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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应该多读《毛泽东选集》,这个嘛,最好。”
“既读《马恩选集》,也读《毛泽东选集》,不是更好吗?”
“是呀,是呀。”“好,好。”大家唯唯连声,谁也不敢说既读《马恩选集》,又读《毛泽东选集》是不好的。可我们内心里,却觉得这人是好事之徒,危险分子,说不定哪天真惹出事来呢。
又一天,造反派头头带来两个红卫兵,是南开大学“揪叛徒”兵团的。一个又矮又胖的小墩子,另一人略高点儿,戴一副眼镜,瘦长脸。两人流哩流气,穿一身脏渍渍的绿军装,敞着怀,歪戴一顶军帽。军帽上别着一枚毛泽东像章。他俩叼着烟卷,又加上身体散发出的强烈汗酸气,真是令人作呕。
造反派头头叫出了罗水泊,说这两人是外调的,要调查他的一个亲戚。又叫我们搬过去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给那个红卫兵。命令我们都先挤到办公室的另一角去写检查。他敷衍地朝两人打个招呼,匆匆走了。
我们挤在一块儿,仿佛各干各的事儿,写检查或是学《毛选》,却都竖起耳朵聆听着办公室另一端的审问。开始,那两个红卫兵的语气尚和缓,令罗水泊写一个材料,证明那个亲戚曾经是国民党县党部的执行委员。
罗水泊摇头说:“我不能这样写,必须实事求是,写明他……”
“少废话!”瘦长脸勃然大怒,喝道:“我问你,他是不是国民党员吧?”
“他是,可是,那是国共合作时期……”
“混—;—;蛋!国共合作时期,他也是国民党呀!让你写你就写!”
“他是国民党左派……”
“王—;—;八—;—;蛋!什么左派右派,让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写—;—;!”
“我不能照你们说的写!”罗水泊梗着脖子说:“必须写明历史背景,在国共合作时期,毛主席还是国民党宣传部代理部长嘛!……”
“好—;—;啊,你敢说……毛主席也是国民党?你这个反革命!”瘦长脸狞笑着,抬起胳膊,清脆地打了罗水泊一记耳光。
“你们不懂历史……”
“啪!”又是一记耳光。
“我还是要说,你不懂历史……”
“啪!”“啪!”左右开弓,瘦长脸连着打了罗水泊两记耳光。“你敢再说……”
“你们不懂历史……”
“啪!”“啪!”又是两记。
我们都大惊失色,竟看到这样奇怪的一幕,瘦长脸打一记耳光后,罗水泊跨前一步,双目炯炯,又伸出脸让他打。罗水泊跨前一步,瘦长脸退后一步。他一连串打了罗水泊十几记耳光后,越打越无力,后来,胳膊软弱得抬不起来了。
瘦长脸蜷缩着身子,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肩膀靠在墙上,再也抬不直胳膊打水泊。他惊惧地望着罗水泊,喘着粗气。胖墩子红卫兵站在一旁,半伸着手,傻怔怔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办好。罗水泊却探出身子,伸出红肿的脸孔,目光明亮地盯着那个瘦长脸红卫兵。
我的脑袋一片混沌,有一股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一道惊悸的寒流从脊椎流下。真没想到,水泊真正做到了“打你的左脸,就伸出了右脸”。最后,倒像那个瘦长脸红卫兵挨了打似的。
我旁边的这群老头子们,浑身哆嗦,脸色灰白,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奇怪声音,简直惊呆住了。
身旁的彭老挣扎着站起来,嘴角不住抽搐着,模模糊糊地说:“要……要……要……武,武斗,武斗,要,要,要……文斗。”我忽然发现,他的裤裆湿糊糊一大片。再一闻,有股隐约的臊臭味儿,他吓得小便失禁了。
罗水泊仍纹丝不动,送上前的脸颊稍微拧着,两眼在凹陷的眼窝里睁得很大,直勾勾盯着瘦长脸红卫兵。
瘦长脸红卫兵浑身颤抖着,无力地揉一把逼近的罗水泊,喉咙像含口痰似地说:“你,你,你……干什么?”胖墩子红卫兵也醒过神儿,拽开了罗水泊,嘶哑又空洞地说:“你,你要老实!”他又朝瘦长脸红卫兵耳旁嘀咕一句,两人就慌慌张张走开了。瘦长脸疲惫万分,腿也迈不动了,一手拉着胖墩子,走到门口,咽一口唾液说:“妈的,打不死的……混蛋!”但是,他连回头再看一眼罗水泊也不敢了。
罗水泊平静地走回我们一群人里。他厌恶地一摇头,眼神也松弛下来,还带着一丝愁闷的微笑。大家鸦雀无声呆望着他,他又耸了耸肩膀,走近我们时,不小心拐一下脚。彭老跳起身,离开座位去搀扶他。他又反过来搀着趔趔趄趄的彭老,又将其轻轻扶回到座位上。水泊也坐下,他的脸颊高高肿起,像个紫茄子通红。众人都呆望着他,无人说话,无人咳嗽,也无人移动身体,似乎正等待一件什么事情。
