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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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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个?”
“怎么,不行?”
“行,行。”英夫心里先是一阵轻松,随后又是难以言状的忧伤与迷惘,他频频点头说,“我立刻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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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宋英夫:(一篇文章《观渔乐》,发表于《社会文化》月刊)
现在,大家都在回忆罗水泊,分析罗水泊,赞扬罗水泊,甚至崇拜罗水泊。泰戈尔一首诗里写:“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见脚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来,当作火把点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还有俄国作家柯罗连科,也写过一个童话故事,其中的英雄丹柯也是用自己燃烧的心引导人们走出黑暗。罗水泊是否也是这样的英雄么?说实话,我还不敢断定。也许,这就是我与罗水泊多年相知,又是多年老朋友的缘故?
在我的眼里,罗水泊的形象从来就是既伟大又复杂的,他的思想也是既矛盾又统一的……写到这儿,我又犹豫了。我觉得,把“伟大”改成“高大”,可能更慎重一些,我是历史学家。我认为,最终还是由历史来评价一个人物更好一些。对于水泊来讲,也是这样,似乎如今还没到完全给水泊做定评的时候。
近几日,我却常回忆起水泊来,不是那个深刻思想家的水泊,也不是具有无畏精神的英勇斗士水泊,而是那个有血有肉,总爱跟我拌几句嘴的水泊。
我想起一组颇有情趣的生活镜头。
是干校后期了,军宣队对于我们的管理不是那么严格了。已经有两批干部回到北京,干校里人心涣散,人们都心心念念盼望着能轮到下一拨回京。水泊却显得挺潇洒,他对我说:“咱俩能最后一批回去,也没有什么。反正,我们都是妻离子散了。天涯沦落也是沦落,回北京也是沦落。”我听了他的话,心里酸溜溜的,却不能否认这是我们俩的现实。那段日子,开始发还我们的工资了,不准买零吃的纪律也松弛下来。我们嘴馋,时不时去何家湾买一条鲜鱼吃。开始还不敢公然做了吃,待到深夜,悄悄用煤油炉煮了吃。以后,发觉军宣队的头头并不干涉,我们就把他们也请来,再买两瓶白酒,买来的鲜鱼也能做出更高的水平了:干烧鳜鱼,糖醋鲤鱼,炒鱼片,炸鱼排,清蒸鱼……吃个不亦乐乎。水泊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本旧菜谱,前后都撕去好儿页。我们却把它奉为至宝,按照它的做法依着葫芦画瓢,大家都试一试手艺。
水泊很聪明,他的厨艺也是顶呱呱的。原在法国留学,我俩挺俭省,又不习惯光吃黄油面包和外国饮食,只好自己动手。一般来讲,是我去买菜备料,他下厨。在干校的那些日子,他重操旧时的厨艺,又发明了好几道鱼菜。例如我刚才写到的炸鱼排,就是他仿照西式炸猪排的做法,又加以创造,发明出的一道新菜。他与何家湾的那些农民都熟识了,还买了不少酒糟,我们做了一盆米酒。他做的米酒很到家,色清醇,微甜。虽然度数不高,喝多了也挺醉人的。我们到湖里放鸭子,那儿有很多茭白草,就割上一大捆,背回来。然后,剥出茭白的嫩心做蒲菜,每根两寸长,选其中脆嫩者切成不规则碎片。又取鲜活鳜鱼一条,去骨切成厚片,用淀粉鸡蛋浆好,湿油拖过。再取酒糟泡过的茭白块投入,加佐料,勾薄芡,一沸即倒入木耳垫底的海碗里。鱼片晶莹,蒲菜碧青,木耳黝黑。吃起来鳜鱼片软滑,茭白脆嫩,酒糟的芬芳清香,真让人口爽神怡。
那时候,水泊与何家湾几个农民关系很密切,尤其与老黄一家人。他说,老黄原是河南人,是三年困难时逃荒流徙至这里。那时的干校,还是一大片湖泊,他们就以捕鱼为生。以后退湖还田,湖面渐渐缩小,老黄与这里的农民也相处颇好,就在此落户了。不过,老黄挺机灵,又擅长捕鱼,生产队就让他作为专业渔户,给他最高工分,还让他从卖鱼得的钱里提成,他几乎是当地富裕户了。原来干校里有一条纪律,不准与当地农民来往和买东西,我们也只敢悄悄到他家去买鱼。以后,军宣队周参谋长知道,还托水泊为他买一些鱼干带回老家。这一条纪律就被打破,我们也能堂堂正正出入何家湾了。我也去过老黄家,虽说他家也算那儿的富户了,可也实在可怜。一家七口人住了四间土坯房,黑洞洞的房间里一股烧稻草的味道。一个十分破旧的五展柜,一张油腻的八仙桌,还有几顶熏黑的蚊帐,我看不出他家富裕在哪儿?问水泊,他说老黄家有一辆旧自行车,一个伢子还上了县中学,堂客养了两头猪。这在当地农民眼中,已经非常值得羡慕了。这比起寅吃卯粮的贫苦社员,可不就是富裕啦?中国农村的贫富区别,以及所谓阶级划分,从来都是自己与自己相比的,难道还能与美国农民相比不成?
