的,现在看来也许是肺癌。老头子吸烟太厉害了,因为穷,就抽那些劣制烟。有时,讲着课,不自觉地掏出一盒烟来抽,也不管下面的女生皱眉咳嗽。卢先生临去世时,他和罗水泊都在病榻前,还有其他几位高足。卢先生气息奄奄地希望大家能继承他的事业,写出那本研究魏晋玄学的学术著作,大伙都含泪答应。后来,却是谁也没有能真正履行诺言,罗水泊倒发表了几篇论文。他自己原来也计划写一本关于何晏、王弼的书,结果也只是计划而已,如今看来也成泡影了。
最近几夜他睡不好觉,老是做梦。还要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譬如,他与水泊,还有卢先生在“来今雨轩”喝茶,卢先生仍然穿那件旧青布长衫,惹得一些过路人都看他们。卢先生笑嘻嘻地,架着二郎腿,点一支香烟。点一下,点不着,又点一下,还是点不着,急得他恨不得去替卢先生点烟。罗水泊视若无睹,在那儿高谈阔论,批评他刚出版的那本论文集言之无物,不敢写明自己的观点。他很生气,想与罗水泊辩论,却说不出话,只是一劲儿咳嗽。罗水泊哈哈大笑,招手叫女招待员,“来,来,换杯咖啡呀!”
是的,应该承认,罗水泊的世界观属于自己。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特点。他在提出自己观点时从不模棱两可,有时甚至显得很偏激。在这一点上,他可绝没有什么士大夫味道。中国的古代知识分子中,水泊佩服李贽,从这儿颇能看出他思想性格的特点。记得,他俩有一次在咖啡馆里聊天,罗水泊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嘛,当一个哲学家还是容易的。当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嘛,就稍微有点困难啦……不过,努一努力,也还是能做到的。我有天赋!”他听了这些话,一笑置之。他们那时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随口说出一些狂言妄语,似乎立刻就要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上。罗水泊还说,他想当一个精神上的拿破仑。大概是他俩一起去参观拿破仑墓时,水泊半开玩笑说出来的。罗水泊目前在文化界已是名声赫赫了,许多青年已把他作为一个大师来崇拜了。但是,当年假如有人问他,罗水泊会不会成为一个大师呢?他一定会觉得可笑。甚至别人换一种方式提问:罗水泊以后会不会成为杰出的人呢?他都难以给肯定的答复。其实,这是常情。一个与你长期相处的朋友怎么可能是伟人呢?他看不出水泊伟大在哪儿。罗水泊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认为罗水泊很可怜,整天写呀写,什么也没有得到,悲惨地死了。直到今天,他内心里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
他啜了一口茶水,苦涩又清香的茶水使已有些眩晕的大脑又一阵兴奋。他意识到,今晚可能茶水喝得太多,又要失眠了。楼道里有空洞的脚步声,又是呼一响的关门声。他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淡黄的灯光正照在那条路上。忽然间,路变窄了,好像在痉挛着,收缩着。已经是深夜了,快一点钟了吧?呜咽的火车鸣笛仿佛从阴郁的黑暗深处跑出来,断断续续的,涌动着古怪的气息,风吹树叶也发出沙沙响。他又模糊感觉到,那股古怪的气息使得窗帘悄悄在膨胀。他的心一阵乱跳,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
写字桌上放着一叠稿纸,这是一篇刚写了开头的文章,也是纪念罗水泊的。说实话,他现在糊里糊涂,搞不清楚自己写下的文字哪些是事实,哪些是凭空幻想出来的。他倒并不是企图故意编造,只是他真的记不清楚那些事情,尤其是罗水泊如何伟大,思想如何深刻的事例。很奇怪,最清楚的却是年轻时的片断生活,在西南联大罗水泊追求那个漂亮女同学齐亚丽,一次,奉她的命令去倒了一杯开水,齐亚丽却把那杯水泼在地上:“那—;—;么烫!……太笨啦。”他们大家一块起哄。后来,那姑娘不知怎的甩了水泊,与一个青年官僚去美国了。那天晚上,罗水泊醉醺醺躺在床铺上又哭又闹,一会儿要当和尚,一会儿要自杀……哦,这些事情当然不能写到文章里。可是,这些事多么有意思呀,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蓬蓬勃勃的生活。
他还是想睡觉了,他拉开写字桌的抽屉,取出装安眠药的塑料瓶,熟练地摸出两片,合着杯里的剩水,吞下去。他又信步走到窗前,忍不住又拉开窗帘,向外望去,那条小道静寂无人,几片落叶在发亮的路面上滚动。对面那幢大楼也是黑沉沉的,楼的左上方却奇怪地亮一盏灯。一排一排孤独的路灯散发着昏黄光圈。突然,他莫名其妙产生了一阵恐惧,脑海里浮出了《太平广记》的那些鬼故事。哦,世界上可能是真有鬼魂的,不然,那些书里怎么会写到呢?听说,鬼魂总是在半夜两点或三点出现,好像是一张破纸的剪影,飘飘荡荡来到你跟前,风吹来似的。鬼魂也很寂寞,总要跑来缠绕你,你向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