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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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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杏眼圆睁,悲切地盯住那宁波商人:“还有呢?还……还有国姓爷呢?还有鲁王以海呢?”
宁波商人犹豫片刻,缓缓摇头道:“我,我没有再见到福建那边的客商,也就搞不清楚国姓爷和鲁王以海的近况。”其实,他在南京还是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国姓爷郑成功已经病逝于台湾,鲁王以海也在金门殉国。但是,他实在不忍心将这个不幸消息再告诉他们。灰暗的暮色中,却见一行晶亮的泪水从钱牧斋癯瘦的脸庞上闪烁着滚落。柳如是却木然端坐在黑影中,一动也不动。
乙酉年,清兵南下,钱牧斋以文班首臣迎降,奉召入京时,柳如是坚拒与其他降臣之妻一道随夫北上。她明白地表示了对丈夫失节降清的蔑视。以后,钱牧斋被清朝委任为“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他那时已六十四岁,不顾名节,首倡投降之议,满以为清朝主子会重用自己,没想到还是让他当二十多年已在明朝做过的小官。北京官场,那群降臣仍然勾心斗角,他被奚落和哂笑,只好告病回籍。第二年,他又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家里人当时都不敢出面了,只有柳如是单身带一包袱随行护送。
那回,他们花费三十万两黄金的巨资行贿才保钱牧斋无事而放归。清顺治五年,钱牧斋已经六十七岁了,他又因受黄毓祺案牵累,被羁押在南京了。这时,柳如是在他被清廷逮问时又一次给他帮助。牧斋内心里也完全清楚,她对他的关心,也就是他俩还有一个共同点:恢复故国。如今这个共同点已经泡沫一般破灭了,他俩的共同点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柳如是离开了自己怎么办?他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柳如是已经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了。他不能想像柳如是假若不在了,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柳如是慢慢走到他跟前,他这时突然什么劝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像往常似的,他在她面前有一种心理上的畏惧感,嘴唇变得异常焦渴,刚才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找不出来了。
“我已经决定……”柳如是轻轻顿了一下,细细的丹凤眼仍然是清澈无比,盯着他:“我已经决定的皈依佛门了。”
钱牧斋却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对柳如是说:“皈依佛门好,皈依佛门好……其实,我也对世间的一切都厌倦了,都看透了!我早年退隐归田,就曾经笃信佛法,我那时一直后悔未能献身佛前!如今真正看破了世间的红尘,老夫也与你一起学佛法!”
柳如是淡淡地说:“那好吧,明天我就搬到尼庵里去住了。”
“啊?什—;—;么!你,你,你要真的人道!”钱牧斋瞪大了眼睛望着柳如是,“这,这是真的?”
“真的。”
钱牧斋这才真正明白了柳如是的心理状态,他猜得一点也没有错:她的确是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了,都看透了!地心里更明白,这其中也包括了她对自己的厌倦!
柳如是站在他对面,他瞥了她一眼,她的额头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皱纹。额前一缕散乱的黑发也变得有些灰白了。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这,这,这是……最好了,只有献身佛前,才,才能看破红尘!我……我也将做一个不出家的佛门弟子!我们在西天净土上……呃这个这个相会呢!”
柳如是淡然一笑,出门了。
她合上双目,那尊笑口常开的观音大士像,却在幻影里来回游荡着。观音大士的笑容里蕴藏着一种冰凉的讥笑。她看不起钱牧斋的品格和为人,认为他是“濒死不死,偷生得生”,可是自己呢?
她的心就好像刚才在窗户里看见那的一棵枯树。在荒凉凄暗的旷野里,她自已被整个阴沉的深灰色帐幔裹得严严实实。一阵冷峭的寒风吹过,那棵矮树呻吟地摇着枯枝,再也经不住震撼,就要被折断了。她打了一个寒颤,双目紧闭,内心默诵《金刚经》。她心目里的观世音菩萨的职责也就是协助佛普渡众生,了却一切烦恼。所谓“观世音”即是指芸芸众生在受苦受难之时,发出求救的呼号,菩萨就会观到这片苦难之声,前来解救。可是,如今,她自己还用向菩萨呼求什么呢?唉,连那诵背得烂熟的《金刚经》,也念不成句了,她的脑子是一片迷茫。
她仍然木呆呆在朦胧暮色中打坐着。
瞬间,她却忽然想起一个情景。也就是前几年吧,一天晚上,钱牧斋朝她诉心中积郁,他虽然告病回籍,依然屡受到一些人排挤,北京官场的种种争斗还会波及到他身上。而那些明朝遗老也看不起他,即使他暗地进行反清复明活动,也是怀疑他。钱牧斋说到伤心处,悔恨地连连跺脚,“只想死!想死!”柳如是忍不住,挖苦他一句:“乙酉年时你不死,死于今日,岂不是已经晚了!”钱牧斋花白胡须颤抖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现在想一想,自己也许有点儿过分了。但是,钱牧斋的所作所为,固然不足为训,却又提醒了她,该了断时,就应该立即了断,否则,也是“濒死不死,偷生得生”,必定亦是生不如死!