沉默了半天,一个老教授嗓音哽咽了一声,两道热泪兀地淌下,大家都泪流满面。
惟独罗水泊没有哭,他顺手扯过一张报纸,专注地读着。我在旁边却看清楚了,他的手腕子有些颤抖。
有许多人都以为,罗水泊的最后几年是痛苦和潦倒的。他们哪里知道,这几年,他又是非常幸福的呢!他真正挣脱了那张庸庸碌碌的人生之网,开始迸发出激昂慷慨的生命韵律,也许,更像燃烧欲尽的夕阳,却骤然展示一种热烈耀眼的明亮,是摇曳多姿的,又是悲怆凄迷的,也是饱含壮烈激情的。这几年,是他写作的高峰,他的几部成熟著作,例如《古希腊札记》、《罗马帝国文化与基督教》、《晚明时期思想界的困惑与动荡》、《对孔子思想的吸收与批判》还有那本十八万字的《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总共是八十余万字啊!这都是在他最后的三年里完成的。其中,《古希腊札记》和《罗马帝国文化与基督教》,是根据他以前的学术笔记整理而成的。而那一本《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目前文化界已将其奉为经典之作,也是他在文化大革命前已经写成了约六万多字的梗概了。在那几年里,他拼命读书,尤其读了许多西方思想文化史的书,对他深化自己的思想很起作用。
我又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到干校后的头一年,我们除了读《毛选》、《毛主席语录》和《林副主席语录》外,又要我们学习六本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经典著作《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等,还发了一些辅导小册子。那时,严禁我们读别的书,特别是外文书。水泊却带来了一本英文的《圣经》,悄悄阅读。此事被一位老教授发现了,怕惹祸,先是警告水泊,水泊不听,老教授就向军宣队汇报了。军宣队的领导是一个团参谋长,立刻把水泊叫到办公室。
参谋长狠狠瞪水泊一眼,使劲一拍桌子,“好大胆子!啊—;—;你敢贩毒!”
“什—;—;么?什么?”罗水泊瞠目不知所言。
“你是不是在读《圣经》?啊—;—;已经有人揭发了!好大胆子!啊马克思说,宗教是毒害人民的鸦片!你读《圣经》,是不是企图贩卖这种精神鸦片?是不是想贩毒?”
说到哪儿去了,简直可笑之极。当时,罗水泊未反驳他。有一天,水泊拿一本《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的辅导材料,又去找那个参谋长,翻开一页问他:“列宁说修正主义‘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是怎么讲?”
参谋长答不上来,只好说:“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吧,这个典故就是出自《圣经》。”
“你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号召大家学习马列著作之前,先要大家学《圣经》不成?”
“起码,你不应该阻挡我读《圣经》!你不读《圣经》,根本就不懂列宁!”
参谋长无法反驳他,又只好“嗯,嗯”一番,再质问几句:“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等等,挥手赶罗水泊出去了。但是,他也不再阻止罗水泊读那本英文《圣经》了。这也打开了一个缺口,大家都能自由阅读自个想读的书了。
唉,我想起罗水泊在老牌坊胡同的那间小屋,屋里冰冷的。水泊这人在生活上不会料理自己,他连生个蜂窝煤炉子都挺费功儿,有时,干脆就不生炉子了。一人坐在小板凳上,伏在床板上拼命写文章,还穿着那件破棉祆,总要写到深夜。一次,他苦笑对我说,由于他用电太多,大杂院的邻居们有意见,他只好交三份电费。
那时候,我们其实都很轻闲,新的工作没有确定,每天上班也只不过看一看报纸。我的生活也稳定下来,与若娴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和子君、子能住在一起,我就在家学做菜,还借了许多杂书看,消磨时光。罗水泊却忙了起来,通过一个朋友搞了北京图书馆的借书证,天天跑图书馆查资料。
我知道他又在写书,内心颇不以为然。一天,我去那个小屋找他,见他正赶写《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就顺手拿起来读,读了一小节,感到很有趣,再回味一下,又觉得有些可怕。因为,那是一些与当时的理论不相合的东西。我不敢再看下去,皱眉头说:
“水泊,你这是干什么……想著书立说吗?”
