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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夫强烈的优越感转化为怜悯心,他同情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儿。他猜测,杨富才一定很不愿意和自己见面,她就和他吵闹、赌气,他一定是实在磨不过她了,才答应下来的。英夫简直太清楚若娴了,她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安静,总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怪花样儿。那天,她在子能家主动提出要他和杨富才见面的提议,也吓了英夫一跳。他甚至怀疑,由于寂寞和痛苦,她的心理也变得不正常起来了?
英夫决定打破沉重的气氛,主动和杨富才寒暄:
“杨先生,我听若娴说,您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哦,是的,是的,当会计,当会计。”
“您今年多大岁数?”
“六十多岁……实足年龄六十二岁。”
“啊,您比我小四岁。”若娴已坐下了,低头为他削苹果。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又继续问杨富才:“这么说,您已经退休了?”
“是的,是的,退休了。”杨富才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抽搐,跟他说话太费力气了。“不过—;—;不过,我在一家饭店又找到一份工作,嘿嘿,为了多挣点儿钱呗。”
英夫与若娴的目光不期而遇了,若娴的眼神一片呆滞。正好,她的苹果削好了,就递给了他。他接过来,咬了一口,这时有个苹果堵住了他的嘴,他挺高兴。寂静的房间里,他嚼苹果的沙沙声音,倒像是一只蚕在安静地蚕食桑叶。英夫又不自然地瞄了她一眼,发觉她近几年变化非常大,不仅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增多,双肩也搭拉下来了……只不过,她苗条的体形还没有完全损坏。
“你抽烟吧。”她指着茶几上一盒“三五”烟说。
“我现在不怎么抽了。”
“打算戒烟?”
“我上个月检查身体时,医生说我的心脏功能有点儿问题,要我尽量少吸烟少喝酒。”
“你是该注意点儿啊。”
“我很累,很想休息休息。不过,研究所的秘书前天又打电话通知我,年底到巴黎去参加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国际讨论会,一定要我去参加。还要我准备论文,还要我申请签证,诸如此类的一大堆事情,推也推不掉,我真不想去。”
“那挺好啊”,若娴淡淡地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我已经去过一次巴黎了。”他很想翘起二郎腿,放轻松一些。可是,这会不会给他们造成一种妄自尊大的印象呢?他只好挪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舒坦一点儿。“参加这种会议是很累人的,没完没了的鸡尾酒会和冷餐会,吃一顿饭就要两三个钟头,无论我怎么控制,饮酒总是过量,还要和各种莫名其妙的人谈话呀争论呀,不能让对方抓住把柄,回到旅馆时我的头都快炸裂了。可是,在旅馆房间我又睡不好觉……里面有一种很古怪的气味!”
“你有没有去过夜总会呀?”若娴似笑非笑地问他。
“去过,去过。不过,不是在巴黎,是在纽约。”英夫也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我还看过脱衣舞呢!”
“是—;—;吗?”杨富才惊慌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了粉红的牙床,“这个……这个,不违反……有关的纪律和规定吗?”
“是我们中国领事馆的一个二秘陪我去的。他严肃地对我说:‘宋教授,您作为一个文化界人士,也应该了解资本主义文化腐朽和堕落的一面。’我也严肃地回答,‘是呀,当然应该了解。了解啦,才能批判。’我们就一块儿去了。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突几的笑声有点儿刺耳,几颗看不见的沫星飞溅出来。杨富才也跟着嘿嘿地傻笑不已。只有若娴,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幽幽地望着他。
他又讲起了在香港的一件趣事,有一次在一个饭店里吃饭,他着急去上厕所,却偏偏找不到。他拉住一个侍者询问,那个侍者却只懂粤语:“乞—;—;司?呒系,唔系?”以后,他才明白,那里管“厕所”都叫“洗手间”,难怪问谁都不知道。
这个笑话又引起杨富才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英夫甚至有点儿喜欢了这个窝囊的小老头儿。他一点也没有感觉英夫在巧妙地炫耀自己,真诚地听着他每一句话,不住点头表示赞成。他想,也许若娴找到了这么一个伴侣是最合适的。这能满足她的领导欲望,老杨在她面前是绝对服从的。
瞧着若娴神情落寞的样子,他的心理是复杂的。他是同情她?还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和她在一起,他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在窥探他,他灵魂里每一个角落都被扫描过了,这使他恐惧。其实,夫妻两人嘛,谁也免不了有缺陷,一起过日子总得彼此宽容。她却愿意将一只冰冷的手伸到人的躯壳内里去,一层又一层剥开……让他没法儿忍受!
