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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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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求与太子见面。弘光皇帝见此情形,只好将太子一案暂且放下,但仍将太子关在监狱里。
三月底,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号召,率领二十万军队自汉口蕲州,列舟船二百余里,浩浩荡荡,直趋南京。左良玉沿途遍张告示称:“本藩奉太子密旨,率师赴救。”弘光皇帝及马士英、阮大铖等大惧,南京戒严。
天空灰暗,没有一缕阳光从厚厚云层射下来。大片乌云铺匀了满天,像扯上了铅色的幕布。天空仿佛要倾压下来,压得树梢颤抖,人们喘不过气来。江南的三月份,还是有些阴冷,潮湿灰暗的青石板路上似乎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连着落了好几天淫雨,总算止住了,却又是个连阴天。书房里一片幽暗,吴伟业拿过一本《南唐二主词》,字句一片模糊。他想点亮桌上的灯烛,却又怔在了那里。他已失眠了好几天,人好像被裹在一片飘飘悠悠的云彩里。书房里的霉味儿,使他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渴求,就好像一个神经质的人却硬是追求自己厌恶的东西不放,他又耸了耸鼻子,使劲吸吮着这一股霉味儿。
吴伟业年轻时就过分相信自己的直感。好像,他用鼻子就能嗅出自己命运的凶吉。就在这些日子里,他内心激荡着恐惧绝望的情感,他的干涸血液,他的衰弱经络,他的疲惫身躯……都释放着一种奇异的感应!就在这种混混沌沌的忧郁气氛里,他通过自己独特的感官,神秘地意识到未来的某种东西。
也就是他自己命运里必然包含的那种东西?
他认为自己很命苦,是世上第一大苦人。他的朋友们很不以为然,只道是他的一种做作,有的人说:“你少年科举得意,被点为状元,名满天下。仕途又一帆风顺,怎么能说是大苦人呢!”还有人干脆说:“你要是命苦,我们都别活了。”他只是笑一笑,说:“人以为乐,我以为苦。我以为乐,人以为苦。”他也不再多做解释了,他常常有这些很玄的思想。他甚至对妻子说过,他死后,要敛以僧装,碑文上不刻任何官职,墓前只立一块圆石,上面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他给他的贴身仆人取名为吴福,谐音是“无福”的意思。家人纷纷反对,认为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他却说:“庄子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无福,即无祸。此大福也!”这些话,颇有些禅理的味道。这也是他从苦涩的生活中悟出来的。那一天,在嘉兴城南的鸳鸯湖上大画舫与吴昌时斗机锋的场面又飒然浮出,“这许多艘船上装的是什么?”“是人呗。”“否!否!”“是繁华富贵。”“否。”“那么,你说是什么?”“是梦。”真是一场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的几位好友都已经成为阴世之鬼了。张溥被毒死,或是暴病而亡,他从来也不去探问个中缘故。这仅仅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吗?还有,他的好友吴昌时被崇祯皇帝在宫殿上严刑拷打,以后又身首异处,他也对此默默不置一言。也许,这是他已经看清楚了人世间的险恶,他已经琢磨透了真正“世味儿”。
他从小资质聪明,十四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被称为少年才子。他很年轻时又投到复社领袖张溥的门下。虽然,他俩相差不过七岁。张溥当时己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学者了,门生如云,吴伟业从之受业,成为张傅的入室弟子,一开始就是复社有威望的重要骨干,也是张溥门下的“十哲”之一。崇祯三年,他又与张溥、吴昌时同举乡试。崇祯四年,又得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轰动京师。这时,吴伟业才二十二岁。也就在同时,他经历了宦海生涯中的第一次风波。由于他是复社的骨干成员,而主持这次考试的周延儒为了寻求政治力量的支持,也开始与复社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有人为了攻倒首辅周延儒,便弹劾考试有舞弊行为,直告到崇祯皇帝那里,崇祯皇帝生性多疑,又最恨大臣们结党,立即下旨查处此事。那几天,吴伟业实际被软禁在寓所之中,门口常有不明不白的人逡巡,不用说即是厂卫中人。
那天下午的天气也很阴沉,街上不住刮着风沙,吹得窗纸扑簌簌地响。吴伟业恹恹地躺在床上,身旁放着一册册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咬着爆起皮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似乎闻到朽木和尘土的气味。有一大片阴森的黑影已从窗外和门缝里悄悄爬进来。压住了他,笼罩住了他。他不敢想象可能到来的厄运,杀头?监禁?充军?都只好认命啦……可是,他从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直感,他自信会安然度过这一关的。不过,他,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却更为这炎凉的世态而忿懑不平。前些日子,他考中状元的消息尚未公布,官场上却是尽人皆知。他的门前车水马龙,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也来造访,攀同乡攀同年,甚至有个素不相识的小京官,只与他的堂房姨夫有一些拐弯亲戚,居然也来攀亲戚,又曾几何时,弹劾周延儒的奏本一发,他的门前也骤然冷落了。昨天,吴福告诉他,这寓所的房主,也是他的一个亲戚,竟托人带话给他们,要他们另择新的住所。
“我们给他的房租银子并不少啊……”吴伟业气愤地拍桌子大嚷。
“不是……少爷,”吴福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怕惹事儿,怕也牵累到这个案子里去。他们说,房租银子无所谓,他们不要了,只求少爷速速搬出去!”
