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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宫女轻巧无声地走到他身旁,为他披上龙袍。才要为他穿上袖子,他却长长叹出一口气,顺手一推,将那个宫女推了一个趔趄,“滚!滚!”那个宫女立刻跪伏在地上。弘光帝披着龙袍,散乱着头发,趿拉着鞋子,围着宫中那根朱漆描金滚龙的粗大圆柱转了几圈,思绪又转到刚才梦中那一只黑色大蝙蝠上面了。怎么会是蝙蝠呢?这个形象也许有着不吉的寓意。很奇怪,他自从洛阳逃出来后,晚上总要做许许多多的怪梦,人醒来后,变得精神萎靡,心里很膈应。他无缘无故地会一阵心悸,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他看见那个宫女还跪伏在那里,走过去踢了她一脚,“你这个蠢货,跪在这儿干什么!”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
“快滚起来吧!给我倒一杯茶去。”他见那宫女还跪伏地那里不住叩头,恨恨地跺脚说:“别再找我踢你!”
宫女走后,他又一下跌坐在龙椅上。偌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散发了一种淡淡的霉味儿。他又回想起崇祯十四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破洛阳的情景,城破那天,正下着大雪,他随一个老太监逃出了王府,他俩正在小巷里跑着,忽然,老太监煞住了脚步,一把拉住他说:“小王爷呀!这样不行,你得把王袍脱掉!”小福王朱由崧浑身战栗,带着哭音说:“老公公呀,下着大雪,天气这么冷,我脱了衣服还不把我冻死呀!”老太监流着泪说:“小王爷,不脱不行啊,一看你的服饰模样,就知道你是王爷。你怎能逃出城?冻死也总比被闯王的贼兵抓住好。”朱由崧脱去了王袍,只剩下一件内衣和裤衩,却再也不肯脱了,老太监上前把他扒得精赤条条,呜咽地说:“小王爷呀,连一根线条也不能留下呀。要不然,被贼兵刁民们看到,就会把你送到闯王的贼营里呀。”那老太监也脱得光光的,惟恐人们认出他俩是福王府逃出来的。
天空阴沉灰暗,好像要压下来。天地间织起了一层一层厚厚的雪网,有些模糊。还好,穿过城里的街巷时,他俩没有碰到什么人。偶尔几个人也都在拼命奔跑,也根本顾不上管他俩。小街巷的泥土路都成了烂泥浆子,好像浇了层油。他俩也数不清跌了多少跤子,牙床格格哆嗦着,蓬头垢面,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两个人总算跑到了城墙上,城垛上空无一人,老太监怀里抱着一大卷绳子,给朱由崧跪下叩头:“小王爷呀,咱们总算逃到城上来了,我给您上面拽着绳子,您就缒着绳子快点儿溜吧,洪武爷保佑,保佑您逃出这洛阳城。”小王爷牙齿嘚;嘚;地响着,语不成句地说:“老公公,你,你,你呢?”“我是跑不了啦!”老太监又“咚、咚”地叩了两个头,“洪武爷保佑您哪!记住,见了年龄大的男子要叫大叔、大伯、大爷,见了年龄大的女子要叫大嫂、大婶、大娘,千万别露出自己是王爷的身份。”朱由崧糊里糊涂地缒着那条绳子往城墙下滚去,粗拉拉的城砖和长出的荆棘擦破他的细白皮肤,他的额头也被磕出一个大紫包。
他连滚带爬地走进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恍如隔世,走啊,走啊,他将走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也不去想,他只是企望这样走下去,就能摆脱困境,摆脱烦恼,甚至摆脱人世间的一切……
他却走不动了。忽然,他想起自己的真实处境。一片白茫茫,四处不见人,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天空却仍然是黑沉沉的,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一个村庄呢?莫非像自己这样一个王孙公子竟然会赤身裸体地被冻死饿死在茫茫荒野上?他浑身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实在迈不动步子啦……他的身心完全垮下来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雪窝窝里……他索性坐在那儿哇哇大哭。
他听见有沙沙的脚步声走来,只见一个人穿着褴褛的棉袍子,提着一个灯笼走过来。“是谁呀?谁在哭呀?”
他朝那人噗通一下跪下,“大叔呀,大爷呀,救救我呀!”
“别这么着!起来,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怎么浑身衣服都剥光了?”