一天上午,我们放鸭子,水泊无意中对我说,他明日早起要去观老黄捕鱼,可能回来晚一些,我就先放鸭子下湖吧。我听了,怦然心动,也非常想去。他拼命摇头说,“咱们都去,谁放鸭子呢?”我说,“老黄的渔船既然是未曙出湖,必然是日升而返,咱俩回来放鸭子还来得及。”他乐了,捅我肩膀一下说:“你这家伙真难缠……可是,我还要问一下老黄,瞧他乐意不?”我急不可耐,下午还未收工,就催他去何家湾。那时忐忑不安的心情,真像个小孩子。
晚上,到食堂打饭时,我碰见他。见我急煎煎投去询问的目光,他有点儿忍不住笑,轻轻一点头说:“老黄答应了。”他又肃然对我说:“咱们不能迟到。晚去了,人家没法等我们,就出湖了。”我连连称是,心里却犯了嘀咕:宿舍里是六七人睡一间大屋。我若拨上闹钟,会把别人也在半夜吵醒,怎么办呢?想一会儿,我只好老着脸皮又提一个要求,今晚只好与他在单人床挤一夜。他有些不乐意,也只好答应了。
吃过晚饭,我披上旧棉大衣,穿上胶靴,掖起手电筒,就去水泊住的那个小茅草棚。在那间破工棚里,每天晚上都聚齐一些年轻人高谈阔论。我一进屋,水泊就向我连连使眼色,不要把观渔之事讲出来。不然,那群小伙子们都要去,怎么办?一直聊到快十点钟了,他们才散去。水泊动手收拾床铺,他将一条木凳放在床边,延伸了单人床的面积。我们俩个老头儿互相挤着,凑合睡一夜。但转辗反侧,谁也未能合眼,都生怕去晚了。我俩就聊了半夜,无非是回忆以前的那些往事。结果,半夜两点钟,我俩就悄悄溜出了干校的宿舍去,直奔何家湾了。
皓月当空,我俩都没有打开手电筒。走在狭窄的田埂上,踏得野草悉悉嚓嚓发响。月光像一袭飘渺而朦胧的轻纱薄绡,笼罩着小小的丘陵,远处的竹林,黑幽幽的一幢一幢草舍。除了偶尔从稻田发出几声蛙鸣,就是轻轻掠过的风声。旁边的稻田有股仿佛从地壳深处翻出来的土腥味儿,空气湿漉漉的,似乎里面有牛粪臭气与酒酵味道混杂一起的怪味儿。
水泊埋头默默走着。他并不是朝何家湾方向去,却是朝着竹林丛丛的小山坡走去。我拽他一把,“你走错了吧?怎么……”
“没错。”水泊的那顶破帽子压得低低的,帽舌几乎齐眉,看不见他的脸。走了一会儿,才把双手笼在袖子里,瓮声瓮气说:“咱们,直接去湖边,老黄父子今晚睡在船上。”
走入竹林的小路,夜色显得幽暗了。寒月清辉从浓密的竹叶间洒漏,林中小径更像一块豹皮布满冷峭的斑点,长长的茅草轻微晃动着,我的心中莫名其妙怦怦乱跳。夜风吹来,密密丛丛的竹林低声絮语着,不知名的野花香,草丛的青气,腐朽落叶的沤味儿,却又使我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惊喜。
水泊忽然站下,他伸手摘下一片竹叶,放里嘴里咀嚼着。我也学着他,那叶子是苦涩的滋味儿,或许稍有些甜润。
下了山坡,就看见那片淼茫的湖水了。正是深夜,明月似乎又隐入黑云之中,只剩小半边,也变得暗淡了。湖面简直像一块淡黑色的大玻璃,凝结在土坡下,就连岸边也全无水沫。一阵小风吹来,水面也仍是没有波动的涟漪。微风中含着湿润的水腥味儿,我摸摸脸上,也是凉凉的。我俩走到一棵柳树边,老黄的渔船就泊在那儿。水泊连喊几声,未听见有人答话。我就合着跟他一起叫,才听老黄闷声闷气答一声:
“哪个啊?么事呀?”又歇一下,他听出我俩的声音了,又说:“老罗老宋么?来得好早,出湖要等一下子呢!”老黄打着哈欠,从船舱里探出身来。
水泊道歉说,“真对不起,吵醒了你的好觉啦。我们是赶早不赶晚,怕误了你出湖。”
“误不了,误不了。”老黄望一望我俩,“站在湖边算怎么!也来啵,我们挤一挤,再打个瞌睡吧。”
我本想谢绝,可水泊已跨腿迈入船舱中了。这条渔船不大,一切用具装置都很精巧。舱中,老黄的儿子根伢子正蜷缩着呼呼大睡。我们也都相继倒下,大家挤在一起很温暖。老黄父子身上的酸馊味儿,渔船里的强烈腥气,也都融合在暖烘烘的氛围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恶心,内心倒涌动出蓬勃的快感。身体也松弛下来了,便一步踏入了黑甜乡,水泊也是鼾声如雷。还未得尽情享受,又被老黄推醒。睁眼一看,渔船竟然已在湖中了。根伢子在船头举着长竹竿,还冲我们笑呢。何时渔船启碇,我俩一点儿也不晓得。
