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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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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在报纸上又看到一篇纪念文章,也描写了罗水泊有过类似的怪异行为。那是一九七三年,大约罗水泊刚回北京不久吧,一个傍晚,西天残留了几片晚霞,一个人在单位楼后的防空洞工地里孤独地散步,他反背着手,低着脑袋,在砂堆之间走来走去,走一走又停一停,工地上支立了许多面砂土筛子。他猛一下站住,抄起地上一把铁锹,仿佛要疯狂地挣脱什么束缚似的,一下子,又一下子,豁了命往周围的几面筛子上扬着沙土。连着干了一会儿,他终于疲乏了,用衣袖揩了几把额头上的汗珠,顺手丢下铁铣,往回走去。他用这种办法发泄了一通,大概感到沉重的心情总算轻松一些了吧。看他的背影,更显得有些佝偻了。
如果,贝多芬像是大海,波澜壮阔,难以比拟;罗水泊呢,则更像是一个深潭。看起来,只是静静的一汪水,却深不可测,也许一直伸延到地心里去……
我又想起干校的一件事。
一个闷热的暑夏傍晚,终于收工了,我们这群孩子无精打采从稻田里走出,粗粗地用田里的脏水洗了洗腿上的泥巴,就往回走了。稻田里散发出一股喷臭的味儿,没有一点风,空气粘滞又充满油腻,无形中有一只毛烘烘的熊掌在抚摸着我们的心。夕阳迟钝地落下了,像是一个腐烂的西红柿,溃破的部分流淌出了橙色的汁水,在灰色的天际扩展。我们又饿又累,在田埂上走着,几乎抬不起脚板。炎热的空气里,有无数细细的尼龙绳紧紧勒住了我们的心脏,拉呀,拉呀,要把它拽出胸膛似的。前面,是一群大人,他们也都是疲惫不堪,蔫头搭脑,默默无言在田埂上走着。忽然,里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姓吴,是研究《楚辞》的专家,打了个趔趄,扛着的铁鍬;从手里滑下来,身体一下子沉重地掼倒在水田里,激起了一片水花。大伙怔了一下,都凑上前去,把他搀扶起来。谁知,他的身躯只微微抽搐几下,脑袋耷拉到一边,半张着嘴巴,就好像是睡着了。他满身满脸是污黑的泥水,我还从水田里取来了他的眼镜,重新给他戴上。人们围拢在他周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七嘴八舌建议着,一个中年人把他抱在怀里,企图给他做人工呼吸。这时,已经有人紧急地唤来了连队里的卫生员,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她背着红十字的药箱匆匆赶到了,接过吴老头儿以后,她摸摸他的鼻息,用听诊器听一听他的心脏,又搭一下他的脉搏,摇一摇头说:“没气儿了,他已经死了。”
大伙都傻呆呆站在那儿,谁也不说一句话。瞬间,透明的空气里,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又沉淀下去了。在我们眼前,有一小片很淡很淡的白味儿,从死者的身体中飞出去,融入了灰色的天空里。呆立片刻,一个中年人从鼻孔里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一种轻微的叹息。很快,大家又默默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只是连里的几个领导站在一块儿,商量如何处理老头儿的后事,给家属打电报,将尸体先停放入装工具的小仓库里,把死者的所有物品先封存在连部,赶紧到五七干校的校部去汇报,等等。
我们几个孩子,却不能像大人们那样镇静和漠然地对待此事,面面相觑,陷入了一种惶惑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神秘感觉之中。哦,一个人就这样死了!他的生命就在片刻间迅速终结了。如此轻易,如此冷酷!在我们幼嫩的生命深处,开始有一股冰凉的汁液流淌出来,内心里出现了一阵又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怵。我们都攥紧了双拳,恐怖地瞪大眼睛,仿佛瞧见了冥冥中一些什么也要降临。
小眼镜说:“唉……老头儿,他死了!他怎么死了呢?他干吗要死呢?”
胖三儿说:“谁能想到,他今天就死了!我……我,我昨天还把一只死蛤蟆塞进他被窝里呢。”
亨亨笑嘻嘻说:“你小心啊……他死了,鬼魂会来缠住你的!”
“我才不怕呢!”胖三儿涨红了脸说,“谁让他找我爸告状去的……鬼魂又怎么着?吃了我,宰了我,活活撕巴了我?操蛋的!”
“真牛嘿,真牛嘿!”亨亨眼睛一眨巴,想出一个坏主意,“你真不怕?一会儿,你敢去摸尸体一下吗?”
