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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打火机,噼噼啪啪迸出无数火星,却无法燃起一股火苗。他又有一种近于巫师似的直感,能分辨清某些念头纯属幻觉,某些念头却具有神秘的启示作用。宿命的哲学是最简单的哲学,也是最深刻的哲学。他和波兰女人的邂逅相遇,已经昭示了今后生活的某一种苗头。经历了许多折磨和灾难,他对生活的感觉越来越淡漠了。当时,瞧见她丰腴肉体激荡在他心头的少年式情欲,已经成了一片枯萎的树叶标本;那股无法抵挡的强烈诱惑,还有一个一个场景,也随着岁月砂纸磨来磨去,变得极为混沌和虚幻。惟独,那只乌鸦骤然的尖利叫声,仍使他有心悸之感。他又立刻抹开它,不愿再去想它。
他还是忍不住跟罗水泊说了。水泊从意大利回来,从朋友那里搞来了一瓶白兰地,还有一些牛肉干,他俩点燃一支蜡烛。山南海北聊起来。那时的法国,经济一片混乱,政府难以对付连绵不断的大罢工,这个小城常常停电停水。他俩对着瓶子咕嘟咕嘟喝了许多酒,谈时事,谈各地风土人情,也谈自己的隐秘。蜡烛已成了一堆油,一根烛芯在油里燃着一点火花,他不知怎的向罗水泊吐露了凡尔赛小城中与那个波兰女人的一段艳遇。水泊很感兴趣地问他:
“那个波兰女人,模样长得怎么样?”
“唉……不太好看,也不太难看。脸上几粒雀斑,一双眼睛很风流,溜来溜去的。”
“就把你迷住了!”罗水泊哈哈大笑。
“我是破题头一遭嘛……嗯,事情干完了,我空虚极了,也害怕极了!这心理和小说描写的完全不一样,我只觉得,只觉得……”
“人,像野兽一样。”
“对,对,对极了!这才是真正的感觉!也许,我产生的仅仅是情欲,而不是爱情吧?”他极为天真地问罗水泊。
他那时敏感地察觉水泊的闪烁目光里包含着什么,是嘲弄?还是看不起?总之,英夫在醉意朦胧中,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懊悔,一把抓住了水泊的手:“你可别乱说!嘿嘿,谁也别告诉!”这话听起来很傻。罗水泊会告诉谁呢?他俩都哈哈笑起来。其实,这模糊一闪念也是某种直感,极小一滴蓝墨水落入明净的湖泊里,若隐若现飘浮着。他虽然是个历史学家,研究了许许多多的理论,内心深处却仍然相信宿命的哲学。他总是感觉到,他将来的婚姻生活不会是幸福的。在罗水泊身上就潜藏着他一直惴惴不安的惩罚。这个念头是荒谬的,却又具有某种神秘启示。
五十年代,他用稿费买了羊拐棒胡同的那座小独院后,就把它看成是自己生命的栖息地。他不想再当什么浪漫骑士与行吟诗人,只想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又无忧无虑地在这儿过一辈子,用那首流行歌曲的名字来讲:《我想有个家》。真的,他只想有个温暖舒适的家,这并不是什么奢望,可是,命运怎么也没有成全他呢?他与许若娴刚刚新婚不久。一天傍晚,他刚下班回来,肚子很饿,却见若娴根本没有做晚饭,满脸阴霾,开了台灯,正躺在床上看书。他叫她一声,她不理,仍躺在那儿看书。又叫一声,她还是不动。她又生气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他老着脸皮推她的肩膀,说一声:“你这人,怎么啦?连个天气预报也不给,又阴天了。”若娴恨恨将书一摔,“你别碰我!”英夫明白她的脾气,越去惹她,他自己就越难堪,还是先脱离接触为妙。他闷坐一会儿,也随便抄了一本书看,瞧了半个小时,没有翻儿页。肚子实在太饿,咕噜噜叫,他懒洋洋起身想先去找一些点心充饥。
“嘿,你别先走嘛。”若娴却从床上坐起,突兀地,又冷冷地说:“结婚以前,你还没跟我讲过你过去的……哼哼,经历呢!”
心里一跳,英夫嗫嗫嚅嚅说:“我的经历有什么好讲的,还是那些呗。在昆明上几年大学,在国外呆了四年。其实……很简单的。”
“我看,你这个人就不简单。”若娴幽幽地说:“要不然,怎么能碰上风流艳遇呢?连波兰女人都喜欢你。”
英夫的脸刷地涨红了,又变得灰白。幸亏在夜色遮掩下,若娴没看到。英夫立刻追问她:“你都听说了什么?谁告诉你的?”
