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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老人们纷纷抚掌叹息。崔贝儿却又搭茬儿,“没说完,没道完。这‘痛说革命家史’,还差着一截呢。他的儿子跟媳妇离了婚,儿媳妇奔澳大利亚去啦!还有,还有,啊,孙子,去了深圳……”
刘爷们儿一声吼,冲上去揪住了崔贝儿的胳膊:“王—;—;八—;—;蛋!”拽住他一条胳膊,使劲按他的脑袋,如文化大革命斗走资派状,“崔贝儿,今儿我不狠狠治一治你—;—;你就得拿大顶!”
崔贝儿缩着脖子,嗷嗷叫着。旁边一群老头儿也起开了哄:“拧这小子的嘴!”“揪耳朵,揪耳朵!”“得让他老老实实认罪!”“说呀,说呀,‘我有罪,我该死’,快说呀!”
崔贝儿终于怪声怪调说:“我有罪,我该死……”一群老头儿们哗笑了。英夫站在一旁看着,他对这种嘻哈哈打打闹闹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干涩的脸上忽然有一丝凉意,下雨了。
“哎呀,老天爷呀,说下就下!”赵哥急匆匆奔那挂鸟笼子的树杈跑去。“快走,快走,可别淋着了咱们的宝贝儿!”那群遛鸟的老爷子们纷纷摘下鸟笼子,急煎煎四散走开了。
雨并没有下大,先是使人无从辨别点滴的细雨。英夫抱住了鸟笼子,惊慌地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又怕惊着了笼里的鸟笼子,有几次差点儿撞在自行车上。跑了一小程,绵绵小雨又大了,雨点像是扯不断的丝线在空中飘着。一路上,摇晃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雨伞。下雨了,人们开心了,那股茫茫然的样子也没有了。汽车的鸣笛声,也被湿润的细雨浸得更清脆了许多。细雨飘在人的皮肤上凉飕飕的,一片一片新叶也闪烁着绿色的光。他喜欢这种感觉,也不跑了。摸着自个儿头发,摸摸西服,还有那个鸟笼的蓝色布罩,都湿漉漉的,像是盖了一层冰冷的苔藓。
笼子里,鸟儿清脆的叫声也更润亮了。
不远处,扭秧歌的那一片喧天锣鼓也更响了。
叶雨鹤与英夫初见面时的印象并不好,感到这位著名的老历史学家有些矫饰,甚至可以说是虚伪。那天,她没有说,其实她与他的女儿子君岂止是一面之交,而且是好朋友。所以,她深深知道,英夫根本管不住自己女儿的,不管她是去跳舞,去夜总会,还是干脆与人同居,他哪里管她?当然,也是管不住她。那么,他为什么连子君去一趟家庭舞会都要假装惊诧的样子呢?她猜,是做给那群老朋友们看的。他希望在别人看来,他的女儿子君就像是现代淑女,这真有点可笑。
她还是觉得子君比她的爸爸更有性格。那天家庭舞会上,她们一起跳起了迪斯科。她就注意到,子君的舞姿挺特别,不像迪斯科,不像摇摆舞,也不像生硬的吉特巴舞,却好像是自己创造的新舞蹈,身体像一条狂蛇,扭啊,舞啊,她的骨骼都已激烈地化入无数弧线之中了。哪里想到,几个月以后,她俩又凑巧住人了一个病房里。
子君提着一大堆用品走进病房。见到叶雨鹤,轻轻拥抱一下,“啊,太棒啦,你也在这儿?我可有伴儿了。”接着,身体又一转,惊叫道:“天!一个房间住八个人!”顺手拽出手绢捂住鼻子:“真—;—;味儿!”
可以想像,她的举动立刻引起其他病人的反感。你嫌这儿脏,嫌这儿味儿,你娇贵,你干嘛不去住高干病房啊?从此,子君要在周围病友们敌意的目光中生活。叶雨鹤作为她的朋友,就得担负无穷无尽的调节责任。她自己呢,没事儿人似的。
吃过晚饭,子君在病房里跳起了迪斯科。先是在床边慢慢扭着,后来兴致越来高涨,又到房中间激烈扭起来,扭屁股、扭身子、扭大腿,扭呀扭,扭呀扭,金蛇狂舞,旁若无人。
同屋的一个老太太,捂着胸口逃到办公室告状:“咱们这儿,是医院,还是卡拉OK舞厅呀?唉……我直跟她告饶,姑娘呀,我有心脏病,见不得扭屁股。她理也不理……告诉你们,我犯了病,她可得负责!”
医生们只好将子君叫到办公室,请她不要在病房跳迪斯科,呼呼哧哧没说完,被子君不耐烦打断了:“院规里有这一条吗?说是不让跳迪斯科?”
