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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倒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了。他又暗地瞟了她一眼,她的脸蛋略微有些冗长,鼻子和嘴巴十分娇小。说话时,下唇常常一翘一翘的。她歪着脑袋,注意地倾听陈教授说话,沉着端庄地微笑着,时不时点一点头。
“哦,陈先生—;—;宋先生,我想约你们给刊物写文章,这才是主要目的。”她莞尔一笑,趁陈教授喋喋不休的长篇议论正做一顿挫,就很自然扭转话题,“你们得支持我们!”她又把灵活的眼珠转向英夫,“宋先生,我在大学读书时,就读过您写的书。”
“嗯,那些玩意儿,不值一提。”英夫挥一挥手。不过,他的神态多少有些沾沾自喜。他又用手指点一下陈教授,“要约写文章,你找他呀,他正写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呢。”
“是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这篇文章很长,可能要一万多字,还可能更多点儿。”陈教授倨傲地昂着头,“给你们刊物可能不太合适吧?学术气息太强了。不过嘛,一些观点确是有新意,有一定突破……”
“那,我就等着拜读您的大作喽。”她不置可否的一句话,快捷地打断陈教授没完没了啰;嗦,英夫在一边,忍不住想笑。
她又瞟一眼英夫,顺手撩一把披散下来的长发,活泼地说:“宋先生,我认识您的女儿子君呢。”
“哦,你们认识?”英夫露出笑容,硬绷的脸皮松弛下来。他明白,她是在找话题,使谈话轻松一些,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我俩先是在一个家庭舞会认识的,还聊了一会儿,挺投机……以后,我们也常来往。”
“家庭舞会……嗯?”英夫皱起眉头,戒备地迅速瞥一眼陈教授。刹那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像是怀疑,又像是不悦,喃喃地说:“唔,唔,她参加了?嗯?”
叶雨鹤竭力忍住笑,又说:“我挺喜欢她的,她性格开朗,也挺能干的。”
“能干吗?嗨……这个丫头,横冲直撞的,常给我惹祸。唔,唔,这个丫头,这个丫头。”
她笑了。“子君是个好姑娘,能适应时代,又很有个性呢……”
他总算看出了她的含讥带讽的神情,心想,她把我看成是一个古板、陈腐的老私塾先生啦!他笑一笑,用一种安详和宽容的目光打量她,“其实,我倒是愿意她多去跳跳舞,多一些社会交际呢。当然,还是开放一些好。既然你们说得来,你就多拉她出去玩一玩。”
“可惜,没法子做到,我太喜欢清静,并不善于交际……”
“这倒瞧不出来,我以为你的交际能力很强呢。”
“那是表面。”她忧郁一笑,旋即转了话题:“哦—;—;宋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们也写一篇回忆罗水泊的文章呢?字数不限,最好附一张您和他在一起的照片。”
又是罗水泊!唉,这位老朋友已经消失了任何具体的形状,却仍然作为名词在人们舌尖滚来滚去。他在英夫的心里,却只是一片淡白色朦胧的影子,又似乎是凝结成一体的阴郁气氛,涌动一股古怪的气息冲进了胸膛里。
他沉吟一下,用带点儿迟疑的目光瞅着她:“是呀,水泊跟我是老朋友,我们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他的一些遗稿还在我这儿……不过,悼念他的文章已经够多了。我也来写,可能并不合适啊……”
“为什么呢?”
