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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看你天生不是当主妇的命……”
她正对镜子梳妆打扮,反问他:
“你看我,命里该当什么呢?”
“当记者呀。”
“当记者,就不能做一个好的主妇么?”
“这个,自然也能喽……”
“哼!我不会当主妇吗?也不是我没有这个命……是剥夺了我做主妇的资格!”她愤愤地说。
英夫后悔自己无意触动一个敏感的话题,可能将他引入陷阱中。情妇与主妇,只一字之别,却有本质的区别。对于讲究名分的中国人来讲,他们的心理却是复杂微妙的。或许,雨鹤刚才那几句话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么,自己更应该冷静和全面地考虑他俩之间的关系了。早在开始,他就已经悄悄考虑了。从感情走向理智,从冲动回到冷静,这是一个必然结局。他更应该从功利的角度来衡量他俩结合的利弊了。当然,与雨鹤结婚,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必须更加仔细和认真地分析一下,她的优越之处究竟在哪里?目前最吸引他的,无非是她的肉体诱惑力,是她的年轻貌美,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增大,身体越来越衰老,他最初迷恋与追求的东西,会成为抛弃不掉的包袱,而且,越来越可能使自己处于一种极滑稽的地位,最后只可能给他带来无穷尽的烦恼。老夫与少妻,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对比,是人们口中无聊的话题。他明白这一点,所以决不至于到昏头晕脑的地步。可是,更重要的,雨鹤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主妇。她不愿意受家庭的束缚,不会去干那些琐碎无聊的家务事,也不可能接受什么限制。她也是一个精神上的漂泊者,与若娴的性格也有某些相似,目光尖锐,语言也刻薄,太爱挑剔别人的缺点。她是个优秀的记者,绝不会爸一个优秀的主妇。起码,不是他英夫心目中的好主妇。
看着她的水汪眼睛,红润的脸蛋,英夫内心里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她的身体像一首长诗,他已经仔细地读过了每一行,甚至熟知每一个逗号,每一个句号。她的屁股上有一块淡蓝色的胎记,她的白腻身体上也有不少黑色小痣。她的肚子上,有一条细小的刀痕。据说,是她生女儿做剖腹产时落下的。在讲到她的女儿时,她暗哑的声音似乎又罩一层硬壳,音质中透出了一种黯然神伤的母性。有一次,他指着紧紧封闭的房间门问她:“你女儿住这儿吗?”她先是含糊地从鼻孔哼出:“唔”。又不耐烦他说:“别问东问西啦!怎么什么都要问!”他很想问一问她,她的女儿既然已住到姥姥家,又为何将自己的房门紧紧锁起呢?难道是怕自己的妈妈进房间拿东西?他明白,其实这是女儿对母亲的一种鄙视心理,是故意在母女间设立起一道障碍,他绝对不应该再提这件事。
每一次,走进这个小单元,他总是不由自主去瞥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眼。心中隐隐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我可能是一个道德败坏者吧?我可能是一个猥琐的人吧?
前天,他们这一伙老头子又到某刊物编辑部开学术讨论会,大家对他忽然变得彬彬有礼了,彭老甚至还跟他握一握手。这种过分的客气潜藏着生疏,在会议进行到中间,有一个年轻作家发言说:“上一期的《社会文化》月刊,叶雨鹤女士一篇文章的观点很有见地……”这时候,片刻沉默,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于英夫身上了。那个青年作家不知底细,偏偏又问他:“宋教授,您读过叶女士的文章吗?她的论述罗水泊历史‘多元论’的观点与您的看法很相似呢。”英夫只好尴尬地从鼻孔哼出一声,“唔,唔,挺好。”而他的那些老朋友则意义不明地朝他眯着眼皮,陈祖望还古怪地短促笑一声。他极为恼怒,却又无法表现出来,就起身去厕所了。
那时,他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强烈的愤恨心理。他仇视所有的人,哪怕在必要时与整个虚伪社会作对,他在所不惜。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变得极虚弱和伤感了。或许,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彻头彻尾是荒唐。他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又可笑的人。
雨鹤拉开了窗帘,阳光如金灿灿的菊花,兀地堆放在他眼前。他的脊椎骨抖动了一下,幸福地呻吟着。刚才,他一直喃喃说出许多自己也不懂不明白的傻话,这可能是最美好的时刻,比性爱更美好。他的胸口有一股温暖的溪水潺潺流出了。
雨鹤转过身,曲线突出的裸体更像一座大理石塑像。他俩又搂在一起了。
中午,她招待他吃中午饭,食物很丰富,有袋装的饺子,有买来的盐水鸭,酱肉,罐头凤尾鱼,卤猪肚。英夫确实饿了,大口大口吃得很香。
雨鹤挺得意地问:“怎么样?我做的菜好吃吧?”