朱由崧结结巴巴编了一些话应对他,自称叫“王福”,是贩药材的商人,在洛阳城破后被闯王贼兵洗劫一空,连衣服也扒光了,却逃出一条性命来。他趴在地上连连给那人磕头,声称只要救出他一条命来,将来定以重金相报。
那人叹一口气,搀扶他站起来,“我也是个读书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先脱一件衣服给你披上吧,如不嫌弃,先到寒舍暂避一时,住几天也好。”
他只模模糊糊记得那人是一名秀才,有一很奇怪的姓,姓计。叫什么名字,他也记不清楚。他跟着计秀才踉踉跄跄进了一个村庄,走进了计秀才的家,一间茅草棚里。他也不管屋里人们是长是幼,大爷大伯大娘乱叫了一气,只喝了一碗菜糊糊的,就浑身哆嗦着躺倒在炕上。他浑身抽搐,腿抽筋,发起了高烧,一连昏迷十来天。
一天下午,他的神智清醒一些了,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土炕上。屋里有一股浓重的臊臭味儿,窗户纸上黑压压的一片虫子蠕动着。一个老太太凑过来,呲着黄板牙说:“啊,王先生醒来啦?要不要喝水?”他使劲摇摇头。睁着眼睛,看那一缕绛红色的夕阳从门外射进来。这时,他感到浑身充满了无名的恐惧,甚至比那缒城出逃时更害怕。一只大母猪大摇大摆走进屋里,它挤到灶旁来蹭痒,蹭呀蹭呀,蹭得灶上的砖掉下一块,它满不在乎后尾巴抖动一下,“哗—;—;”撒下一大泡尿来。他禁不住一阵恶心,忙把眼睛闭住。这时,计秀才却走到他跟前,拉住了他的手说:“王先生,好些啦!”“好些啦,好些啦!多谢谢你们照顾我。”朱由崧又急急地问,“城里有什么消息吗?闯王的兵退走没有?”“闯王的兵没有退走。城里的消息嘛,倒也听说一些……”计秀才欲语又止。“啊,你说给我听听。”朱由崧急急追问。“听说,李闯王将福王殿下杀掉了……还把福王殿下剁成了肉泥,将殿下的肉与鹿肉相杂煮吃,称为‘福禄宴’……”计秀才没说完,就见朱由崧手足颤抖,几乎昏厥过去。计秀才忙端一碗水过来,朱由崧喘着粗气把一碗水一气喝下,掩饰着说:“竟然有食人肉之事,太可怕了。”他又忙对计秀才表白说:“计先生,我的这一条性命多亏你相救,我将来定要重重报答你,我王福……”计秀才却微微一笑,“何不称福王?”他见朱由崧满面惊慌之色,连忙抚慰他:“殿下,您在病中讲了许多话,我们都听到了。殿下放心,我们救人救到底!决不会将殿下的身份泄露出去。待殿下的病养好后,我们负责将殿下送走!”朱由崧同双泪横流,拉住计秀才的手说:“我以后怎么报答你才好呢!”计秀才却说:“望殿下能启奏皇上,多以民生为重!”
计秀才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弘光帝努力回想着他的模样儿,却再也记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是有些傻呵呵的憨样儿,他的老婆也是很粗蠢的。他们竟然服侍了朕十几日!哦,朕也许应该报答他们,但是目前洛阳附近是一片混乱,不知是在闯贼手中,还是已经被清国占领,算了,算了,这不是当前急务,以后再说吧。况且,朕在他家呆了十几日,终日吃的是臭烘烘难以下咽的菜糊糊,他们对朕服侍得并不是很周到呀!
弘光帝趿拉着鞋子,在宫殿里踱了几步,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片灰色的云雾淹没了。他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摸一摸自己柔嫩的肌肤,哦,它会不会离开自己的躯体了?也像自己亲父亲朱常洵似的,一块肉一块肉被割下来,剁成了肉酱,被别人煮着吃呢……弘光帝抑制不住地颤怵起来,心呯;呯;跳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觉得自己胸脯里的五脏六腑,都成了一种粘糊糊的奇怪物体,在他躯体里晃荡着。有时,他会突然出现一种窒息。稀奇古怪的念头和恐惧的往事片断像树叶似的飘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弘光帝忽然狂叫着。
几个太监和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一旁。
弘光帝突然又很厌恶踢了身旁的太监一脚,暴跳如雷地吼道:“你们滚蛋!你们滚蛋!你们都跑来干什么?让我清静一会儿都不行!”