他从干校回来那天,两人在卧室里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没有开灯,一片银皑皑的月光,房间又覆盖一层朦朦胧胧的夜色,有点儿缥缈,又阴森。家具都模模模糊糊凝结了阴影,像是一块一块黑色礁石。黑黝黝的房间更像是海水深处的一片峡谷,每一片角落都升腾了神秘的暗光。
“你说我虚伪,还有自私……我都承认,”他想坦诚地跟她谈一谈,“但是,我们应该彼此谅解……”
“算啦,算啦!别再讲这些啦!”她抱住脑袋,呻吟着说:“你讲了多少遍啦!求求你啦。”
“你怎么就那么心硬?为什么不想孩子们?”
“孩子已经大了。能够独立生活了,我的责任都已尽到啦。”
“你,你就不想想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三年困难时期,我得肝炎,你卖血给我去买营养品……”英夫不由自主哽咽了,“我忘记不了!”
“别说这些了!”她也啜泣了,头发乱纷纷,那么难看和衰老,“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没法跟你生活在一起啦,再也忍受不了啦!求求你,求你,开开恩,解放我吧!”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跟你说,我再也不会和高级知识分子结婚啦!也许,我就找一个平庸的市民,只要老实忠厚就行。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
还记得,他在那天晚上,内心里出现一种少有的孤独和感伤,他被自己的老婆抛弃了。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从此,他将是一个人了,他将是寂寞的了,他就像一条鱼,游进了海的深处,原来总有一片绿糊糊的海藻类生物纠缠着它,现在没有了,游呀游呀,他将游入一片真空。
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又瞥一眼杨富才,觉得这个小老头儿也很可怜。也许,大家都可怜吧。
“我这个人,嘿,没有什么能耐,也没有您见识广,最远的地方,我只去过深圳。”杨富才挺诚恳地对英夫说:“我也不会别的,也就是一辈子和账本打交道了。”
“会计工作是……是很好的”,英夫感动地点点头,“现在很需要的。”
“英夫,我给你提点儿小意见”,若娴扬起眉毛,“怎么又系上这条红领带了?怪里怪气的。”
“是子君非要让我系的。她说我系上这条领带就显得精神。”
“这丫头!尽出馊主意!”
叶雨鹤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她把浑圆的大腿高高翘起来,用左手轻拈着香烟,极熟练地不时往烟灰缸磕一磕烟蒂,右手却轻轻抚摸着金项链上挂着的那个金十字架。房间很灰暗,窗帘拉得很紧,深黄色暮霭里能嗅到一股铁锈的气味儿。英夫靠在躺椅上,手里拿一本《明史纪事本末》,直到现在却一页也没有翻过。他百无聊赖地轻弹著书的封面,目光却暗暗窥视着叶雨鹤。淡褐色的夕阳光线透过厚厚的绒布窗帘,在昏暗的墙壁上涂抹了细狭的深灰色长方形,犹若幻灯光在幕布上投入闪烁不定的光影。雨鹤的身影也在后面形成一个朦胧臃肿浅黑色投影,晃来晃去。
“水泊有一段时候是很孤独的。妻子秦少蓁在文革中自杀了,儿女们也与他划清了界线……那时,他跟我开玩笑,说我俩是两个‘快乐的单身汉’①,因为,一九七三年,若娴与我也离婚了……”
①“快乐的单身汉”是西方一乐曲名。
“那么,他的生活很凄凉啦?”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是孑然一身,我呢,还有子君能陪着我。不过,他在精神上比我更坚强,他那时正在日以继夜写书。我记得,他临死前一年的春节,我请他到我家来过,他没答应,是《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一书快写完了,他要赶一赶。”
英夫叹一口气,喃喃自语说:“其实,我比他更孤独……”
“哦,那天,您的……嗯,‘会谈’,进行得怎么样?气氛还愉快吗?”
“还可以吧。”他含糊应了一声,又悄悄觑她一眼,“很没有意思的—;—;我说我现在的心境,大概是年老了吧?唉,唉—;—;雨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一定真实地回答我。”
“您说吧。”
“一定一定说真话,不要敷衍我……”
“不会的。”雨鹤脸上是挺好玩的神情,“什么问题呀?”