“好吃,好吃”,英夫却咽下了后半句话,“虽然好吃,可不是你做的。”
英夫收到了一个白色道林纸的信封,下面印了鲜红的字:北京市政协委员会。他得意洋洋拿给叶雨鹤看,多少带点儿炫耀的意思,他被新当选为市政协常委。一个星期后,可能要去参加一次常委会,其实不过是一次普通例会,却使他精神亢奋,将几天里积压的忧郁、苦恼和烦闷,都一扫而光。在官场上露面,与那些大官们接触,似乎使他身价倍增。
在书房里,他郑重其事对叶雨鹤说,经过慎重考虑,他将要给市政协交一个提案。前一些时候,他到图书馆去翻阅宋、明代的古书,发现上面积满了灰尘,室内的恒温不对头,使得有些古书已经发黄变脆了。他想建议市政府,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图书馆,要有最先进的设备和管理方法。英夫沫星四溅,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绪也紊乱了,他坚信自个儿若不上交这个提案,自己内心将会负疚一辈子。
“当然,谁也不会责怪我的,谁也不会认为此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说那些古书烂掉,可是,”他伸着细长脖子剧烈咳嗽,脸涨得通红,“我的良心不能饶恕我。我是中华民族的不肖子孙……就这样!”
叶雨鹤斜倚在沙发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瞧着他。他心里有些不愉快,看她又吸着细长的女士烟,神态是玩世不恭的,又带些讥诮,他嘟哝一声:“你呢?你的看法呢?”
叶雨鹤提醒他,真要准备上交这么一个提案,将涉及许多文物保护的具体知识,要有充足的数字和令人信服的资料,而他却是研究史学的,对此并不了解。
“上交的提案,要有说服力。”雨鹤沉吟一下又说,“您应该先向文物保护部门调查一些情况。”
“那我,”英夫闷闷不乐说,“我还得去找图书馆的大大小小的官儿们,找那些工作人员,我怎么找呢?打电话,我又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就是找到他们,这些人会告诉我真实情况吗?准是说不知道,或是说人不在,就推搪过去了。”
叶雨鹤笑了,也知道他最腻烦做那些琐碎的事情,又给他出一个主意:“你可以找个人帮忙呀。”她又建议道,“就去找陈勃吧,这些跑跑颠颠的事,他能干!”
“对,对,就找他。”英夫一拍脑门,高兴地说。
这两天,英夫又给叶雨鹤打来电话了,说是陈勃已经去文物管理部门、图书馆及市文化局去做了调查,知道政府已经正在拨款修盖一个现代化的图书馆。因此,他递交这个提案已经没有必要了。
“不过,我还是要准备个提案,”英夫在电话里兴致勃勃说,“你看是不是再提一下知识分子待遇问题。现在许多知识分子的工资偏低,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你说是不是?”
“好像,这个提案别人已经提过多次了。”
“再提一提嘛。我要为知识分子鸣不平!”英夫充满豪气说,“所以嘛,我想请你来帮我搜集具体的数字与事例。”
叶雨鹤心中极不情愿,她明白这个提案已经老掉牙了,再提一次无非是凑热闹而已。况且,近几日她正急着赶写一篇稿子,哪儿有时间去找那些具体数字与事例呢?她在电话未推辞掉,最后又只好把此事托付给一个朋友,去复印一些有关问题的资料,匆匆整理一下,一个星期后又给宋英夫送去。
雨鹤坐在书房里,英夫穿一件白底蓝条纹的睡衣进来,鼓鼓的泪囊软塌塌搭拉着,浑浊的瞳仁注满了泪水,不住打哈欠。他唠唠叨叨对雨鹤说,心脏要犯病,头也疼,昨晚是一夜失眠。都是因为,他吃了安眠药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问:“你是老张,刚才呼我的BP机,有什么事呀?”他啰;啰;嗦嗦向那人解释,他不是老张,也没有呼谁的BP机。那人愣头愣脑抢白道:“废那么多话干嘛,说‘电话打错了’,不就得了!”啪一声把电话挂断了。英夫为此气得要命,他简直想不通那个混球儿打错电话不道歉,态度还那么凶!
