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呗!”
“唉—;—;这一阵子,我是忙点儿……”英夫煞住嘴。忙什么呢?忙着浪漫?再往下说,有点儿结巴了:“唉,唉,也烦,也烦!就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遛鸟啦。”
“我们这雀友们可要把您老开除啦。”崔贝儿嚷。
“嗨—;—;心烦,才应该遛鸟呢。听听鸟叫,大伙聊一聊,也能解一解闷呀。”赵哥也说。
“是的,是的,不过—;—;哦,那位唱京戏的……哦哦。”他一下子忘了人家名字了,本来跟他们都不熟。
“您说是刘爷们吧,他也不去啦!改练气功啦。”崔贝儿快捷地说。
“叫……什么禅功呢。”赵哥也乐滋滋地说,“把他的那笼子鸟也送别人啦。人家要练打坐!得静。嫌鸟儿吵得慌。”
英夫又笑了,“你们呢?练不练气功?”
“不练,不练!”崔贝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练气功,我也有气!从头到脚,是一肚子气呀,还就愁没处撒气呢!呵……练气功?要是有撒气功,我倒想练!再练气功,我的肚子该爆炸啦!”
又都笑了,英夫笑嘻嘻看着他们,跟这些人说话,绝对不用藏着搁着,也别端架子,他也是通身畅快。
赵哥咳嗽一声,说:“我们,嘿嘿,不练打坐!我们去找酒座儿!”说着,做出摆杯灌酒状,“嘿,抿两口,喝一盅,那边的小酒馆!怎么样,宋先生,您—;—;您,有没有啊—;—;啊雅—;—;雅兴?”
英夫仰面大笑,“哈哈,哈哈!还—;—;还,雅兴?你该问我,有没有喝二两就烂成一瘫泥的德—;—;德性!”笑声中,他豪爽地一拍大腿,“走—;—;走!喝酒去,我请客!”
“我请客!”
赵哥手一划,“谁也别争,咱们按规矩办!谁先提议,谁请客。你们想请客,也成呀,赶—;—;明儿吧!”
三个老头子搭肩托背,穿胡同走小巷,直奔小酒店。那个小酒馆在自由市场边儿上,也是一幢极低矮破旧的平房。英夫是头一回进这种小酒馆,迎面扑来一股汗酸与酒气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但见门内闹哄哄的,既有赤膊盘腿高踞的大汉,亦有醉得眼斜头歪的老人,还有大声吆喝拼酒划拳的勇士,两溜油腻的八仙桌已是七倒八歪,黑糊糊的柜台也是破旧得掉渣了,杯碗碟不是掉块瓷就是裂条缝,掌柜的则是矮个子圆脸的中年人,他绝对不会想着要在这间小酒馆里装修一番,因为,要的就是这股劲儿。
英夫进门后,先是心中无端生出怯意,后来又是兴奋。他知道这种小酒馆颇似清朝时的“大酒缸”,聚齐了社会下层人物的酒馆,内中曾生出无数故事,蕴含了无尽的“世味儿”。赵哥与崔贝儿才进屋,已听见了四处的招呼声。待英夫也跟着进来,嘈杂的喧嚷忽然静了一下,四面八方投来了讶异与戒备的目光。别说英夫了,就连崔贝儿也有些发憷了。倒是赵哥老练,他找好座头,立即就要酒要菜,顺手也就把英夫介绍给大伙了:“……要好酒呀!操,别他妈的掺水呀。这,是咱的老哥们儿,宋—;—;宋大爷!可是头一回来呀。”
掌柜将圆圆的脑袋一勾,算是跟英夫打个招呼,又冲赵哥翻个白眼:“你—;—;你是他妈的来喝酒呀,还是来嘬尿呀?怎么尽放没味儿的屁!”
四周零落地笑起来。骂骂咧咧,亦是小酒馆的风情之一。不带脏字,酒里就没味儿。桌上摆着开花豆、煮花生米、辣白菜、焦排叉,还有一碟猪耳朵,三个老头儿聚一块儿,有滋有味儿举酒杯。英夫本是喝不惯二锅头酒,他更喜欢绍兴黄酒。可在这儿,不喝二锅头,绝对不够味儿,二锅头方显出英雄本色来,连他也想来两句:“操蛋的!”、“兔崽子!”之类的脏话了。真有摆脱了他的身份、地位等桎梏,自由自在,又豪气万丈的感觉。人生贵适意耳,适意在哪儿?就在这种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的环境里。
赵哥翘起大拇指说:“宋,宋先生,您可是真没架子呀!”
“架子?”英夫嘻嘻一笑,“我有架子呀!我有骨头架子啦……操!”
两人都乐了。崔贝儿说,“嗨,您也会说……操呀!”
