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必定要提上自己一笔,可是,眼前的一切,这百万家资,楼台亭院,娇妻美妾,也都将转眼成空……他暗暗阻止自己的想法,他转身对柳如是说:
“去年,我们在这里赏月,湖水那么清洌,月儿是那么皎洁……”他语音颤抖着,不再说下去了,“如是,”他唤了一声,声调又变有庄重,“你知道谦益最最崇尚的文人是谁吗?文山公!①”
①文山公,南宋末丞相文天祥,被元朝俘虏,不屈而死。
他不再说话了,默默打量着亭子四周的环境,又动作缓慢滞重的扶好幞头,轻拂一下衣袖,整理好衣襟,然后又举目四顾,像是寻找着什么东西?柳如是了解他的心理,他是想要下跪,又不愿意泥土弄脏了衣裤,想要找拜垫之类的什么。她连忙把自己身旁的白绸手帕掏出来递给他。钱牧斋将手帕在地上铺好,向北行了一跪三叩头的大礼,遥辞大明皇帝的英灵。他站起身,黑瘦的皱脸上流下两行混浊的老泪,又向柳如是深深一揖,说一句:
“夫人,我去矣!”
柳如是明白,他殉明之意已决。她拉住了他宽宽的衣袖,晶莹的泪珠不禁从她的丹凤眼里流淌下来。钱牧斋举起手,抹去她细嫩的瓜子脸上纵横的泪水,又轻轻地说:
“人们都讲,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我今天就要行这难行之事,我要一步一步走入池水之中。”
柳如是点了点头,又咬一咬嘴唇,用清澈明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
钱牧斋被目光打动了,他内心猛然升腾起一股豪气。他自己虽然是老了,已是白发苍苍的幡然一叟,但他的慷慨报国之情犹在。他必定要作为一名从容就义的大忠臣名留青史!他又整了一下衣襟,昂首挺胸大步大步地走向水波荡漾的池塘。
他走到了长满荒草的池塘边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伸出一只脚想跨入水中,却又本能地缩了回来,他忽听岸边有人说话,回头一望,是家仆钱禄与阿贵和阿秀赶来了,他们拽着柳如是的胳膊焦急地说着什么。柳如是却使劲摇头,散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的脸。钱牧斋不再想别的事情了,他心一横,跳入了池水里。
池水冰凉刺骨,他的双腿不住地哆嗦。水面泛起了微微的涟漪,两条腿像被无数条钢针刺了似的疼痛,一只脚又陷在了淤泥里,用力一拔,鞋子埋在泥里了。他的双腿这时麻木得像两条木棍似的不好挪动,立脚不稳,踉踉跄跄又在池水里走了两步。他浑身上下颤得像是筛糠一样,两颊的皮肉也不住抽搐,震得牙床格格作响,他的两个小腿肚已像铁块沉重了,下腹也似乎往下坠落,一股凉气直窜到了脊背上。
水也漫到了他的肚脐深,他不再往前走了。这里,他只要伸开双臂向池水里一扑,也就遂了他为国捐躯的志愿了。他却像得了疟疾病似的浑身止不住哆嗦起来,牙床打颤,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的眼前又仿佛一片云雾在飘动。突然,一种麻酥酥的恐惧感觉像电流似的通过了心尖,通过了全身。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颤抖得浑身缩成一团,衣服裤子都已浸得水淋淋了。
他一下转过身,扑扑跌跌向岸边跑去。另一只鞋也踩进了泥里,他也顾不得。只是本能张开双臂,冲岸上的仆人们叫了两声,喘嘘嘘地向岸上爬着。仆人钱禄和阿贵急忙跳入水中搀扶着他走上岸。钱牧斋勉强挪动了几步,全身重量压在他俩身上,嘴里呻吟着:“太冷,太冷……我,我,受不了啦……啊,我,我要换衣服……”
柳如是走了过来,她俏丽的瓜子脸变得死人似的惨白,从头到脚打量了印牧斋一眼。那眼光,像冰凉的鞭子抽在他身上,钱牧斋不由得肩膀一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含糊地又嘟哝一句:“太冷啦……水里太冷啦……”柳如是拂开散乱在脸上纷纷的鬓发,极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艳红的嘴唇颤抖着,嘴角又抽搐了一下,终于,她什么也没有说,一甩袖子,转身奔向池塘。
柳如是疾走两步。骤然,她像一头敏捷的小鹿腾身狂奔着,跑向碧波荡漾的池塘。一纵身,跃入了池塘的水中。
钱牧斋和岸边的几个仆人都怔住了。只听卟嗵一声水响,钱牧斋才像是疯了似的狂叫:
“你们,你们……还不快去救夫人啊!”