医生们面面相觑,一位老大夫说:“院规里有一条,不准喧哗。”
“我扭身子,扭屁股,喧哗了吗?”
“总而言之,你这样做不合适,”另一个医生说,“和你同屋的这个老太太有心脏病,她看到你……跳迪斯科,就要犯病。”
一个医生也说:“对呀,希望你不要妨碍别人。”
“她犯心脏病,关我什么事儿!”子君撇撇嘴,“她说我妨碍她,我还觉得她妨碍我呢……她一劲儿打嗝,让我心里犯硌应,我还没说她呢。”
医生怎么也说服不了她,只好委托叶雨鹤去劝她。叶雨鹤死劝活劝,总算使她同意,以后再跳迪斯科,就到走廊拐角一个僻静处去跳了。子君住病房里没一星期,先和那位老太太,又和一位中年妇女病人,接着又和其他病房的病人都吵了个遍。叶雨鹤为她们调解,说得嘴唇起泡,却报得子君一个白眼:“你这人,那么爱管闲事!”气得雨鹤也跟她吵起来了。过几日,她大概觉得吵嘴也没有意思了,把兴奋点转移,与一位主管她病房的年轻医生解大夫亲密起来。
一天,解大夫正询问她病情,她却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嗬,你小伙子,蛮英俊嘛!”
“嘿嘿,嘿嘿……”解大夫尴尬地扭动嘴唇,“别,别,逗啦。”
“你行!”她又用柔软的手掌拍一拍他脸颊:“你长得挺像杰里科!”
“谁是杰里科?”
“这你都不知道?”她顺手打一个响榧子,“意大利申影最性感男明星!”旁边的人,特别几个女护士咯咯乐弯了腰。
其实,哪儿有什么“杰里科”呀,是她瞎编的。
又一天,解大夫与几个医生一块吃饭,她过去,瞧一眼解大夫的饭盒,“吃什么呀……哟!鸡腿!我正想吃鸡腿呢。”说着,下手就拿。
解大夫满不在乎笑着,“好吃吧?是我媳妇做的。”
一个医生半开玩笑说,“小宋,吃了人家媳妇做的鸡腿,就手下留情,甭再当第三者,破坏别人家庭啦!”
鸡肉填得子君嘴里满满的,又拿鸡腿空中一划,含糊地说:“鸡腿是鸡腿,第三者是第三者,两码事儿!”
一段日子里,解大夫与她形影不离,常见两人凑一块亲密地叽叽咕咕个没完没了。病房的人们当中也引起议论,要他注意影响,甚至内科主任也找他谈话。解大夫矢口否认说:“没有什么,我只是和她谈得来。”就连叶雨鹤也怕要弄假成真,一次去试探她:“怎么啦?你是动真格的啦?”子君眼皮都不抬一下,“动真格的又怎么样?”一句话,噎得雨鹤没法子再往下说。
突然一天,子君却主动不再理解大夫了。同病房的病人们和医生护士都觉得好奇,有好事者企图探问内中究竟,她撇撇嘴:“这个人,没劲!”
“他怎么啦?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怎么啦!”子君瞪大眼睛,挺厉害地说:“这是个人私事,你管得着吗?”
叶雨鹤挺知趣,从不向子君打听此事。子君也不再提起了。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惹出几桩事。临走,又做一件好事。出院前一天傍晚,她和雨鹤到外面散步回来,路过急诊室门口,那儿围一群人。她俩挤进去一看,一对农民夫妇跪在地上,拉着一个医生的胳膊哀求:“大夫啊,行行好,行行好吧!”医生急得满头大汗,“你死拽着我,我也帮你解决不了问题呀!”那位农村妇女目光呆滞,披散头发,脸皮蜡黄,声音嘶哑说:“大夫呀……求求你们啊!我死了没关系呀,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呀,让我住院吧……”她的丈夫跪在医生面前,抱住他一条腿,哇哇大哭。医生抖擞着手说:“我真是没有办法呀!真没办法!让你们住医院,得由住院处批准,我也没有这个权力!”
原来那个农村妇女长了恶性肿瘤,需要开刀,又一时交不起八百元住院押金,只好一个劲儿哀求医生。子君冲动起来,跑到人群里,朝那丈夫背上拍一巴掌,“你还是男子汉呢,真不害臊!跪在地上干什么?快起来!还不想办法给媳妇借钱看病……”中年农民哇哇大哭:“借不来钱哪……”子君火了,踢了他一脚,又一把将他拽起:“起来!起来!快……别跪着!我给你钱!”她慷慨地把手头上的六百元钱全掏出来了。叶雨鹤也掏出了二百元,凑齐了八百元钱,送给了那对农民夫妇。夫妇俩又要给她下跪,她瞪起眼睛说:“又!又!又下跪!我……我最恶心人下跪了,你们再下跪,我就不给你们了。”
这桩好事,使她临走时又恢复了“名誉”。出院时,许多病人和医生护士都来给她送行。连那个有心脏病、爱打嗝的老太太都泪水涟涟拉着她的手说:“姑娘呀,姑娘呀,像你这样的好心眼儿可是少有了……”
有人故意问她:“小宋,你怎么想起掏钱给那对夫妇,是积德行善,还是学雷锋呀?”