水泊笑一笑,只有这时他才摘下帽子,堆满皱纹的前额有一道很深的白印。“嘿嘿,著书立说,有谁能给我出版呢……不要紧,我只是写给自己看的,喃喃自语而已。”
“何必呢,这又何必呢?你安安分分过几天日子吧。”
“我怎么不安分啦?”罗水泊板起脸孔,生硬地说:“你哪里知道!我的生命在哪儿?已经早已不在我的肉体躯壳里了……”他拿起那支钢笔,弹一弹,“在这儿!这儿才有我的灵魂!所以,这支钢笔灌的不是墨水,是我的鲜血!”
我被他的这些话惊呆住了……不过,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觉得他壮烈,很伟大,而是觉得他愚不可及,不可理喻!这是我的真实感觉。我并不以为这种举动是什么高尚和勇敢的品格,内心深处,觉得他是由于太孤独而心理变态了,要用这种怪僻的行为表示自己的存在。从直感上,我预料到自己的这位老朋友可能还要倒大霉,而且,他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告,执拗地一步一步走向危险的深渊……那么,怎么办呢?老朋友既然不听劝,我自己最聪明的抉择就是尽量避开他吧。从那天起,我与他又疏远了。
后来,果然如我所料,他很快又闹出一桩事。在批林批孔中,水泊不同意当时流行的观点。虽然,他也是反对儒家传统伦理道德思想,却又认为,孔子的思想与后来系统化的、完整的儒家思想不完全是一码事儿,孔子的思想实质上是被朱熹等人异化了。因此,对儒家的传统伦理道德思想要进行有力批判,就必须要吸收孔子的一些正确观点,否则,就会割断了民族文化精神。此外,他还认为,法家和儒家实际上是一回事儿,历史上不存在什么儒法斗争。封建统治阶级从来实行的是“儒表法里”的专制主义政策,他们真正尊崇的实际上是宣扬施行专制统治可以不择任何手段的韩非子,也就是两手政策,一手是软,是骗,就是儒家;一手是硬,是杀,就是法家。他的这些思想观点是跟一些朋友讲的,不知怎的,传开了。一个人汇报到领导那里,所领导不得不对此事进行追查,先是大会小会批判,罗水泊又被关在单位隔离审查一段时间。
所里领导是一位刚解放的老干部。他在内心是同情罗水泊,极想把此事不了了之。就想出一个主意,说是让水泊系统地交代自己的反动思想。水泊开始很强硬,不肯写检查,说自己仍然坚持原来的观点。
所领导淡然说:“我们也没有想让你立刻改变你的反动观点,只是让你把它全部写下来,供我们大家批判嘛!”
水泊看他一眼,有些明白了:“那么……我可以彻底阐述我的思想观点吗?”
“不是阐述!是交代……当然,交代得越彻底越好!”
罗水泊在单位隔离审查的那段日子里,就天天写这篇长文《对孔子思想的吸收与批判》,共写了近三万字,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写出后,风头也过去了,社会上又刮起另一阵风,那份稿子就存在所领导那儿,又让罗水泊回家了。
没想到,十年后,这篇文章在《社会文化》杂志上连载,又引起了新的轰动。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六章
我和宋英夫陪一位英国学者游览故宫。那天,正下着浓雾,空气混沌滞重。我们转了一个又一个宫殿,似乎仍然觉得里面飘摇着阴森的黑影,心里挺不舒服。走出门,英国学者忽然幽默地问:“啊,中国皇帝住在这些潮湿的大屋子,会不会发霉?”我俩先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好像一下子说了大家内心深处的某种感觉,黄色琉璃瓦的屋脊随着我们笑声在雾里荡漾。
从故宫博物馆出来,这位英国老头儿另有约会,坐一辆出租车走了。英夫要去景山公园,我也跟他一起去了。在散发淡淡脂香的参天古柏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