那几个太监和宫女又仓皇退走了。
弘光帝颓然倒在龙椅上。有人在他身旁,他觉得厌烦和腻歪;没有人在他身旁,他又觉得空虚和恐惧,他怎么办呢?他怎么办呢?……
前几日,御史黄澍和承天守备太监何志孔入朝求召对。他俩是来弹劾马士英的。黄澍跪在他面前,一桩一桩数说马士英权奸误国的罪状,边说边流泪。弘光帝也不由得感动,对身旁的大臣高弘图说:“黄澍言之有理,我是知道的。”黄澍举出了马士英十条可斩之罪,马士英却找不到一句辩解。太监何志孔也帮黄澍讲话,数落马士英架空皇上的种种罪状。与马士英一伙的秉笔太监韩赞周则上前叱骂何志孔:“御史言事是其职分,太监上前多嘴算什么,有伤国体!”马士英见大事不好,跪在弘光皇帝面前求处分。他与黄澍跪在一起,黄澍见了这个奸臣的面气愤已极,用手中的玉笏猛击马士英后背道:“愿与奸臣同死!”马士英趁机嚎叫:“陛下视之!”弘光皇帝摇摇头不说话。良久,对黄澍说:“你先出去吧。”韩赞周以秉笔太监的身份命令把何志孔先押起来。这时,弘光帝的内心确有所动,他很想趁机把马士英赶走。因为他发现马士英操纵着黄得功、高杰、刘泽清、刘良佐一批高级军人,左右着朝局,他们只把自己视为傀儡而已。于是,他暗示秉笔太监韩赞周:“马阁老宜自退避。”马士英知道自己有点儿危险,就装病躲在家里。同时,花巨款收买原来福王府中的老太监田成、张执中,他俩收了贿赂后,就到弘光皇帝面前为马士英说好话:“皇上非马公不得立,倘若驱逐马公,天下人都会议论皇上忘恩负义啊!而且,马公在内阁,诸事不烦皇上,皇上可以悠闲自在。马公一去,谁还能替皇上着想呢!”弘光皇帝默然不语,他的内心也很复杂。他既想逐走马士英,把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可又怕赶走马士英以后自己掌握不了朝局,尤其怕黄得功、高杰等一群高级将领造反起哄,再想一想自己的叔伯弟弟崇祯皇帝日日夜夜为国操劳,最后还不是吊死煤山?那一群大臣们还骂他性情残虐,算了算了,不要去管乱七八糟的国事了!但是,想一想,不能赶走马士英,东林党人也不必得罪,将来留着他们尚可以与马、阮等人做一抗衡力量,第二天,弘光皇帝下旨了,马士英仍在内阁办事,“何志孔本当重处,首辅丞为求宽,具见雅度,姑饶他。”
弘光皇帝哪里知道,他的旨意没下几天,街上传起民谣:“要纵奸,须种田;欲装哑,莫问马。”
瞧一眼红木圆桌的四个碟子,虾子拌春笋、荠菜拌鸡丝、五香熏鱼、糟鹅。弘光皇帝显然惬意了,由一个宫女为他脱下龙袍,又叱喝一声:
“田公公,那个,那个……炸豆腐……怎么没有呀?”
田公公知道他要的是炸臭豆腐干,便连说:“一会儿就端上来,一会儿就端上来。从夫子庙买回来时,已经有些凉了,奴婢叫御厨再炸一过。”
弘光皇帝忽然想起,又对田成说:“唔,这个什么炸豆腐干……朕很爱吃,你何必差人日日去买,就宣召那人进宫来好喽!”
田成心中明白,倘若征召那个炸臭豆腐干的人进宫,就使采买宵夜菜肴的太监少揩了油水,说不定炸臭豆腐干也会变味儿。但他为人很乖巧,知道这些话不能跟皇上说,便装作诚惶诚恐地说:“这,这恐与宫中规矩不合……”
“唉,说来说去,又是宫中规矩!”弘光皇帝落座,满腹牢骚挟起一块糟鹅吃。一会儿,一碟墨黑的油炸臭豆腐干热气腾腾端上了。又端上一盆醉虾,鲜蹦活跳的青虾还在酒水里蠕动。弘光皇帝颇为赞赏地瞟田成一眼,叫他也一起来。田成谢座,陪弘光皇帝喝酒。
弘光皇帝连饮了两大杯酒,对田成说:“真是闹不明白,永乐爷干嘛那么傻,非得把京城搬到北边去!北京有什么好?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朕是在南京城里住定了!就是北虏撤回山海关,朕也不回北京啦。”
“那可不是,不能回北边了。”
“南京的戏班子可是太差劲了,要扮相没扮相,要唱腔没唱腔,个个都是那么粗蠢!”
“这好办,我想苏、杭一带梨园子弟必有佳者,只要仔细查访,皇爷的戏班子必能充实起来!”
“朕把这杯酒泼你脸上!”弘光皇帝突然勃然变色,拍着桌子大骂:“你用这话糊弄朕,已有多少日子啦!光听你说,未见你做!你以为朕是好糊弄的?惹急了朕,叫来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