五月十五日,清朝豫王多铎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开进南京。明朝忻城伯赵之龙、魏国公徐允渭、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跪降清朝。
五月二十二日,明朗总兵田雄、马得功献出弘光皇帝与妃子降清。陆圻的《纤言》记载,刘良佐遂将弘光皇帝朱由崧押至南京,“丙午,帝乘无幔小舆入城,首蒙缁素帕,身衣蓝布袍,以油扇掩面,两妃乘驴随后。夹略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帝嘻笑自若,但问马士英奸臣何处尔。”清朝豫王多铎令人将弘光帝朱由崧解往北京,斩于宣武门外的柴市。
张玉由一位沙弥引着,最后进了一道垂花门,后面又单有一座小院落,房屋有五间,正中一间设了佛堂,余下几间屋子则是朦胧一片黑影。只有靠门的一间小屋,透过窗棂上灯光的模糊黄晕,可见一孤零零的人影在晃动。
他有一种惶悚与兴奋交织一起的强烈冲动。刚才,走过旁边长满荒草的鹅卵石甬道,不远处荒颓倒坍的围墙,浓重夜色中的庙宇,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北京紫禁城九重宸居的那些大小宫殿,如今已换了新主人,都是那些穿胡服,操胡语的满鞑子了吧?原来的太监、宫女有没有留下的?大概也不多了。唉,他在那儿住了十几年,离开那里也有十几年了,这辈子再没有回去的机会了……他也几乎忘记自个儿的本名,忘记了皇太子的身份。
皇太子在南京被弘光帝拘押,并举行了三次会审后,未及两月,清兵渡过长江,弘光帝带着太后、妃子和太监数十人仓皇溜出南京城。过一天,老百姓们砸开监狱,声称要拥护太子做新皇帝。可是,太子看到城内混乱情形,只假意应付了一番。半夜,他在宫中远远望见,好几处是火光冲天。于是,下决心赶快溜走。他一人神不知鬼不觉摸出宫,又用身边所有银两买了一件粗布直缀,就混入一股逃难的人群之中。他曾经被一群溃兵抓去当夫役,逃了出来。后来,又被一伙强人抓去,毒打一顿,扒去了那件粗布直缀,只留下薄薄内衣。他又冷又饿,昏倒在荒野之中。待他醒来,已躺在一家农民的土炕上了。从此,他就留在那个农民家里,成了招门女婿。他谎称自己名叫张玉,是一官宦人家子弟,家人都在兵荒马乱中失散。那个老农民挺忠厚,相信了他的这些话,以后,虽然也从他身上看出一些蹊跷,却也糊里糊涂不追问,他终于有了个安顿之处。几年后,逐渐恢复了太平环境,他又找到了教私塾的生计来糊口。他想起了自己和定王临出宫前父亲崇祯皇帝对自己的切切嘱咐,要深深隐匿于人间。唉,当时自己没有听皇考皇帝的话,在南京几乎丢掉了性命。多年来,他一直在那些小村镇当私塾先生,性格变得内向沉静,少言寡语,再不是当皇太子时尊贵倨傲,直言无忌的性情了。他甚至避免去南京、苏州、杭州那些大城市,惟恐被一些见过他面的人识破真实身份。可是,那天,他在一个小酒馆里独自喝酒,却遇到这位张念一和尚。此人是高梦箕的朋友,与他在苏州有一面之缘。本来应该早早避开这些危险之人的,是什么原因却使他情不自禁应邀来访呢?也许,就是张念一浓厚的故国之情吧。唉,父皇哪里会想到,大明朝国破君亡后,仍然有人矢志忠于它,而且,不是那些享受高官厚禄的大臣,却是清贫的儒生。他们宁肯遁入佛门,也决不薙;发,决不与清朝合作,真是让人感慨万端!……不过,他这次与张念一和尚见面,内心总有一种隐约不安的预感。可能,又隐约昭示了未来生活必将遭遇的某种危险与灾难?他不管这些了。来了就来了,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想着,小沙弥引他进屋。揭开棉帘,念一和尚站在门口等候,手拈佛珠,含笑注目,屋里一股暖烘烘的奇南香气。
“念一大师!”张玉拱手作辑。
“居士请少礼。”念一和尚指着禅榻旁一张紫檀椅,“请坐。”他回身又对小沙弥说,“喔,这里不劳你招呼了。你守着垂花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闯进来。”
“是,师傅请放心。”小沙弥极机灵地一点头,出去了。
门帘刚一落下,“噗嗵”一声,念一和尚跪在地上,向张玉倒头便拜。
“皇太子爷!”