她看一眼身上的雪白孝服,默默站起。
女仆阿秀进房,急切地说,“孙爱大少爷要我告诉您,钱朝鼎勒索三千两银子!他很蛮横,说是倘若不给,就,就……”她瞥柳如是一眼,说,“就要将小姐和姑爷赶出家门!”
“哦。”柳如是并不惊骇,只淡淡应一声。
“还有,钱氏公堂已经将芙蓉山庄家产查封,可能还要查封荣木楼的藏书。”阿秀又奇怪地瞅柳如是一眼,她脸色平静,嘴唇边还挂一丝冷笑。“他们,他们还要来闹!说要见您!”
“那就见一见吧。”柳如是沉吟一下,“明日即见,如何?”她决断地说,“就这样吧,定下来。”
她又吩咐阿秀,明日要在后堂备几十桌酒席,宴请钱氏族人。别的都不用管,照她的锦囊妙计去行就是了。
“好,我就去……”阿秀欲语又止。她想告诫主母,这一伙钱氏族人侵吞与抢夺财产是贪得无厌的,他们恨不得将她活吞下去,无论怎样招待他们,也满足不了贪心的。但是,她又见柳如是胸有成竹的样子,猜测这位精明的主母必定能对付得了这批恶棍。
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钱牧斋八十三岁溘然长逝。顿时,钱氏家族爆发一场家变。柳如是自入钱家以后,就一直执掌家政大权。这使得一群钱氏族人感到耻辱,他们认为妾妇掌权,不合礼法。但是,惮畏钱牧斋生前的声威势力,未敢做出什么举动,也就是造一些谣言。钱牧斋死了,他们企盼的时机已到,柳如是失去依傍,便可以任意欺辱了。当天,钱曾、钱谦光一群人竟然挺戈入室,大吵大闹,摩拳擦掌,一直赖到天黑也不走,终于逼索出六百亩田地,还有十数个僮仆。这些人如此无心肝,如此放肆,柳如是又惊又恼,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想好了对付他们的计策。她已经预料这一群人还会来的,她也知道自己是无法委曲求全的,已无退路可走了。
她又看一眼观世音菩萨,似乎看见一个极为玄奥极为黑暗的洞窟。哦,是洞窟还是黑暗的深谷呢?那里又有一块绿度田般闪光的巨型玉石,这就是天堂之门么?这就是西方净土么?她应该到那里去吗?柳如是捋一把散发,忽然心满意足笑了。
第二天,五月二十八日清晨,柳如是在钱牧斋的灵堂前唤来几个贴身仆人,很憔悴又冷静地向他们分派工作。她先吩咐阿贵到县衙门送一封要紧的信,一定得亲自送到知县手中,并且在中午之前必须送到。此后,她又叮咛阿秀,一旦家中出了某种变故,首要的事先关紧大门,千万不能慌乱。
阿秀不解地问:“夫人,会起何种变故呀?”