英夫先向雨鹤讲了一大堆话,才拿来那份资料看,翻阅不到五分钟,他又突然抬头对雨鹤说:
“我可能不递这个提案啦。”
他没有解释为何不再递交这个提案,叶雨鹤也没有问,她本来就认为此事无足轻重,她今天是另有要紧事情找他。
“徐先生可能要遭批判了。”雨鹤神色怀疑地说。
“徐明远……小徐吗?他又捅了什么漏子啦?”英夫趿拉着皮拖鞋,优哉游哉去拿保温杯,“不要紧的。这个家伙,认识不少人。他很精明能干,会有办法的。”
雨鹤帮他往保温杯里倒了开水,“这一次,与你也有关系。是为《罗水泊学术思想研究》的事……”
“哦,你听到什么消息吗?”英夫皱起眉头问。
雨鹤从身边雪白的小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复印件,交给他。英夫一看,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这是一份文件的复印件,其中引录了一位理论界权威人士的讲话,点名批判了徐明远一些文章的观点,说他是“捧罗水泊”,在史学界宣扬历史唯心主义,提倡全盘西化,语调是很严厉的。这里还提到了徐明远与彭老、陈祖望等人的学术争论,说他狂妄,目空一切,打杀一切……等等。英夫立刻敏感地想到,徐明远与彭老他们的讨论只是小范围的呀,社会上必不知晓,这位权威人士怎么会注意到呢?他又猜测,说不定就是那些老朋友或是他们的徒子徒孙们捅上去的呢。说实话,他现在倒不怕上面的批判啦,顶不济是沉默一段时间呗。他更担心是身旁的这些老朋友们,个个都是老谋深算,一肚子阴谋诡计,什么时候就暗暗杀出一枪呢。
过了好一会儿,英夫才放下这份复印件,久久沉默不语。
雨鹤很快收起复印件,又愤愤地说:“听他们讲,这都是陈祖望教授捣的鬼,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
果如所料!英夫不由自主说,“唉,这也怪明远太盛气凌人,我本来说,《罗水泊学术思想研究》里就给祖望安一个编委名额,有什么了不得!可明远说什么也不干,说祖望在文化大革命时揭发过水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唉,唉!”
“我觉得,你应该替徐先生讲几句公道话!”雨鹤俏丽的脸上显出咄咄逼人的神情。
英夫没有回答。
她有些不满,又追逼着说:“你如果要写文章,我可以去找总编辑,先抽下别的稿子,这一期就登出!”
他有点不高兴,也许她已经看穿了他的软弱与圆滑,他语音含混地嘟哝一句:“这个,很复杂。我不能写文章……”
“你得站出来!他们表面上批徐先生,实际上的靶子是罗水泊先生!”
“我对水泊的有些观点也是持保留态度的。譬如,他把‘经济决定论’批的一无是处,也过于绝对么!他活着时,我就向他提出过。还有……唔,明远他们,也确实把水泊捧得太过分。我一直是这个看法,你也不是不知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冰冰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东西。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她肯定明白他的真正思想是什么,也看透了其中的虚伪。他回过头,试图朝她无奈地苦笑一下。但是,脖子太僵硬了,没有转过来。他又想,就这样保持呆板的表情,可能更好。
她又点燃一支香烟,强烈的烟雾使他恶心,可他不说什么,猜想这女人的表情大概又是藐视、讥讽,他更搅起埋藏在心底里的对立情绪。他明白,他根本不会爱她,也不会娶她。她呢,大概也是。
她却出乎意料地又说,“你也可以从侧面支持一下徐先生。或者,写一篇回忆罗水泊先生的文章,也可以在我们的杂志发表……”
“嗯,我考虑一下。”他也不想写这篇文章,在目前形势,当然是处于观望的地位最好,何必去招惹人家呢!可他又实在不能再拒绝雨鹤了,只好先用拖延的办法。他是越来越厌恶她了,总爱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这一点,与若娴很像。
楼上忽然响起风钻的一阵带颤音的咣咣响,一会儿又停顿,又是叮叮噹;噹;的敲击声。英夫颓然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