“怎么不会说?”英夫瞪起眼睛,“别以为我是教授,一天到晚就是读书、写文章,文质彬彬的。告诉你们,我也扛过麻袋,光膀子在田里割稻子,也放过鸭子,我还算得上二级瓦工呢!怎么……你们不相信!”
“我信,我信!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过去没少遭罪!”赵哥嘎叭嘎叭嚼着开花豆,频频点头。
崔贝儿斜着眼睛说,“那是过去!这些年,你们又过好日子啦!大厚本的书一出版,大把大把钞票搂着……嘿嘿,就是别搞资产阶级自由化!要不然,够你们喝一壶!”
“资产阶级—;—;自由化?”英夫大发牢骚说,“无产阶级自由化……还差不多!我们皮包里有多少钱?我们挣的稿费,还不如那些大款一次赏‘小蜜’的钱呢……这个世界,现在他妈的颠倒啦!有钱的,成了无产阶级啦!没钱的,成了资产阶级啦!”
“真棒!这话说得真棒!宋先生,我敬您一杯。”崔贝儿将一杯酒咕嘟喝下,拍着桌子骂道:“我操他们的洋奶奶哟!这日子过的,真他妈的是哭不好,笑不好,不哭也不好,不笑也不好!把人快挤成柿饼啦……我想找两颗手榴弹,往腰里一绑,喊一声‘毛主席万岁!’轰隆—;—;一响!多他妈的来劲儿!”
连周围的人都被他逗笑了。赵哥用手指头点戳着他脑门子说,“我说崔贝儿呀,毛主席都死二十年啦,你还‘万岁’呢!别神叨叨啦……我知道你这一阵子憋气,可你得想开呀!一个人,有扯顺风帆的时候,也有开逆水船的日子,你……”
“我不听,我不听!”崔贝儿捂住了耳朵。一会儿,抿了一口酒,他又气夯夯讲,“你们是没经那事儿,纯粹是黄世仁、穆仁智!不掐死穷人,他们不顺气!”
他又开始嘟嘟哝哝讲自个儿的事儿。由于气愤和激动,叙述得很不连贯,又常常插入一些乱七八糟的评论,使得英夫听得糊涂,好容易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崔贝儿因为自己的工厂不断拖欠退休金,儿子的工厂很不景气,也已经停工了。他想来想去,筹集了不到一万块钱,想办个营业执照,在胡同里开个小铺子。他搭起一个小木棚,又置办一些货物,小铺开张了,生意挺红火,可没过一个月,派出所与居委会就勒令他停业,说他修的是违章建筑物……
“可不是,明明是你的错儿啦,还诬赖别人。”赵哥连连摇头,“我是知道,街上哪能乱搭违章建筑物呀,不然,房子盖到马路上去了,怎么得了!”
“你知道个屁!根本就不是什么违章不违章的事儿,他们要的是这—;—;个!”崔贝儿手指头一捻,意思是钱。
“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有什么证据!”
“人家跟我直说了!问我又要了五千块钱!”
“你呢?”
“我敢不给吗?先凑了三千,又开了两千块钱的借条!我开这个小铺,没开张几天,倒是担了一万五千块钱的债。我,我,我他妈的能顺心吗?”
“混蛋!真是混蛋!这,这是公开索贿呀!”英夫混浊的眼珠瞪得滚圆,用拳头擂着桌面说,“你,你应该去告他们去!”
“得了得了,咱们草民百姓,去告谁呀?忍气吞声过几天踏实日子吧。”
“跟你说吧,我有路子,”英夫本想说出自己是市政协常委,也认识大官们。可是,仍然未说出来,只是说:“唔,唔,我的一些学生是报社记者,爱打抱不平,也挺能办事儿的……啊—;—;你说,要不要惩治他们一下子!”
崔贝儿飞快眨巴眼皮,立即慌乱摇手,“算啦算啦,咱们还是忍下这口气吧……得罪派出所,可没好果子吃。再说,街坊邻居的,咱以后一辈子要在那地界上混呢!”他朝英夫拱手,“宋先生—;—;宋大爷,您的义气我心领啦,心领啦!啥时候,有用得着兄弟的日子,咱,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今儿,为表谢意,咱哥俩再干一杯吧!”
此时,他们也已经喝得微醺了,环顾周围酒客,也是沸沸扬扬了。旁边桌子的一个胖大汉正与橄榄头的小瘦个子斗酒,俩人各攥了一个酒瓶,互相推搡。胖大汉光着膀子,脸上沁满汗珠,摇着橄榄头的肩膀:“操—;—;操蛋的,你丫挺的非把这一瓶酒喝下去!我,我喝了一瓶,你就得喝!”
