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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吴伟业笑一笑,对身后的吴福吩咐:“快取二两银子给老刘,讨个口彩!”
刘春元嘴里说着:“瞧瞧,瞧瞧,这是怎么着!”极快捷地伸手从吴福那里接过银子,又躬身向吴伟业施礼道谢。吴伟业拍一拍他肩膀,笑着说:“刘半仙,哪一天有空了,到我家饮酒清谈!”
吴伟业禀性好奇,年轻时就喜欢与江湖上的各色人等厮混,听他们讲些社会上的遗闻逸事。以后,做了状元,当了高官,也仍然本性难改。他一直很想继《绥寇纪略》后,再写一部书。这些年来,他已经积累了许多资料。他东看看,西望望,意态闲豫地在街巷里逛着。吴福却感到很疲惫了,肚子也咕咕直叫,他忍不住问:“老爷,咱们还去哪儿呀!快晌午了,咱们该回府了吧?”
吴伟业却说:“鲜鱼巷有一家小酒店,那里的酒很不错,我们去喝两杯吧!”
吴福心中很不情愿,他晓得吴家的人们特别是夫人最反对吴伟业在这种酒店或小饭摊上吃东西,嫌太脏,可是他的这位主人却性情怪僻,偏偏喜欢到那些贩夫走卒的取乐之处盘桓,他也不敢说什么。
绕了两条街道,他们才找到了那个小酒店。
这个小酒店的铺面不大,甚至连店的名字都没有,里面的生意很兴隆。却见人挤人,许多人站在那里喝酒。这里的座头有限,大酒缸的盖子就是桌面。有几个桌面都严严实实挤满了人,却有一个桌面揩抹得干干净净空在那里。吴伟业自然就走过去,一个伙计立刻把他拦住,“对不起您老人家,您不能坐,这是赵四爷包桌!”
吴伟业不觉好笑,这大酒缸的座头居然也会有包桌。他确实有些走累了,就拉过板凳在那个空桌面前坐下,满不在乎地说:“包桌也不妨,等你说的那位赵四爷来了,我再让开嘛!”又说,“说不定,我和他谈拢了,我们就在一桌喝酒,也蛮好嘛!”
“不行,不行!”伙计连连摇手,“一会儿赵四爷来了,瞧见他的座头被占了,那可是吃罪不起!”
酒店里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吴伟业,有人忧虑地摇头,有人用恐惧的目光望他,嫌他自找倒霉。也有人嬉皮笑脸,想看热闹,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声。这时,酒店的掌柜也紧跟着出来了,这是一个极有社会经验的中年人,眼睛一溜,见吴伟业举止不凡,气度儒雅,知道也是一个不能得罪的主顾,连忙斟满一杯酒,陪笑着说:“这位大人,您老得体凉我们呀!我再给您搬一张小桌出来怎么样?实在对不住了!我这里先敬您老一杯酒!”
吴伟业笑着对掌柜说:“我真不知道这位赵四爷有多大气派。酒肆茶楼的座位,向来是捷足者先登,你们这里却要专门给他留有包桌,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这是赵四爷自个儿创下的规矩!”一个小伙子插嘴说。
“这位赵四爷到底是什么人呢?”吴伟业不禁好奇地问。
“什么人?嘿嘿……”那位小伙子欲语又止,被一个老头儿呵斥住:“得子!我看你是不是皮子痒了?”
吴伟业还想追问下去,但看周围的人们都忌讳的神情,他也不好问个没完没了,正打算站起身,让开座位。忽然,酒馆里一片肃静,门口出现一个满脸油光光,头上打着围辫的中年人。他将眼睛朝酒馆里一扫,落在了吴伟业身上。他两条眉毛一竖,就朝吴伟业他们走来了。
“混蛋的东西!”他冲着吴伟业破口大骂道:“你瞎了眼睛吗?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你随便乱坐的地方吗?”
掌柜吓得脸上惨白,连忙上前去说好话:“赵四爷,赵四爷,千万不要动气!这位主顾实在不明白这里的规矩,他就在这里稍坐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完,也挨了赵四爷一巴掌。
吴伟业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招呼吴福想赶紧溜出酒店。吴福看到这位赵四爷如此蛮横霸道,忍不住气,嘴里嘟嘟囔囔说出声音。恰巧,那位赵四爷正在门口,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吴福。吴福端的一杯酒就泼洒在了他身上,他立即抓住吴福的枣红领架大叫大嚷道:“好啊,你敢把酒往老子身上泼!我今天要你认识认识马王爷几只眼!”
吴伟业本想快些溜走的,这时也不得不开口了,他满脸堆笑走近赵四爷身旁:“赵四爷,这是我的仆人吴福,他不懂事情,冒犯了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海量,就饶了他这一遭吧!”