“好,好,我们搬出去,我们搬出去……”他气得说不出话,一头躺倒在床上。
看见吴福还怔在那儿,他又爬起来大吼道:“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找房子呀!”
吴福一清早就出门去找房子。他在床上躺着,只是发怔。他突然又想起“祸福相倚”的道理,是啊,自己考中状元,本是一件大喜事,却又被人告为舞弊,而科举考试舞弊,是干犯国法,会引来杀头之祸的!那么,前面到底是祸是福呢?他又茫然了。
黄昏时,吴福回来了,门一下子撞开,他踉踉跄跄跑进来,进门就朝主人跪下“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涕泪满面地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少爷,这下可好啦,恭喜您呀……”
吴福刚才在街上,正好遇到周府派来的人,传递个消息,说是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吴伟业的试卷,很欣赏他的才华,还要重用他呢!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吴伟业只是觉得有些晕头晕脑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拎了起来,一下子将他扔进阴惨惨冰冷冷的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又将他抬进了九重天外的琼楼玉宇。几天之内,他的命运就是那么奇异地变来变去。
这个消息又很快传遍了官场,当天晚上,他的门前又是车水马龙了。
他和吴福立即就搬出了这寓所。虽然,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邀请他去自己家住,他都一一拒绝了,暂时住在江苏会馆里。他应付着各种人,交换着各种消息。他每天都要出席各种宴会,人们用肉麻的词句恭维他。他知道了,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他的试卷,并在试卷上作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批示,接着,又有更好的消息,崇祯皇帝准备要特赐他归里聚亲,他也是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忙于接待川流不息的宾客,人们羡慕地说:
“皇上赏识你,这次回来要你担任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也就是太子的老师啊!”
“太子的老师,也就是未来的皇上的老师!将来你必定是首辅之尊,你的仕途也必定是一帆风顺,位极入臣!”
“由皇上特赐你归里娶亲,这也是很少有人能享受的殊荣啊!”
一天一天热闹下来,他只是不停地道着:“惭愧,惭愧。”或口是心非地讲着一些门面话。他感到了参加政治活动的虚荣与兴奋,他与那些达官人们互道仰慕,不断说着互相吹捧的应酬话时,他内心里也常常会掠过一丝厌烦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茫然。他固然明白,官场上的人们如此逢迎他,只是因为他得到了崇祯皇帝的赏识,又做了东宫讲读官,他有着一种飞黄腾达的前途……但是,他倘若是出现了什么失误,或是不幸飞来横祸,那时,他又将怎样呢?他不愿意往下想了。夜深人静时,他又常常会袭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与孤独感。