“你丫挺不讲理!说好的,你喝一瓶,我陪你半瓶!”小橄榄头挣扎。
“少废话!喝不喝—;—;喝,不喝?我,我灌你!”
橄榄头打一个酒嗝,一手捂住嘴,“不喝了,我—;—;不喝了!我,我,我的酒量到、到、到顶了!”
“你不喝,也成!”胖大汉笑嘻嘻说,“那得从我裤裆下钻过去……”
周围桌子的酒客们哈哈大笑。崔贝儿趁机高呼,“对—;—;不喝下这一瓶,让他胯下受厚!”人们拍着桌子大嚷:“钻—;—;钻!让他钻!”橄榄头眨着眼睛,傻呵呵问:“我—;—;我,我,真钻过去,就,就一口都不用喝啦?”
胖大汉拍着光光的胸脯说:“成!保证!你一口也不用喝啦!”
“好,好,我钻。”
哄然大笑中,大伙都围过来看热闹。胖大汉得意洋洋叉开双腿站在屋当中,拍着肚皮说:“钻吧!你丫挺真钻了,你一口也不用喝,我再一气喝半瓶!你那半瓶归我啦!”橄榄头眼珠转着,假装匍匐在地上爬,忽然,一头撞在胖大汉肚皮上。胖大汉一声惊叫,连连倒退几步,又反过手揪住橄榄头耳朵笑骂着,从他手里夺过半瓶酒,往橄榄头的脑袋上乱浇着。在一片粗野的嘎嘎大笑,拍手,起哄叫嚷中,两人滚作一团。几乎把他们的桌子也撞翻了。
这边未平静,墙角边喝闷酒的小老头儿又高声唱一句样板戏:“座山雕—;—;也要听侯专员调遣……八大金刚……无名鼠辈……更不值一谈……”
纷乱的嘻嘻笑声里,也有人跟着乱唱,又一个剃光头小伙子坐在桌上,尖声尖气学着女人腔唱道:“小妹妹我坐床头……哥哥你在床上抖噢—;—;噢!咱俩的情,咱俩的爱—;—;在床上荡悠悠……荡悠悠!”这是改了《纤夫的爱》。屋里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叫好。英夫有失体统地嘎嘎大笑,不住擂着崔贝儿的肩膀。一片嘈乱声中,赵哥笑着站起说:“臭小子,你这叫淫词浪调,是搞精神污染呀!哥们儿,听我给你们唱一段吧!”
赵哥极有气派地当屋一站,来了一段“黑头”:
“将酒宴摆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大概是酒喝多了吧,他的嗓音略有些发劈。可那做派确实是威风凛凛,豪气万丈。英夫忘情地一伸手,高叫一声:“好—;—;好!”先是一阵笑,也有几个老人也喊起好。赵哥就更抖擞精神:“黄三太老匹夫自夸自量,执金镖借银两欺压豪强……”也真好像成了盗御马的江湖好汉窦尔敦了!英夫与另外两个老人也神采奕奕地击节跟唱。
一仰脖,英夫甩手将一杯酒咕嘟嘟喝下。白酒淌入喉咙,似乎一勺滚油浇下,他的肠胃要起火了。小酒馆像旋转着的木马,在他周围急速起落。他极为兴奋,心脏要跳出胸膛了。他也拍着桌子,嘶哑地与赵哥一块儿唱:“……大丈夫仇不报在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
他觉得自个儿也挺像窦尔敦的。
子君和子能说要给他过生日,英夫不置可否。
他斜靠在黑皮转椅上,轻轻抚摸干瘪的皱脸皮,却摸到下巴颏一根长长的胡须。捻着,心中弥漫了伤感的愁雾,啊,自己已经是七十岁了!已经要到古来稀的年龄。瞥一眼写字台上那个竹筒,是他四十五岁时自己做的,还刻下“淡泊以明志”五个字,陈祖望见到了吓唬他:“你还敢写这句话,这是封建阶级的情趣,当心他们批判你!”吓得他差点儿扔了。可他实在舍不得,仍然悄悄藏下了。“淡泊以明志”是他后半生的处世哲学,认真地想一想,他真的淡泊下来了吗?连自己也糊涂呢!说得更准确一些,他过的是不咸不淡的日子,说是“淡泊以明志”,倒不如说是“糊涂以泯志”呢。这一点,他倒是明白的。他轻轻喟叹一声,苦笑一下,对儿子女儿用略带些厌倦的神情说:
“唔,这个生日……我想要好好过一下。想请一些老朋友来,有祖望、彭老他们,唔,还有,明远。大概十个人吧。”
子君好奇地问,“老爸,你想给他们打个圆场?”
英夫手一摆,“这个,你别管啦!是我们老头子之间的事儿。”他又转脸对子能说,“我想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