“敢—;—;敢!”胖三咬着嘴唇皮,毫不示弱地瞪着他,手脚微微哆嗦着,“可说好啦,我摸了一下,你也得摸一下!”
“我……”亨亨尴尬地咧着嘴,想撤火儿了,“我可没,没这个胆子……”
“没胆子也得去!”小眼镜站出来,斩钉截铁地说,“今天晚上,咱们都去!一人摸一下。谁不摸,谁是孙子!”他为了表示决心,还举起拳头,晃动两下。
“谁不去,谁就是孙子!”我们内心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冲荡上来,都举拳发了誓。这时,一种野性的意绪像风帆似的鼓满了胸膛。
夜晚,我们聚集到了一起,乳黄色的月亮孤零零挂在夜空中,闪烁的满天星斗仿佛是它被挤破的碎片,站在路边的枯黄茅草丛中,几个人都突然感觉有一股陌生的力量推动我们,非要去做这件事不可了。杂有土腥味儿的灼热的晚风吹来,凝固的黑夜也随着热风的吹拂颤怵了,我们都在哆嗦。我们蓦地落在了死寂一样的静谧中,又蓦地被掀进了痛苦的抽搐之中。
小眼镜沙哑着嗓音,低声说:“我打听清楚啦,嗯,嗯,吴—;—;吴老头儿,放在咱们前排房子,搁工具的那间小仓库里……啊,啊,今儿晚上,全连在食堂开大会,都,都去开会啦……”
“门,要是锁上了呢?”谁在黑暗中嘟哝一句。
“我弄来钥匙啦,骗他们,说是明早要起去拿工具修水渠……”
“得,得,少废话,走吧。”
脚步踩在一条又一条深黑色斜影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响声。
到了宿舍区的前排房子,那里果然是黑糊糊一片,大人们都去开会了。我们走到了那间极简陋的仓库前,黑暗中都出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神经质战栗,能听得见彼此粗重的喘息声,小眼镜哆哆嗦嗦在裤兜里摸索着掏钥匙,却发现门并未锁上,竟是半掩着。胖三咽一口唾液,举手推开门,里面一片黑暗,却朦朦胧胧能看清屋子右边角落横卧了一具尸体,蒙了一块白布单。
我们的心像野兔子似的狂跳,一个一个紧挨着走进去,小眼镜掀开了白布单的一角,慌张地在尸体的脑门上摸一下,转眼就走了。我们一人摸一下,手和胳膊不住地颤抖着,就像是一股电流贯通了我们全身。
亨亨和另一个孩子还没走出屋子,猛一下子,一道煞白的光波照进了漆黑的房间里。又一下子,攫住了每一个人。
是罗水泊,那天晚上是他巡夜。他却发现了摆放吴老头儿尸体的小仓库有响动,提着手电筒,急匆匆赶来了,恰巧撞上我们。
手电筒的光柱照过了我们每个人,又定在白布单掀开一角的吴老头儿脸上。花白的头发很凌乱,有一绺搭在前额,他闭着眼睛,脸痛苦地扭向一边,似乎在睡觉。
我们几个孩子都呆怔怔立在那儿,谁也没想到要赶紧溜走。
罗水泊穿着白色汗衫,戴一顶破草帽—;—;他总喜欢戴一顶帽子,冬天戴蓝呢帽,夏天就戴这顶已经烂了边沿的破草帽。他默默站在那儿,一会儿,声音很低沉地问一句:
“你们干嘛?”
“没,没干嘛,就到这儿来玩玩。”小眼镜答。
“干嘛到这儿玩?”
“这儿好玩呗!”
亨亨也说:“就是来看一看,没干啥。”
“看一看?你们干嘛动尸体?”
我们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回答:
“我们也就是掀开布单瞅瞅,吴老头儿死了后是什么样子?”
“听说人死了,尸体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我们不信,就来摸一摸。”
“我们打赌来着!谁不敢摸,谁就是松包蛋!”
“真没干别的,不信你看!”
罗水泊又拿手电筒朝那具尸体来回照了一遍,嘴里低声喃喃自语说:“摸一下……打赌?嗯,嗯?”
小眼镜立刻就说,“嘿,罗水泊!”那时,我们管他们这批“黑帮份子”既不称罗伯伯,也不叫老罗,就是直呼其名。“你可别跟我爸爸说呀。”
“也别跟别人讲哇!”胖三也警告他。
“唔,唔,你们放心好了,不会说的。”罗水泊一口答应下来了,他却仍然自言自语说:“干嘛要打赌?干嘛要摸一下?嗯……真是奇怪,不可思议!”