“事起不测,”柳如是倦怠地一笑,只笼统说,“这伙族人来是寻衅闹事,要多防备几手。记住,他们惹了事儿,就不能让他们逃脱!要准备好绳索,关好大门小门。”
“我还是不明白,到底会出现什么变故?”阿秀心中仿佛有不祥的预感,疑惑地追问。
“你不要管了!”柳如是忽然不耐烦了,皱眉头说,“跟住我,听我吩咐就好。”
仆人们散开,柳如是又归房中。她打坐在观音菩萨像前,默诵着《金刚经》。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在屋里听见门外吵嚷的声音,夹杂着孙爱大少爷微弱的嗓门。她猜度,那一群钱氏族人已经来了。
果然,阿秀立即神色慌张出现在门口。柳如是微启眼皮,阿秀口不择句地说:
“夫人,来了来了!少爷请您,快去快去呀……”
柳如是面无表情,闭上眼睛,依旧嚅动着嘴唇在默诵经文,阿秀只好先退出屋,屋外叫喊喧嚣声更响了,一波一波传入柳如是耳里,她听到一些人粗野的詈骂,还有砰砰的砸家具的响声,那些人与仆人们扭打的呼喝。
阿秀又来了,她头发纷乱,声音嘶哑地喊一声:“夫—;—;人,这群强盗,他们……他们已将客厅砸了!他们……”
柳如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微蹙一下细眉,“唔。再稍候一候,我就来。”
又默诵起《金刚经》,阿秀无可奈何,她很想再催一催主母,却又明白再催也是无用,只好又退出屋,此时的柳如是,内心已完全沉静了,外面的粗声秽语,狂喊乱叫,都好像是隔在身外的一层薄薄细膜,真的只是尘梦一般了。她的前面与后面,就是一片茫茫的白雾,影影绰绰,昏昏眩眩。
那一群人已经打到楼上了。她听见喧嚣声时孙爱大少爷的绝望喊叫:“诸—;—;位!诸,诸—;—;位呀……”
阿秀踉跄进门,先呼一声:“夫人!夫人!他们打上来了……”用手指着门外。
柳如是终于站起身,神色冷若冰霜,对着铜镜简单修饰打扮一番。她穿那件白粗布孝服,楚楚动人,显得庄重典雅。门一开,正在楼梯口与孙爱大少爷推推搡搡的那群钱氏族人骤然安静下来,他们望着她款款走来,怔了一会儿。被这伙人拉扯得衣衫不整的孙爱大少爷,如遇救星一样,举起一只手嚷:“哦,夫人!夫—;—;人……您总算来了!您来了……”
那伙人迅速涌上来,又围住了柳如是,挥拳叫喊,跺脚谩骂,尤其是那个叫钱曾的族人,乜斜着眼睛,一把扯住柳如是袖子,沫星四溅地大喊:
“告诉你!我奉族尊钱朝鼎之命,要三千两银子,给我立刻拿出来!有也拿出,没有也要拿出来……”
孙爱大少爷苦着脸说。“确实,确实!我们确实拿不出三千两……”
钱曾一挥手,竟把孙爱大少爷搡了一个跟头,“我不管这些!只问你们要三千两银子,有则生,无则死!不可短毫厘,不能迟片刻,立即给我取来!”他又一扯,也将柳如是拽了一个踉跄。
柳如是挣开他的扯拽,强息心头怒火,只不动声色说一句:“你要三千两银子?好说,好说……”
“我要的是现银!你即刻给我拿来……”
“我给你取来便是。”她又嫣然一笑,朝那群钱氏族人说:“诸位请放心,你们此来,无非是与我清算财产。偌大的家资,我是搬不走的,也无处可藏。总而言之,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呀……”
众人一笑,气氛和缓下来了,又见钱谦光挤上前说:“我们听说,绛云楼大火,还抢出了千数卷的宋版书,此乃无价之宝!这……这,应开一书单,交我们族人寓目。”
柳如是痛快答应:“好,一会儿,我就到荣木楼取来书单。”
又一族人又上前说,“往昔,太史公在堂,好几次挪用族田资产,一笔一笔是有账的。我们已带来账单,要不要请柳夫人过目?”
柳如是强忍住气,她掌管家务,明白这笔债务是子虚乌有,纯属讹诈。她更为潇洒地挥一下手说:“欠债自然要还钱。无论是族田的债务,或是其他的债务,我们大家一会儿仔仔细细来算如何?”她又瞅阿秀一眼,将其叫过来,又低声吩咐几句,满面春风地对那伙族人说:“今天,我们治薄酒款待诸位。有什么要求,大家亦不妨在酒席后提出,来吧……请你们赏我个面子,如何?”
族人们面面相觑,钱曾得意地笑着说:“那么,我们也就给柳夫人个面子吧!”钱氏族人们蜂拥而去,直至后堂,前来坐席约有几十人。柳如是向钱曾、钱谦光几人殷勤敬酒,又转脸对身旁的孙爱大少爷说,“大少爷,你先在这里陪他们一会儿,我出去一下子,很快就回来。”
钱谦光带些疑虑地问:“夫人,你要去哪里?”
“哦,我去取书单和钥匙,稍候片刻即来。”
“不是讲酒席后再取书单么?”
柳如是没有理他,倒是孙爱大少爷嘴唇嚅动着,将柳如是悄悄拽到一边,低声耳语道:“夫人!他们意存勒索……而且贪得无厌!先父哪里欠过他们什么债务,您千万不要上当啊!”
柳如是淡淡一笑说,“这个,你放心。我自然会料理这笔细账。你去陪他们喝酒吧!诸事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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