“这,你别管。”她又含糊地说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英夫那时很沮丧,内心深恨罗水泊。他不明白水泊为何要把那件事重新翻出来告诉若娴呢?是出于某种嫉妒和猥琐的心理吗?还有,罗水泊到底泄露了什么事?他面对着若娴,真是无法解释。因为,她是他的新婚妻子,又是东方女性,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是难以释怀的。若娴挺厉害,利用他的慌乱心理,逼问个不住。他本想说得含蓄一些,却难以自圆其说,只好把所有事情都一锅端出来了。越说越乱,连一些不该说的细节也稀里糊涂说了出来。茫茫夜色中,他看到了她脸上挂着一串串的泪珠,话音也颤抖着,之后索性伏在枕头上哭泣起来。他才打住,才明白自己的坦白交代太彻底了,说出了许多原来若娴根本不知道的事情。若娴很聪明地抓住了他的懦弱性格,让他抖落出过去的全部隐私,她自己却感到深深的失望,疲乏和懊恼。后悔自己闯进一个不该进入的领域,再也拔不出腿了。
第二天,他在校园里碰见罗水泊,想抓住水泊的胳膊大骂一通。谁知,水泊却慌忙拽住他说:“哎,昨晚上我想去你家,不巧让事儿缠住了……哦,哦,若娴问你了吧?是少蓁把这事泄露给她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一场恋爱……”
“我,已经全部地……把真实情况告诉了若娴!”英夫板着脸孔。
“全部?啊……啊—;—;你怎么?”水泊大吃一惊,张着嘴,瞪大眼睛:“这—;—;这,这……何必呢?干嘛呢?”
“她问我,我就说了呗!”英夫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没什么!说了就说了。我想,夫妻间应该坦诚相待。”
“糟!糟—;—;了!你办了一件大蠢事儿!”罗水泊的额头上沁满了密密麻麻汗珠,脸也苍白了:“唉,你哪里懂得女人心理!这……唉,唉,这怪我!这怪我!我对不起你!”
确实,他在欧洲呆了这四年,不知不觉接受了较多的西方观念,哪里知道细微复杂的中国女人心理呢?他自以为,与波兰女人的邂逅不过是年轻人一场胡闹罢了,没什么。完全没料到,从此他与若娴之间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藩篱。以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是,谁心里也去不掉这事的影子。他俩在吵架时,都仿佛彼此嗅到了这件事的味道。真让他有一种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感觉,有时,英夫怒火中烧地瞪着若娴,她只要斜睨他一眼,或是翻一个白眼,从鼻孔哼一声:“哼,我看穿了你!”他就感觉说着了心病,精神上一下子败北了。他以后认为,这件事也为若娴在一九七三年时主动要求离婚提供了信心和借口。
水泊对此一直颇不以为然。他既内疚给英夫惹了祸,又觉得若娴实在不必因此长存芥蒂。后来,在干校,他对英夫分析说,这是由于东方女性的弱势地位而造成的畸形心理。在夫权主义盛行的中国,男人娶三妻四妾被认为是合法合理的,“婚外恋”则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是悖于伦理观念的。甚至,结婚以前的恋爱也不行,它成了一个道德上的把柄。而若娴,从此就抓住了这个把柄不放了。
水泊挺天真,他总是想劝一劝若娴。那时,他们两家很亲密,过从往来不绝。记得有一次,是水泊请他们吃饭,还有另外一对夫妇,似乎晕在东来顺吃涮羊肉。不知是从哪个话题引起的,罗水泊讲起了从笔记小说中看到的一段故事:清朝的一位盐务官员出巡,忽然,路上遇到一位妇女拦轿喊冤。那位盐务官员走出轿子,一番询问,才得知是那位妇女的丈夫与人姘居—;—;也就是所谓“婚外恋”,惹动了那妇女来告状。于是,盐务官员作了一个极幽默的回答:“大嫂,你告错了地方啦!本官是管盐的,不是管醋的!”
这故事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英夫的笑声尤其响亮,他明白水泊的讽喻含义,很得意地看了若娴一眼。这一眼,却惹恼了若娴。她先是眯眼冷冷一笑,举筷子慢腾腾涮着羊肉片,又问水泊:
“哦—;—;你说那官儿,是盐务官员?”
“对呀。”
“管盐的?”