“哦—;—;哦,哦……你说,我这个人,啊,是不是有点儿无聊呀?”
雨鹤实在忍不住,咯咯笑出声了。手中的香烟也差点儿掉地下。英夫满脸尴尬的神情,微微皱着眉头,后来,又受到她不可抑止笑声的感染,自己也笑出声了。
“人老了,性格怪僻了,就会变得百无聊赖。”英夫微微叹一口气说,“我这人,实质上是挺软弱的。若娴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有时候喜欢寂寞,有时候又害怕寂寞。”
他忽然沉默了,用手掌轻轻抚摸那本书的封面,咳嗽两声,又问:
“你喜欢下雨吗?”
她一怔,随口答:“我喜欢听滴嗒滴嗒的雨声。”
“我也是。”他点一点头,“下雨的夜晚,我就能睡得特别舒适。”
“在雨中散步,也很惬意。”
“哦,尤其是雨夜。真的,这不是什么浪漫不浪漫,灯光中的雨丝,马路上一滩一滩的雨水,打着雨伞的行人,你会有一种极其清潇的感觉,就像……就像这个世界已经被雨水过滤了一遍。”
“您挺有诗意的。”
“我?这个无聊的老头子!别逗啦……”他自己嘻嘻笑起来,又问:“北京有句土话,叫,叫逗……,什么来着?”又想一想,“是什么门?”
“是不是逗闷子?”
“对,对。子君常说,逗—;—;闷—;—;子!这句话挺有意思,那个—;—;‘闷’字是怎么写?是烦闷的闷吗?”
“好像是吧。这是俚语,每个字也不见得那么规范。”
“噢,我一会儿要记下来,收到我那个专门搜集俚语的笔记本里去。”
“我听子君讲,您以前写过小说?”
“那是陈年烂谷子啦。我和水泊,都有这个爱好。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我们还听过沈从文先生的课。水泊发表的作品比我多,以后,六二年政治气氛松动了,他还发表过两篇历史小说呢。”
“是吗?发表在哪个刊物上?”
“也记不得了。”英夫显得厌倦的样子,将那本书扔到了写字台上,“我劝过他,天有不测风云呀。谁知道什么时候晴又转阴呢,他同意我的见解,可他管束不了自己。不动笔,他活不下去。”
“这正是罗先生的风格!”
“什么这个格,那个格的。其实,有什么意思……我不只是讲水泊的。整个儿的,唉,唉……都是这么回事儿,就像我们刚才所说的,逗闷子,逗—;—;闷—;—;子!嘿嘿。”他短促地笑一声。
他又朝厚厚的窗帘瞥一眼,从缝隙中感觉到外面大概已是灯火闪烁了。小阿姨来了亲戚,请假出去了。子君也跟朋友去远郊的度假村去玩了,就剩下自己一人。他非常害怕雨鹤也会突然站起来,向他告别,走出这间屋子。被这种奇怪的心理支配着,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也不敢咳嗽一声。
他俩就默默无语地在黑暗中坐着。
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早晨,他起床要去上学,却身上发冷,嗓子疼。勉强吃完早饭,小脸却烧得通红,脑袋像针刺一样,朦朦胧胧的。妈妈不让他上学了,搀扶他去床上躺着。他模糊感到了一股灼热气氛包围,嘴巴嚅动着,干渴极了,心跳也加速。朦胧中他见到在屋里跑来跑去的妈妈,床头旁倒背手皱眉头踱步子的爸爸。不一会儿,又听老保姆的声音,“好了,好了,黄包车来啦!”他被她们搀扶着跨上黄包车,几滴冰凉的雨点随风吹到他脸上。妈妈和老保姆一边一个紧搂住他,他却被挤得有点儿难受。雨点落到油布篷子滴嗒滴嗒的声音和洋车夫大脚板踩在雨水里噼噼啪啪脚步声混合到一起,一阵新鲜的风吹来,马路上一滩一滩雨水像镜子闪闪发光,只见雨点落在上面泛起一个小小汽泡。他仿佛恍惚走入幻境之中,一个蓝色翡翠盘子里,盛几个透明的圆形水果,说梨不像梨,说苹果不像苹果,里面清冽甘甜的汁水蒸腾起来,汇合成清凉的云雾,把他的心也裹挟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