“饶他这一遭?说得轻巧!”赵四爷瞪着一双黄眼珠嚷道:“你是他的主人?你也跑不了!”他一把拽住吴伟业的袖子。
吴伟业知道必要敲诈一些钱财,立刻对吴福说:“你赶紧给他二两银子,咱们快点儿走吧!”
赵四爷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他以为二两银子就打发走了老子!以为是打发要饭花子呢!哈……告诉你,别在这儿跟老子摆这个臭官架子!”
吴伟业知道事情又有些麻烦了,他却伸着一只手擞擞抖抖说不出话来,再看那吴福脸色像纸一样白,也浑身不住地颤抖。
这时,门口一个服饰华丽的身影一闪,酒店里忽然一下子肃静了。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这位刚进来的华服中年人身上了。那人脸上黧黑布满了凸凹不平的麻点和小疤瘌,动作却极为潇洒俊逸。他先向吴伟业拱一拱手:“啊,骏公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
吴伟业抬眼一看,那人正是柳敬亭。他也连连拱手,“哦,柳先生,幸会,幸会。”
身旁的那位赵四爷一看吴伟业竟然与柳敬亭认识,他松开了吴福的领架,正想找机会悄悄溜走。却被柳敬亭一眼瞥到,“赵四!你又在这里惹是生非了吧?”
“没有,没有!”赵四神色陡变,忙摆着双手说:“我我我不知深浅,跟这位吴大人开一个玩笑……”说着,他又向吴伟业深深鞠一躬,“吴大人海量,吴大人海量,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吴伟业苦笑一下,“只要你赵四爷不记我们小人过,我们也就感激不尽了!”
“哪里哪里,吴大人,我有眼不识泰山……”赵四满脸尴尬,眼珠不时溜着柳敬亭。柳敬亭扁平的狮子鼻轻哼一声;冷冷盯他一眼。
赵四又大喊大嚷叫掌柜出来,吩咐他须好好款待柳敬亭与吴伟业,花的钱都记在他的账上。然后,极恭敬又向柳敬亭施礼道别,赶快溜走了。他走后,那位掌柜果然招待极殷勤,忙叫伙汁赶快给他们烫了一壶花雕酒,又叫另一伙计带吴福去门外的小摊上去买可口的搭酒菜。一会儿,酒菜就放满了。
吴伟业心有余悸地端杯,朝门外张望一下,又问柳敬亭:“此人好威风啊!他,他与你相识?”
柳敬亭一笑,“这是潜帮的一个小头领,过去曾有一面之交……”
吴伟业立刻便明白此中路数了。他知道,前些年清廷急于恢复运河交通,兴办漕运,就由翁、钱、潘三祖招收徒弟,开大小香堂、设立各种规矩,各领不同派别与庵堂。漕帮之所以短时间内集拢起极大势力,背后有一些前明的遗老志士给予支持,如顾亭林、傅山等人就参预种种谋划。洪帮是公开提“反清复明”口号的秘密组织,漕帮表面只是经营漕运,实际也为了对付清朝,只等天下有变,即利用漕帮切断运河潜运,北方便会陷入绝境。因此,吴伟业置杯敛手,肃然问,“柳先生,你,你想必也是漕帮中人了!”
“还不能算呐!”柳敬亭声音略低说:“我,不过是与他们漕帮的翁、钱、潘三祖的关系比较密切”,极机警地眼风四处一溜,“有时,帮顾先生传个话就是了。”
“哦,这么说,柳先生是又在帮,又不在帮……”
柳敬亭似乎不愿谈这个话题,又为吴伟业斟满一杯酒,有意将话岔开:“唔……喝酒!这是真正的绍兴花雕,在北方倒是不容易喝到这好酒!”举杯啜饮,夹了块兔肉脯送入口中,“骏公先生,还记得我们在南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真是快晤!我赶到了九江,昆山将军已经病死,昆山将军余部也随其子左梦庚投降了清军。我不愿意随他们投清军,又回到南京城去说书。”
“又回南京说书?”吴伟业既惊且疑,他望着这位说书人柳敬亭,却见他丑陋无比的麻脸又浮起了微笑。
柳敬亭又笑一笑说,“想来想去,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仍然在我的书场混吧!”他又夹了一块兔肉脯,“我倒是很喜欢说书。我在左昆山军中日久,豪猾大侠,王公子弟,破家失国,种种悲欢离合之事,无不亲眼见之。我胸内压抑着一腔积恨,不吐不快哇!”