张玉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忡地张大嘴巴发愣。
“皇太子爷,”张念一和尚噙满泪水,抬头说,“能给殿下再次磕头,是我的福气,最大的福气啊!”
“别,快起,快起!”张玉才醒过神,立即搀起念一和尚,又频频朝窗外慌乱地望着,惟恐有人窥视。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结巴地说,“喔,喔,念一……大师,你,你可别,千万别这么称呼啦……这个,这个,称呼,会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呀!”
“殿下放心!垂花门外,就有人守着。绝不会有什么不相干的人进来的。”
“这就好。”张玉惊魂初定,一摆手说,“听我的,别称什么殿下之类的。这里一切,法不传六耳。我的字,仰潜,以后就这么称呼吧!我们才好谈话。”
张念一和尚略一沉吟,也说:“那好,殿下也直接称我为念一即可,不要叫什么大师!”
墙角点烧两支极粗的绿色素蜡,屋里仍有些幽暗。念一和尚坐在对面禅榻上,显得随意些了,张玉轻松多了,直视念一和尚,瞧着那张黑黢黢的脸庞,狮鼻,阔嘴,两只招风耳朵,相法称为忠直之相,又放心一层。
“念一兄”,他低声细语,手指一指南方,问道:“你知道那面的情况吗?”
念一微蹙眉头,想一想,还是把真实情形告诉他好,摇一摇头说:“局面很糟,据传孙可望与李定国又打起来了!永历帝削了孙可望的秦王封号,听说,是孙可望僭逼帝位,永历帝还给李定国送去血诏,要他去救驾……如今永历帝已到昆明,到了李定国将军营中。”
张玉满脸哀愁,喟然长叹:“唉!孙可望本来就是巨贼,如何可依恃?再说,真要使大明朝中兴,须马上成功,我的皇叔生性懦弱寡断,又如何能与汉光武帝相比?无非是逃来跑去,留得一个名号罢了。”
念一和尚神情不安手捻佛珠,还想多给他一些希望,便说:“大明朝中兴,尚有可为。李定国将军是一条血性汉子,忠义骁勇,屡有胜绩,在大西南已被永历帝倚为干城。郑成功在福建沿海,率兵十万,也是尊奉永历年号的,前两年他与李定国遥相呼应,派水师南下至潮州,与鲁王旧臣张名振合师北上,入长江,驻军崇明岛,遥祭南京明孝陵……”
“喔—;—;”张玉双眸灼灼闪亮,急问:“你是说,他现在仍然在活动在长江入口处,一旦时机成熟,即可溯江而上,直捣南京?”
念一和尚深深点头,说:“是有这个计划。张名振死后,余部由张煌言率领,目前他正加紧与国姓爷联系,操练水师,准备北伐。”忽然,他露出非常郑重严肃的神色,下意识掉过脸瞥一眼雪白的窗纸,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殿下……想不想出走?我可派人设法送您去西南,或是舟山群岛。”
张玉极坚定地晃脑袋,“念一兄,你既然知道我号仰潜,也就是仰慕陶潜,下定决心归隐田园,怎么可能再做此事呢?”他瞧见烛影之下,禅榻左侧一张极大的书桌,展开着一轴地图,不禁生出无限感慨,“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十年归隐寻常事,万里江山入眼中。固然,我心里很难受。但,我的归隐之志是不变的!岂只是今日不变,即使是将来—;—;真如你所说,大明朝中兴,江山恢复,我归隐田园的决心也是不动摇的!那一次南京之行,我对世事看清楚了很多。为夺皇位,伦常骨肉亦不免相残,永历帝会允许我重立太子名位?”
“这个,这个,他毕竟是你的皇叔呀。”
“福王也是我的皇叔呀。”张玉惨然一笑,“再说句不敬祖的话,成祖亦是建文帝的皇叔呀。①”
①指明成祖朱棣,在他的侄子建文帝当政时期,是燕王,后来起兵攻下南京,建文帝不知去向。
沉默好一会儿,念一和尚满脸忧虑,轻提一下僧衣,将盘着的双腿挪动一下,才说:
“可能……殿下,立下归隐之志,是不错的。不过,朝廷一直探听殿下的下落,明查暗辑,四处搜捕,把这做为封疆大吏的头等重要事。您的处境极凶险,所以,匿迹民间,荆棘遍地,亦是实堪忧虑啊!”
“你又有何善策?”
“有一计,倘若事急,不妨采纳。”念一和尚凑在他耳边说,“可以去外国,东渡扶桑。”
“去日本?”张玉双目的的盯着他,声音细若游丝:
“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