“要知道,特别亲近的人,你反而不见得能深刻认识他,只有拉开距离……”
“我同意您的看法。”她又一次打断他的话,大胆地直视着他,“这种情形是有的。不过,拉开距离,也包括时间的距离,才能理解他,对不对?我相信,您一定能写出这篇文章的。”
英夫专注地凝视着她,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噢,我说服不了你……好吧,就这样吧。”
会议主持人又拍着巴掌宣布开会了。叶雨鹤敏捷地像一头黄色小鹿跃回原来的位置。她轻盈地朝英夫挥一下手,嚷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
人们纷纷落座,又是彭老发言,听着他咿咿呀呀口齿含糊不清的浙江官话实在太费力气。他将脑袋朝后仰靠,更舒适地躺在沙发椅上。一束骚动的阳光,怒射在他皱巴巴的皮肤上。他又搭拉下眼皮,一片棕色的云雾包围了他,无数光斑飞舞着。也许,这就是老年人的一个特点吧?近来,他常常愿意处于这种半朦胧的状态中,略带一些忧郁地体味着自己,咀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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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又读了一遍英国作家萨默塞特·;毛姆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此书据说是以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生平为素材写成的。小说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也是个画家,他为了追求至高无上的艺术,变得性格冷酷,抛弃了家庭,背叛了朋友,把情人也逼上死路,由于企图彻底割断与现代文明的联系,他干脆跑到了太平洋的塔希堤岛上,与土著居民生活在一块,最后病死在那儿,却创作出不少的绚烂多彩的画幅。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本书。我看过高更的几幅画,例如《海滨骑士》、《沐浴的姑娘》、《上哪儿去》、《塔希堤二少女》等等。这些画给我的印象极深刻,它们表现了土著岛民的朴素生活,热带的美丽自然风情,健美又充满了活力的体态,具有浓厚的东方色彩。更主要的是,我从画面中感觉到一种蓬蓬勃勃的生活热情,有感染性极强的创造精神和活力。就因为这样,我无法想像,高更的性格怎么可能这么冷酷呢?当然,我也明白,写小说不同于传记,尽可以由作家的想象来编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不满意作家将主人公写得太过于冷冰冰了,甚至简直是泯灭了人性。虽说如此,我还是得承认,《月亮和六便士》是一本不错的小说,其中许多议论挺深刻,描写的主人公形象也是极生动的。
我又联想到,差不离与毛姆同时代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也写过著名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其塑造的主人翁形象也是以贝多芬的经历和性格为根据而写出来的。在二十世纪初,社会充满了拜金主义影响,到处是腐朽与追求利欲的氛围,到处浸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与黑暗,到处是鄙俗与享乐的颓废思想,作家们不满意这个世界,就去寻找英雄的种族。于是,毛姆找到了保罗·;高更,罗曼·;罗兰找到了贝多芬,他们企图通过这些伟大人物的灵魂烛照,给黑暗的世界找到光明,为徘徊无助的人们找出一条道路。但是,使我无法满足的是,他们仍然未能将那些伟大人物身上某种更博大、更深刻的东西描写出来,是什么呢?也许,就是那些伟大人物,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有血有肉的复杂性格吧。这种复杂性格应当是高尚与卑微、坚强与软弱、温柔与冷酷、善良与丑陋等等矛盾性格的统一体。也就是这些,铸造了英雄们的伟大,这大概也可能是永远也没有人能表现出来的吧。毕竟,小说还是小说。
我为什么要说这一番废话呢?
我得承认,我异想天开,竟然也想描写一位伟大人物。譬如,罗水泊,结果拿起笔,我才知道,挑剔别人的缺点容易,自己动手去做,真是难上加难。别说描写伟大人物,就是写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物,反映出他的矛盾统一的复杂性格,又是多么艰难啊!因为,人,是世间最奇怪的高级动物。他们的情感是多么变幻不定,思想又是多么难以把握呀。实质上,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我们根本就无法彻底地认识别人,就像那位英国作家毛姆所说,“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基于这一点,任何一个作家也不可能描写出一个真正的人来。
我自然也不可能写出真正的罗水泊。
不认识到这一点,我其实只不过是制造一个伟大的新神话,或者是道德的神话,文化的神话,其他什么的神话。那么,罗水泊又成了普罗米修斯,因为盗火,被捆在岩石上,让兀鹰不断啄食着他的五脏六肺……那么,罗水泊或是成了一尊大理石雕像,不再戴那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也不再穿那件破旧的蓝制服,而是坐落在花丛中,穿戴整齐,一只手支着下巴额,庄重又深沉地思考什么……
罗水泊愿意他自个儿成为这样一个神话吗?