“是啊,是啊,不吐不快啊!”吴伟业很有同感地连连点头。他目前也正在写作长诗《圆圆曲》,以陈圆圆与吴三桂的故事为主线,咏叹了那场悲怆的民族大灾难,对吴三桂为了一个女人不顾民族利益,“冲冠一怒为红颜”,屈节降清,卖身求荣的所作所为进行了讽刺,总而言之,这首诗寄寓了他内心的故国之悲与兴亡之叹。平西王吴三桂竟然也读到这首的《圆圆曲》,心中感到不安。前些日子,一个人自称奉了平西王之命来找他,要贿赂吴伟业一笔重金,让他自毁《圆圆曲》诗稿,吴伟业一口拒绝了。
顺治二年,清军南下,吴伟业带着眷属逃难,投奔到同宗繇青房及公益兄弟处,写下了《避乱》诗六首。那时候,江南局势已是一片混乱,南明小王朝各路军阀打成一团,清兵乘虚而入,到处是烽烟,到处是流血。从南明小王朝辞官归里的吴伟业也带着一家百口逃往矾清湖亲戚家。他才尝到了什么叫国破家亡的悲惨滋味儿。司空见惯了一具又一具尸体,连他自己一家老小也免不了遭受溃兵的抢劫,真是饥寒交迫。当时,他的情感却突然萎缩了,再不那样多愁善感,却学会了用冷冰冰的目光来看这个纷乱悲惨的世界。那一刻,当他们一家人乘小船渡过矾清湖,孩子嚎哭,病人呻吟,一片乱糟糟的。他却在船上见到一蓬发垢面的农村姑娘,头上插一朵鲜花,天真地在船头拨弄水波,使得一船难民阴惨惨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想起此事,再联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不禁生起无限感触,未经亡国破家劫难之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苦痛!亡国之恨又怎能去怪得“商女”?唉,他恨自己无胆量去殉大明朝,其实当时只要纵身往矾清湖一跳即可……可是,命运捉弄他,却偏偏保住了残生。船到巩清湖心时,骤然风雨大作,船舱已进了水,大伙都以为要翻船了。他也以为将在湖中了此一生。谁知,很快就又风平浪静了,他们算是都逃出一条性命。这条性命却要在异族主子的奴役下苟且偷生!其实,反而是生不如死了。想到这儿,他倒是羡慕起眼前的说书人柳敬亭了。
这也是一种洒脱达观的活法儿!柳敬亭在左良玉军中任高级幕僚时,锦衣玉食,权柄在手,却不骄不矜;如今重又沦入民间底层做说书人,依旧是气度儒雅,不悲不怨。吴伟业对这位奇人油然而生敬意,举杯相敬:“柳先生,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相交不深。可是,如今,却又在京城幸会,真真是快事啊!”
“劫后余生,把杯叙旧,自然是一大快事!来,先浮一大白!”柳敬亭依然不失其昔日豪侠气概。
“啊,咱们一起好生喝几杯!”吴伟业陶然引杯,不一会儿,略有醉意,面色潮红,他的话也多了:“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唉……我们活下来,也是不容易。你离开南京后,我总是惦念你呀。你的一番经历也许是很有意思吧!你讲给我听一听……”
“哈,我的经历无非是东跑西颠罢了……”
“你说书时,亦该讲讲自己的故事呀!唉,你刚才说,见到多少悲欢离合、破家失国之事……唉,唉!”
顺治十八年,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逃入缅甸,被缅甸酋长捕捉,引渡至云南,让吴三桂杀了。一个宁波籍商人冢钱牧斋、柳如是夫妇讲起此事。他还说,瞿式稆亦死难于桂林。顿时,柳如是的瓜子脸暗如死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丹凤眼里滚滚淌下。
宁波商人立即说,“哦,瞿大人死难的消息,我只是听一个南边商人的,怕是传闻,未见得准确。”
柳如是双目紧闭,不说一句话。
牧斋竟跪于地上,绝望地嚎啕大哭:“完啦!彻底完啦!啊……啊,你,你的消息可真实吗?永历皇上真的,真的已被吴三桂杀死了吗?”
宁波商人肯定地说,“这个消息,不会错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昆明的平西王府做文案,他曾经亲眼看见了永历皇爷呢!”
牧斋使动摇晃脑袋,沉重痛苦使他的腰更变弯曲了,后背更驼了,他的臃肿泪囊也垂着,几根稀疏卷曲的苍白胡须哆嗦着:“如是……如是,这是气数!这是天意啊……什么都没有用啦!大明朝气数已尽,天意难违呀。”
柳如是杏眼圆睁,悲切地盯住那宁波商人:“还有呢?还……还有国姓爷呢?还有鲁王以海呢?”
宁波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