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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别人收走。还有,由于沉放无定所,被蒲苇荷叶所遮盖,也就忘掉了。
临上岸时,我俩感谢老黄父子带我们出湖捕鱼,增加许多见识。又向他买了两尾鲫鱼,花一元五角钱,这是罗水泊的主意。他要我回干校先将那群鸭子赶来,再带一个小锅来,我俩可以在放鸭时煮鲜鲫鱼汤喝。我也兴致大增,不过半小时,就把鸭子赶过来了,除带一个小钢精锅,又拿来一些盐和姜。水泊那时也用身边的小水果刀,将两条鲫鱼剖洗干净,鳞也刮掉了,还掘了一些野竹根等物做柴禾,捡到几块大卵石,架起锅,用舀来的湖水煮鲫鱼,鱼汤煮得滚沸,他又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把野葱,更是香味扑鼻了。我俩轮流捧着锅,呼哧呼哧喝着鲜美无比的鲫鱼汤,还用手抓着煮得稀烂的鲫鱼肉吃。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哦,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是鲜鱼炖出的汤,有的是清的,有的就是乳白色呢?”
他笑而不答。再问,他又把话题扯开了。
所以,至今我仍然不会煮鱼汤,也还是不晓得这个奥妙。
我的笔记:(供《罗水泊传》的作者参考)
○关于罗水泊的衣着问题
在干校,他总穿一件黑布棉制服。据他说,原是蓝色的,他故意拿去染黑的。能禁得住脏,也省得老洗了。回京后,他的衣服就干净多了。一些年轻人常常搜罗了他住处的衣服拿去洗。他也不太穿旧蓝制服了,总喜欢穿一件中式短衫,高领子,布搭拌扣。他有几件中式短衫,据说都是秦少蓁亲手给他做的。
宋先生说,在国外,罗水泊则是穿西服。他总打不好领带,或是瘪瘪的,或是歪歪扭扭的,朱丽总是唠叨他,他就又改穿夹克了。
罗水泊那顶著名的蓝呢帽,待我们要离开干校时,已经快开线了。他就索性将帽舌扯下,成了一顶无檐帽。以后,他又换了一顶鸭舌帽,只戴了短短一段时间。不习惯,又换了一顶蓝呢帽。也是旧的,帽舌软塌塌的,与前一顶帽子很相像。所以,有些人以为前后的两顶蓝呢帽子是一顶,这是错误的。
罗水泊爱穿一双黑布鞋,也就是俗称的“老头儿鞋”。
他身边总是带着一方手帕,晚年患病后,他的痰很多。他不愿意随便吐在地上,而是吐在手帕里。他说,中国人有一个最不好的习惯,就是随地吐痰。
○罗水泊有一个怪癖,他从来不吃炖羊肉,不吃烧羊肉,连炒羊肉片也不吃,只吃涮羊肉。
他说,法国人饮食中最多羊肉,他却从来不吃,连吃奶酪时,他也能分辨出哪一种是羊奶酪,哪一种是牛奶酪,仅用鼻子嗅一嗅就能敏感察觉。他惟一的破例,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他劳动改造的那个农场杀了两只羊,食堂做了羊肉炖萝卜,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狼吞虎咽都吃光了。可惜,那一次破例,却未能使他为打破这个怪癖而开设一个先例,以后他依然如故。
我曾经问他:“罗伯伯,你为什么不爱吃羊肉呢?”
“很简单,羊肉有一股膻气。”
“涮羊肉就没膻气吗?”
“没有呀!涮—;—;么!唔,沸腾的开水一滚,羊肉片再一涮,膻气自然除尽了。”
“膻气跑到哪儿啦?”
“被开水涮掉啦!”他又向我解释,“开水到达沸点,消灭了膻气!”
“可是,煮羊肉和炖羊肉的热水也到达了沸点,怎么还有膻气呢?”我调皮地问他。
“这个,这个……”他被问住了,就瞪我一眼,“我没有仔细研究过羊肉问题,我不知道。你别问个没完没了啦!”我们一块儿哈哈大笑。
○罗水泊言不由衷—;—;当然,这少有的!他就立刻会在神情和语调中显露出来。首先是目光闪烁着躲避别人的注视,再就是说话结巴,还不自然地出现很多口头语:“啊—;—;啊—;—;啊,这个么,就,就是……嗯—;—;”尴尬地勉强笑着。
他从来就不善于用坚定不移的态度说谎话。
○罗水泊是很机智的。据彭老告诉我,一次他们开小组会,大伙七嘴八舌议论时事。军宣队领导突然进来,人们一下子部把嘴闭住,什么也不说了,气氛显得很窘。军宣队头头内心挺恼火,觉得自已被孤立了,板起脸孔问彭老,刚才在讨论什么问题?彭老慌张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急得出了一身汗,吭吭哧哧的。罗水泊却从容不迫地回答:
“哦,我们刚才在讨论辫子。”
“辫子?哦,干嘛讨论辫子?”军宣队领导很惊诧。
“邓小平讲,他是维吾尔族姑娘辫子多。我们就议论起来了,维吾尔族姑娘为什么梳那么多条细细的小辫子呀?是为了美,还是为了生活需要?”