这些年,官场的变幻风云,他是看饱了,看烦了,也是伤心透了。温体仁罢相,周延儒赐死,杨嗣昌自尽,洪承畴降清,接着甲申之变,崇祯在煤山自缢,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福王在南京登基,马士英、阮大铖阉党专权……如今,他也在弘光朝里任少詹事的官职,可是,他越来越看清楚,这里不过是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闹剧,马、阮二人左右了朝局,又引用阉党,卖官鬻爵,一片乌烟瘴气。他的东林朋友张慎言、高弘图、姜日广、刘宗周、陈子龙等人都被排挤出了朝廷,臭名昭著的《三朝要典》重刻,恢复了东厂缉事。这几日,太子一案又闹得南京城里沸沸扬扬。弘光皇帝下定决心诬指太子为假冒,又有马、阮奸党为虎作伥,凡是指认太子为“真太子”甚至言词含混一些的官员,都纷纷被逮捕。吴伟业想到自己曾任东宫讲读官,说不定也会被叫去指认太子,到了那时,为保全性命而昧着良心说瞎话吧,实在是不甘愿。为保全名节而仗义执言吧,又不愿意为此而丢脑袋。想来想去,只有辞去官职,隐居乡里。
他叹了一口气,将砚池中注入了清水,卷一卷衣袖,拿起一锭墨,缓慢而匀称地磨起来。他考虑好了,今天晚上,写好辞官呈文,明天就递上去,至迟在后天,应该迅速离开南京城了。
他看了看窗外,天气更阴沉了,雨还没有落下来。似乎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满在闷抑的空气里。他很想在黑糊糊的书房里点上灯,张口刚想叫吴福。他又立即想起,应该把辞官的事情告诉妻子,要她赶快整理行装。他又匆勿走出了书房。
吴伟业慢慢爬上楼梯。
这座楼面朝着秦淮河。向窗外望去,秦淮河里游船如织,笙歌盈耳,灯烛辉煌。大小画舫上悬挂着五彩缤纷的灯彩,琉璃灯,明角灯,走兽灯,人物灯等挂在船头。船两边,飘挂着绫制彩色窗帘。浓妆艳抹的歌妓们吹洞萧、弹琵琶、唱时曲,狎客们猜拳斗酒,放声狂笑,河中还有一些小船高声叫买着醇酒佳肴。有的船儿兜售着精致的各式点心,还有的空船叫嚷着招揽顾客。秦淮河沿岸则布满秦楼楚馆,绮丽的河房朱栏曲槛、金碧辉煌,画楼也是灯火通明,倒映在波光潋滟的河水之中。
他心里奇怪,柳敬亭为何偏偏约自己在这儿会面呢?而且,他们是初次会面。难道,在如此时局艰危之际,他居然还有雅兴约自己饮酒狎妓?也许柳敬亭到底只是一个鄙俗的说书人,只知道尽情享乐,哪里会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不过,听说左良玉将他倚为亲信,言听计从,他大概也有他的不凡之处吧!但是,他有何德何能,竟然如此倨傲轻慢,也不出门下楼来迎接客人呢……他正这样想着,却见柳敬亭站在了楼梯口。
柳敬亭肤色黧黑带紫酱色,脸上凹凸不平,布满了麻点和一个个小疙瘩,他面上的毛孔很大很深。鼻头是扁平的狮子鼻,一张大嘴,上唇显得单薄,下唇却很肥厚,好像肿起来似的。他头戴一顶迎面嵌玉头巾,身着蓝缎洒花直缀,脚蹬白袜朱履,一手持着折扇,风度极为潇洒。他的眼睛虽然很小,却机敏锐利,极亮地瞄了柳敬亭一眼,跨下楼梯,先向他拱一拱手,又轻声说:“抱歉!抱歉!骏公先生,应该到府上拜访……无奈,多有不便,只好启动您到这儿来了。”说着,他灵活的小眼睛一闪,“我们到楼上去叙谈。”
吴伟业一时竟有些尴尬,想不起来应该对他如何称呼。他知道柳敬亭是作为宁南侯左良玉的特派专使驻在南京的,由于左良玉握有二十万大军,是个实力派将领,朝野上下都很巴结他,称柳敬亭为“柳将军”。他也只好沿用此称呼了。“柳将军”,他恭恭敬敬作一个揖,“吴伟业久仰将军大名。”
“哪里,哪里,我也是久仰先生大名呀。”
吴伟业走进了屋子,一看就知道是哪一位名妓的房间。屋里布置得典雅华贵,两面墙壁挂著名人的山水画,正中的紫檀木条几上,陈设着精致的大理石插屏,对面是一绿铜的宣德鼎炉,燃着沉檀香的袅袅轻烟,从炉盖的镂空花纹里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香气。楼上有四盏宫灯,四盏明角灯。旁边还有一对红木烛架,锡盘上点了两支很粗的绿色素蜡。
柳敬亭肃客上坐,自己在对面相陪,蜡烛将他的脸面照得清清楚楚,吴伟业忽然觉得他的面容不像刚才自己印象那么丑陋了,他的动作极洒脱,仪表矜持而安详。吴伟业喜爱杂学,精研过麻衣相法,知道此人是属于胸有城府,慷慨豪侠一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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