“没什么没什么积德行善吃素念佛做好事学雷锋五讲四美三热爱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共产主义理想代代传嘛……”她洒脱地挥一下手,噼噼啪啪,像绕口令似的一气说完,逗得大伙哈哈大笑,直不起腰。
她俩出院后,又保持了较密切的来往。叶雨鹤喜欢她的那种典型的现代姑娘性格,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唱歌就唱歌,说跳舞就跳舞,不往心里藏事儿,一片清纯。
有一天,子君随便地说,她的父亲名叫宋英夫,是一位历史学家。
宋英夫?雨鹤瞪大眼睛说,你爸爸是宋英夫呀?我知道,我知道,早就知道他呀,史学家著名学者,也是著名作家呀……
别叫唤!别叫唤!子君皱起眉头,瞅你说的!我还真不知道我们老头儿有那么……著名!
真的!我真不是瞎奉承儿句!宋先生可是当今学术界泰斗呀!我早就想拜访宋先生啦,只是不得其门而入。我认识他的一个学生陈勃,想请他代为引见,他答应了。后来又说你父亲太忙,身体也不好。我也就无缘拜见老先生啦,真遗憾!
嗨,瞧你说的!子君也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痛快地说,你不是想见一面老头子吗?包在我身上!
谢谢你啦,谢谢你啦。
有什么可谢的,你见了老头儿,八成得失望!跟你说,他的肝肝肺肺,我才看得清楚呢!好像是挺清高挺淡泊,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其实,他才在乎呢!你只要恭维他两句,他就屁颠屁颠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瞧你把老先生说的。
你不信?见了面你就信了。
后来,那一次在研讨会上与宋英夫见面,她还真有点儿相信子君的话了。虽然,只短短与宋英夫讲几句话,她就察觉出这个人有些造作,爱摆架子,不是那么随和,她就并不热心去拜访他了。
过了些日子,“罗水泊热”在文化界又加温了,总编辑不知怎的想起雨鹤约宋英夫写文章的事儿了,又逼着她再去找宋英夫,或是讨一篇稿子,或是搞一篇专访,叶雨鹤没奈何,也就只好答应了。
她先给子君打一个电话,又直接给宋英夫打一个电话,约好了去拜访宋英夫教授。
叶雨鹤按响了门铃,是子君开的门。子君在过厅里悄悄将雨鹤拉在一边,捂嘴笑道:“我们老头儿知道你今天下午要来,中午觉都没睡,早早就换上那件府绸衬衫,坐在沙发上等你啦。”
雨鹤觉得她可能又夸大了,摇头说:“得啦,老头儿见过大世面,见过多少大人物呀!才不至于这样呢。”
子君又低声说:“瞎,你不知道,他这几年可寂寞了。一个人呆在家里,不是写作,就是读书,有点儿新鲜事儿就激动得要命!”
雨鹤相信子君的话了,她知道那些鼎鼎大名的知识分子,尽管在社会上的名气很响,个人生活却不尽如意。单调的书斋生活使他们的心境变得寂寞、无聊甚至有点儿凄凉,他们甚至像儿童渴望去公园一样希望接触社会上的新鲜事儿。不过,士大夫的矜持心理又使他们故作高深,懒散的生活习惯也使他们足不出户,这就造成了他们的矛盾心理。
通往客厅是那种对开的大玻璃门,在过厅里,叶雨鹤瞧见宋英夫坐在迎门的长沙发上,穿一件米黄色府绸衬衫,戴了一副老花镜,一本正经坐在那儿看报纸。
子君招呼他一声,他仿佛才发现她俩进屋,慢慢放下报纸,儒雅而潇洒地向雨鹤点一下头,又缓缓站起身,与叶雨鹤轻轻握一下手。握手的姿势很气派,他微弓着腰,耷拉着眼皮,把枯瘦的手与她手掌很快碰一下,他又坐下。
他与叶雨鹤寒暄了几句,显得心神不宁,又有些疲惫。有时,还用手轻轻掩着嘴巴,打一个哈欠。
“抱歉得很—;—;呃,你约我写的那篇文章,还没有写出来。原因嘛,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懒洋洋伸手指一下写字桌,上面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