钻出船舱,微觉凉意。天边已隐约现出淡青色,黑色天空中还散布着几颗星星,湖面却像一匹黑沉沉的丝绸。芦苇在幽暗中摇曳。突然,一只水鸟扑着翅膀飞起来,像是从墨色水面里迸发出的一颗灵魂。我俩觉得无比兴奋,见根伢子用长竹竿去挑浮在水面的草束,不知是为何?便问推桨的老黄,他告诉我们,草中都藏以“把钩”,下面附以沉重卵石。鱼入水草中咬钩,能有所收获。根伢子很熟练,他将草束轻轻挑起,只要能听到其中泼刺有声,立即将其收入捞网,拉到船头。我俩则帮他们随手把鱼摘下钩,扔进舱里。他们设了百十多团水草的“把钩”,也只有二、三十团草束中有鱼,但也钩到七八条鱼了。
收“把钩”一半时,水泊一指东方天际,“看,出曙光了!”天边一道亮光,上层是暗绿色,下面却是一抹粉红,越来越扩大,成为金红色了。湖水也苏醒了,水波闪闪发光。我俩兴致勃勃也想学着拿竹竿挑水草,笨手笨脚,竹竿总是伸不进草团中去。很快,我们又随船去收黏网。这是他们昨日设下的,尼龙网扣丝细如发,横放湖面长达二百米。老黄摇着渔船沿网而行,根伢子利索地提网将缚缠住的鱼退下,同时又展好网仍放回水中。这次黏网收获颇多,约有十五、六条鱼,多是鲤鱼、梭鱼等,也有一些鳜鱼。快收完,水泊也要求一试,一手提网,恰是一条鳜鱼,他惊喜地狂喊一声,立刻拽住鱼尾巴想把它拉出来,可是,手忙脚乱间鱼一滑,居然又溜回水里了。气得水泊连连顿足,我们则大笑。
此时,已是朝曦满湖了,太阳快露头了,翻腾着的紫红朝霞。湖面笼起薄薄一层透明的雾,湖风轻轻拂过,带来新鲜的荷叶香与水腥味儿。很快,雾也被驱散了,不知是被通红炽烈的阳光,还是被湿润的小风吹走的?突破了耀眼的云彩,火红的太阳终于跃出来了,它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泻去。湖水也好像在活动,所有的水都往阳光射到的地方涌去了,颜色是黄灿灿又带些紫红色的。我们又随船去收“亮钩”,是用长绳系的鱼钩,细密排列一起,鱼若入其中,一曳动间,“亮钩”即如蝟;刺将其钩住。可惜,那天我们运气不佳,一无所获。老黄蹲在船头,吸着烟袋。摇桨则换了根伢子。他们说,倘是钧到的则一定是十余斤以上的大鱼。所以,一定要老黄亲自动手去拉鱼,甚至要有一番激烈搏斗。鱼的力气很大,有时竟能把船弄得失去平衡。水泊极感兴趣,在一旁问这问那,问他们钓到最大的鱼有多少斤?根伢子先说,也就二十多斤吧。老黄瞪眼说,瞎吹牛,那不成了鱼精啦!父子俩人又争论起来了,湖上已有了许多渔船,我们还看到一种奇异景象,从远外望去,有十多条船一字排开,大家都砰砰敲打着船舷,犹如古代列战阵时鸣金擂鼓,颇为壮观。老黄与根伢子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大规模捕鱼办法,用此方法惊鱼入网,再一举收网,能获鱼至千百尾。
日上三竿,我们又去收沉在湖边的“花篮”。这“花篮”实是一种“竹笼”,编织得很巧妙,使鱼只可进不得出。然后,置于浅水湖边,诱鱼来游。那天,我们收到的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老黄说,收这些“花篮”,也不过是搂草打兔子,其中必有许多遗漏。一是因放在湖边,这些“花篮”常容易被别人收走。还有,由于沉放无定所,被蒲苇荷叶所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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