“嗯—;—;为了什么?”军宣队领导目光闪烁,追问他。
罗水泊侃侃而谈,“当然是为了美呗!我猜想,是为了她们跳舞的需要。维吾尔族姑娘跳起舞蹈,能在原地飞快旋转—;—;这个时候,那些细细的小辫子也飞转起来,多美啊!咦呀—;—;够美吧!”
大伙都笑了,军宣队领导也破颜一笑。他挥一下手,想阻止罗水泊再往下说。
罗水泊装没看见,又接着说:“维吾尔族姑娘跳舞时再有一绝,就是脑袋和脖子不动,肩膀会动……这个,我老也学不会。”说着,罗水泊就充满童趣地两手平肩,模仿维吾尔族姑娘动肩膀的动作,那模样很滑稽,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军宣队领导也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得……啦!得啦。说……哈哈,说正经的吧。”
○那一次,我到老牌坊胡同的小屋子去找他,他趴在木床上写作。我见他在稿子旁边总放着一块绿色玉石的镇纸,就拿起来看。他却脸色很沉重,从我手中又取回,轻轻摩挲着,说:“这是少蓁以前买来送给我的,这是个纪念物。我一直带到干校,保存到现在……”他的嗓音沙哑了,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我的心里也挺难过。非常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我还是结结巴巴说:“罗伯伯,我,我……可能是胡说八道。我是小孩子,不明白你们大人的事儿,不过,不过……我觉得……”
他的目光凝视我。我终于说:“我觉得,您可以再结婚呀!”
他缓缓摇头,一道极细小的泪水从眼角淌下。“唉,你真是个孩子。告诉你吧……我以后不会再有家庭生活了。是的,已经永远告别家庭了。”
“您何必那么悲观呢?”
“你不懂。这不是悲观,恰恰是乐观。我永远告别了家庭的小窝,把自己寄托在别处了。”他温厚地笑了,轻轻拍着我肩膀,说:“你确实是个孩子。跟你说,你是不懂的。”
○从干校回北京后,约半年。他提出带我们一群干校的孩子去香山玩。定好了是星期天,但是,前一天晚上,我爸爸对我说:“算啦,你们别去了吧,罗先生已经有两天没上班了。”我以为他病了,问是什么病?爸爸叹一口气,说是心病,他的儿女不肯认他呀,他伤心极了。我问爸爸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儿,他也不知道。第二天,我们一伙人去找罗水泊,在小屋前敲门,只听他恹恹答一声:“谁呀?……进来吧?”
我们推门进去,见他披了那件旧棉袄,蜷缩在床上。脸色青黄,胡子拉碴,目光呆呆的。他一会儿才想起约好去香山的事儿,就嗓音嘶哑地说:“哦,我去不了啦,身体不舒服……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你们。”
我们都粗略知道了罗水泊的痛苦心病。大家想为他排忧,使他快乐一点儿。胖三儿上去拉住他的手说,“罗伯伯,走!咱们还是玩去吧。您爬不动香山,就一块儿去中山公园也好。咱们……嘿嘿。”
小眼镜说:“一玩解千愁!”大家纷纷说,“对,对,走吧,我们搀着您!”