“是啊。”
“哼,他的话可是够咸的。”
这话也引起一阵大笑,水泊却笑得挺尴尬。后来,他对英夫赞叹若娴聪明过人,头脑机敏,语言也极锋利。若娴是反唇相讥,话里颇有损味儿,一句“够咸的”,语意双关,又蕴籍含蓄,噎得水泊无话可说,他可是领教若娴的厉害了。
对英夫来讲,以后更是不断领教若娴的厉害,也越来越难以招架了。在她面前,他总有一种隐约的虚弱感。他从来就不喜欢刻薄的女人,尤其是讨厌她的讥讽目光,一句一句戳他心窝子的话。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坏,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俩就已经分居了。他们都料到那个必然结局,却一天拖一大,直到一九七三年才正式办了离婚手续。那时,他刚从干校回北京,还存一线和解的渺茫希望。若娴却宣称:“我那是不愿在你蹲牛棚、去干校时,才跟你办离婚,让别人看来,我好像是个势利的人。”
是呀,应该承认这一点,若娴的确不是由于势利的原因才跟他离婚的。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是由于他与波兰女人的那回事儿在她心头留下阴影,从此再难化解?是他俩性格不合?是她太厉害?是自己太懦弱?如今仔细探讨这些问题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他迫切需要考虑的是那些具体问题,譬如,他知道若娴现在的丈夫名字叫杨富才,在一个建筑公司当会计,已经退休了。应该怎么称呼他呢?叫“老杨”,恐怕不合适,过于亲昵了。叫“老杨同志”,又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官方味道。叫“富才同志”,显然更不好。也许,称“杨先生”似乎好一点儿,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在里面,也显得彬彬有礼,同时又很客气。还有,自己要掌握主动权,先和他握手,但握手时不要很热烈,手掌只轻轻一碰,表现出虽有些敷衍了事却很有分寸也很潇洒就行了。还有还有呢……对若娴的态度更要注意分寸,不冷不热最好,还要笑容可掬,若无其事的样子,特别要千万小心,别在语言上招惹她,闹得她一番尖嘴利舌的反击,倒使自己挂不住面子了。总而言之,他为这次“会谈”所定下的方针是,做派要雍容大度,礼貌要周到,少说话,多微笑—;—;即使是虚伪的假笑也不妨,使自己站在主动的位置上。
他俩握手了。
杨富才匆忙把手塞给英夫,又瘦又长干巴巴的手指头像是一把柴禾。英夫的手掌却又大又软,掌心潮呼呼的。英夫本想很快就把手抽回,杨富才却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放,拼命摇来摇去,使他有点儿恼火。
英夫仍然雍容大度笑着,说出了早已想好的一句话:“杨先生,我要感谢你……”顿了一下,把手抽回。
杨富才穿一件崭新的灰呢中山服,和他矮小干瘦的身躯极不相称。他听了英夫的话,目瞪口呆张大了嘴,两手僵硬地摊开。
“……感谢你,这些年来,照顾了若娴。”英夫又坦然一笑,极亲切地向他点一点头。
“哦,好说,好说”,杨富才显然有些惊慌失措。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更正道:“是这样,我也感到……抱歉。”
若娴不高兴地瞪了英夫一眼。她清楚得很,前夫又在玩那一套小小的诡计。杨富才嘴角抽动着,嗫嗫嚅嚅又想说一些什么,她生气地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先进屋吧。”
他们家在小胡同的旮旯里。是个独门独院,有四间房子,是老北京的过去那种极旧式的房子,在如今高楼大厦林立之间显得很罕见,只可惜庭院过于狭窄,一间小厨房占了院子一半地方,使得屋里的光线很昏暗,他俩请英夫在堂屋坐。英夫坐在沙发椅上,不经意扫视了一番,发现椅套和台布都是新洗过的,墙角处摆放了几盆花。他们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刻意将房间打扫了一番。
若娴在屋里屋外忙来忙去,大声抱怨着找不到削水果的刀子了。其实,一切都准备好了。玻璃杯里都已放好一撮茶叶,只等倒上开水,她的忙碌纯粹是一种神经质的心理反映。英夫并不阻止她,极有派头地半仰靠着沙发椅背,一只手自然地放在隆起的肚皮上。杨富才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椅上,像一只小猫似的蜷缩着身子,看一看若娴,又看一看英夫,极尴尬地笑着,一时找不到话讲。
英夫强烈的优越感转化为怜悯心,他同情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儿。他猜测,杨富才一定很不愿意和自己见面,她就和他吵闹、赌气,他一定是实在磨不过她了,才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