然后,我们这一群孩子又都坐在土埂上,谁也不再说一句话,默默望着淡绿色月光下氤氲的山野,在发亮的水田里浮泛的月亮,还有远处,星星点点的村舍闪烁着淡黄色的朦胧灯火。一阵又一阵的蛙鸣,断断续续的细微虫鸣,忽然传来的几声隐约的火车鸣笛,使我们稚嫩的心灵出现了不该有的惶惑与孤独。
就这样,我们坐了许久。
现在把话题拉回来,再说罗水泊。有好几回,我发现,他皱着眉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怔怔望着我们。这种目光沉重,迟滞,似乎杂有了困惑与忧郁。一次,是我和小眼镜、亨亨几个人在一起胡聊,正在讲两天前的夜里,在校部看电影时,差点儿没打起来的一场群架。我们这山头去了十几个孩子,校部也有十几个孩子,大伙都带了砖头、木棍、菜刀。两边正在碴架,被一个大人发现了,叫来了保卫干事,驱散了两边的人。那天我和小眼镜凑巧都没去,亨亨津津有味地向我们描述着:“他一下子拽住了那小子的领口,咣噹;!嘿……掉出一把菜刀来,就嚷嚷起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嘿,你猜那小子说什么……”说到这儿,他突然截住了,悄声细语说:“罗水泊正在拐角儿那儿瞧着咱们,听咱们说话呢,我说,‘一—;—;二—;—;三!’咱们一块儿拿眼睛盯着他,嘿嘿,我接着往下说……”他又提高了嗓门,“那小子你猜说什么?”他说,“我妈让我去割韭菜的!多逗哇!嘿嘿……一—;—;二—;—;三!”
我们几个人猛一下转回头,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罗水泊,盯了一会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那时,天气已经变凉了,罗水泊又戴上那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见我们一块逼视着他,一怔,眼镜片一亮,忽然也仰头和我们一起笑了。
他走过来,笑着问我们:“你们,为什么喜欢打架呢?”
“这,你管不着!”小眼镜梗着脖子说。
“怎么管不着?”他显得有些不悦的样子,把帽舌又往上拽一拽,“我就是问一问嘛。”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拉屎放屁吗?”
我们又哄笑了。他无奈地摇一摇脑袋,也笑一笑,转身走了。
又一次,我们几个孩子聚一块,胖三儿和亨亨摔跤,大伙在一旁助威。这时,罗水泊正好挑了一担猪草从我们旁边经过,他忽然站住了,并没有放下担子,又是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们。我们发现了,就冲他喊着:
“嘿,罗水泊,也来跟我们摔一跤吗?”
“罗水泊,来呀,来呀。”
罗水泊变得很兴奋,他放下担子,用袖口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嘎哑着嗓子,用带南方味儿的不纯正的普通话说:“摔跤嘛—;—;不是吹的,摔你们三个,白—;—;玩!”
我们都很开心,因为我们以前见到的罗水泊从来是沉默寡言的,阴沉的、疲疲遢遢,没有见过他开玩笑。大家都起哄说:
“过来呀,罗水泊,别吹牛,摔一跤!”
胖三儿拍拍胸脯说:“别三个人,就我一个,也能撂倒你,信不信?”
罗水泊呵呵笑了,笑得那么畅快。他又挑起那担猪草,冲我们挥一下手,赶快走了。
我们在后面追着他嚷:“噢—;—;罗水泊认输啦,罗水泊输啦!”
他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加快了脚步走了。那样子,似乎年轻了许多。
从此,罗水泊跟我们这些孩子们建立了一种无形的亲密关系。那时候,五七干校不停地搞运动,重点是清查“五·;一六”分子。于是,就把罗水泊这一批老黑帮分子放过了。出现了林彪事件后,原来管理五七干校的一批军人突然被调走了,又换了武汉军区的一批军官来,政治空气不那么浓厚了,也不必天天晚上都开会了。
罗水泊被调去放鸭子,他就得住在鸭圈附近,连里就让他一人住着一间破工棚,即使晚上也有些不太重要的会,他可以不必参加。这大概是他最“自由主义”优哉游哉的日子了,我们这群孩子,几乎每天就跑到罗水泊的工棚里去玩。罗水泊手里有一本英文版的《基督山伯爵》,他就每天给我们讲一段故事。我们听得如醉如痴,每天盼着到他那儿听故事,后来,将一群大人们也招来了,连军宣队的领导也天天跑来听故事。
罗水泊确实有一种讲故事的天才,会渲染气氛,风声,夜色,甚至连草丛的簌簌响动都能描绘出来。每讲完一段,大家都不满足,希望他再讲下去。一次,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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