我在少年时代,就随父母一块儿去五七干校了。在那儿,我认识了罗水泊。近几年,当报刊上罗水泊的名字频繁映入我的眼帘时,我内心却怀疑,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罗水泊吗?冬天时,他戴一顶破蓝呢帽,帽舌总要拉得很低,穿一件黑色破棉袄,腰上扎一根稻草绳,两手笼在袖子里,蹒跚走来……夏天,他也要戴一顶破草帽,脖颈围一条毛巾,光着膀子,浑身被晒脱了皮,又黑又瘦,只穿一条灰色短裤,赤裸着双足走来走去。他这个人沉默寡言,在会上从来不发言,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打盹。平常,他也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目光痴滞,胡子拉茬,找到一个机会,就蜷缩成一团打瞌睡,仿佛他永远也睡不够。于是,我的记忆里,他更像一只懒洋洋的老猫,又像一条习惯呆在泥土里的蚯蚓,大脑皮层似乎永远是处于半睡眠状态里,就是这样一个罗水泊,真有那么多的深邃思想吗?
不过,也有一次,他的表现行为异常,给我的印象极深。那是深秋的一天下午,不时下着小雨,我们从三十里外的干校校部拉回来一车黄豆,由于人手不够,把我这个初中生也派去了。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不知怎的,沉重的平板车一下子陷进了烂泥里,怎么也推不出来了。我们又饿又冷,不知如何是好,咒骂着,踢打着平板车,急得团团转。罗水泊却掏出一盒烟,递给旁边两个大人一人一根,只说一声:“咱们先歇一口气吧,等会儿再说。”就蹲在地上吸起烟来。抽完那根烟,他精神抖擞站起来,和大伙从旁边庄稼地捡一些老玉米秸、枯树枝什么的,垫在了车轮下,接着,就指挥我们用尽全身力气推那辆沉重的平板车,他把那顶破蓝呢帽往车上一甩,豁了命似地拽着车把,还发狂地吆喝着号子:“一—;—;二—;—;三!哎—;—;哟!”“一—;—;二—;—;三!哎—;—;哟!”他当时的模样很让人恐惧,脸涨得通红,青筋从脑门上绽出,暴突着双眼,就像一条狂嚎的野狼。那辆装满黄豆麻袋的平板车,总算从烂泥坑里拽出来了。罗水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戴上那顶破蓝呢帽,骂一声:“操他妈的!”惹得我们都笑了,我们从来未听过他骂人呢,就是从那一回开始,我的敏感的少年心态察觉出了罗水泊那种萎靡困顿的落魄样子不过是带保护性的硬壳,那硬壳里又有着怎样神秘莫测的精神境界呢?我还年少,只是心中震颤一下,模模糊糊猜到,也不可能再往深处想了。
也许,罗水泊的那副邋邋遢遢模样,也不见得就是他有意造成的保护性假象。在那个充满了危险和恐怖的时代里,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快快活活的,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总是昂首挺胸。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落在他的头上,他一次又一次痛苦,一次又一次悲哀,这时候,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喧嚣的口号和革命词句仍在耳边噪乱回响,你争我斗的人世间仍是那么错综复杂,凄清的地球也仍然在宇宙无可奈何地旋转,鉴于周围的这一切,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呢?忘记。这是抹杀一切痛苦与悲哀的药剂。打两个哈欠,再闭上眼睛,生活就会变得简单多了。其实,这是对的,是对付苦难的最佳方法。也可能这种人生态度会被某些理想主义者讥讽为“冷血动物”,“缺乏英勇气概”,等等。但是,我们想象,如果真有一个人在那种沉闷的生活环境中,天天是慷慨陈词,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那么周围人会怎么看他呢?大伙只能把他当成一个小丑,更加倍戏弄他了。而且,罗水泊那时的主导情绪肯定是很寂寞,很凄凉,很孤独的。就在那极其厚重的苦闷心情深处,却又潜藏着另一种情绪—;—;时刻准备迸发的心灵力量,它是那样地骚动,那样地真切,那样地不可遏制呀!总有一天,它要爆发出来,由不得自己掌握的。那天拽拉着那辆陷在泥坑里的沉重平板车,我曾在罗水泊脸上看到过一种亢奋的激情,一种难以比拟的野性力量。在一刹那间,他的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魂迸破了硬壳,一下子袒露出来了……
我后来在报纸上又看到一篇纪念文章,也描写了罗水泊有过类似的怪异行为。那是一九七三年,大约罗水泊刚回北京不久吧,一个傍晚,西天残留了几片晚霞,一个人在单位楼后的防空洞工地里孤独地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