罗水泊摇晃着花白的脑袋,有气无力说:“唉,我这两天吃不好饭,也睡不着觉……哪儿走得动路呀。谢谢你们啦。我就想好好歇一歇。”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了。亨亨忽然有一些冲动地说,“罗伯伯,您别那么难受!真的,别难受……您有我们呀,我们喜欢您。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罗水泊泪水盈眶地望着我们,嗓子眼儿里发出几响呜呜的哽咽。蓦地,头一歪,将脸埋在被服中哭了,身体不住抽搐。
那天,我们当然没去香山,也没去中山公园。我们只是陪他在街上遛一遛。
○罗水泊是基督徒,他始终抱着宽容的人生态度。有一回,他和徐明远辩论《圣经》的一句话:“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伸过去。”徐明远说这是奴隶主义哲学,是对罪恶的纵容。徐明远的观点是应该针锋相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罗水泊连连摇头说,人类间的许多罪恶,例如战争,不同种族的仇杀,狭隘民族主义情绪,偏执情绪……等等,都是由于这种“斗争原则”所引起的。人类互相争来争去,充满了强烈报复心理,其结果必定是悲惨的。我们还是应该提倡爱,提倡宽恕,这个世界才有希望。
徐明远不以为然地说,你老是讲爱,爱,可是别人爱你吗?你把爱说得那么绝对,罪恶就会毫无抵挡泛滥起来,把整个世界淹没掉!
罗水泊说,你恰恰没有看到世界上许多罪恶的根源是极复杂的。它正是人类自身酿造出来的。有的时候,善也能演变为恶。假若,我们只是简单地认为用暴力可以铲除罪恶,罪恶只会生生不已。对于人类的原罪,最终也只能用爱的原则来战胜。这种爱,与狭隘的爱恋不同,是博爱,这是基督之爱。
我在一旁听着,觉得许多道理非常新鲜。我以前在学校接受的是阶级教育,是斗争哲学。自己从来是懵懵懂懂的,就用这种思维方式考虑问题。后来,我对罗水泊讲到的基督教义感兴趣,就从他那儿借来一本中英文对照的《新旧约全书》来读。罗水泊很高兴地借给了我,但他说:“我不能送给你。你看完后,务必还给我。因为,它是我的依傍。”
罗水泊临去世前,特地在遗嘱中写下一条,把这本《圣经》作为纪念品留给了我,我一直珍藏至今。
○我曾经问罗水泊,他受过洗礼没有?他目前是否还经常祈祷呢?还有,他如今并不是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对宗教信仰是不是有损害呢?
罗水泊爽快回答,他受过洗礼,是在法国凡尔赛城的一个新教的小教堂里受洗的,主持洗礼仪式的牧师叫本·;诺阿。他现在也还常常祈祷,较多是晚祷。他始终把祈祷看成是与基督与上帝的沟通方式,从中汲取一种心灵的力量。他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祈祷,倒不是怕什么,而是他由于把祈祷作为一种心灵上的诉说,不希望出现某种不愉悦的感觉。他大多数是在避开众人注目的情况下祈祷。他现在确实不是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了,这固然有政治桎梏的原因,但主要是他只把去教堂看成是宗教感情的体验,他喜欢与教友们一起唱赞美诗,一起祈祷,这时会在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感激,一种幸福。不过,他从来把宗教礼仪只看成形式,认为一个基督徒最重要的是追随基督,爱上帝和爱人如己,担负人类的苦难。这才是真正信仰基督精神,而不是拜偶像。
我又问他,你真正相信上帝的存在吗?用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
他几乎有些生气了。对我说,上帝的存在怎么可能由人来证明呢!论证上帝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是人的虚妄。上帝之所以被称为神,就因为上帝不是被人的理智所能理解的,他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可是,我们有时又能用心灵感觉到他。这是很神秘的事情。他又谈到了死,他深信,死亡不是最后的终结,不过是人的生命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它仍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所以,他从来不怕死。他也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他希望,他死以后能与秦少蓁在另一世界相见,他还是爱着她。
罗江:(他的回忆文章《罗水泊和他的儿女们》,摘录其中一些片断)
……我在与大哥晤见之前,曾经看到他给罗方和罗圆的一封信。他当时不知他俩的地址,又不便与罗云联系。他就给我写一封信,让我转寄罗云,再由罗云交给罗方罗圆兄妹俩。那是一封很短的信,大意是,不知祖母可否健在?他的身体尚好,很惦念他俩。他常常羞愧自己未能尽到父亲的责任。信中附去他省下的油票几张,还有几张照片。有在干校照的,有回北京照的。我看了那封短信,又看了那些照片,心中一阵绞痛,觉得我们对不起大哥。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又是什么泯灭了我们亲兄弟之间的情谊呢?
自从我在文化大革命受审查后,三妹罗云也与我断绝了联系。我踌躇再三,还是给她写了一封信,殷切希望她把此信交给罗方罗圆兄妹俩,并希望能给我一个回音。但是,两个多月后,她仍然没有理睬我。我生气了,就给她家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恰好是她接的,非常冷淡地说,她已经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