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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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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讲下去。一次,军宣队的周参谋长扯着大嗓门说:“嗨—;—;呀!罗水泊,你别卖关子嘛。你先跟我们说说……那个家伙,什么名字?嗯……邓蒂斯,他怎么逃出监狱的?啊—;—;你讲完嘛。”
逗得大家都笑了。
就在那个时候,罗水泊的模样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仍然是,满脸胡子茬,头发蓬乱,邋邋遢遢的。他喜欢把两手笼在袖子里,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不过,他的笑容多了,说话也多了。有时,他的眼镜片会闪烁着特殊的光点,锐利的目光似乎穿出厚重的眼皮,突然那么一瞥。
夜里,他和我们一起去叉青蛙。他叉到的青蛙总要比别人多。我们才发现,这时,他特别敏捷,动作非常利索。在水田里,他听到哪里有蛙鸣,突然按亮手电筒,青蛙被射来的光柱定住了,手起叉落,立刻叉到一只青蛙。可他不敢给青蛙剥皮,说是见到血淋淋的样子心里难受。我们就一起合作,有人剥皮,有人烹炖,有人买酒,他主管叉青蛙。有时,还请周参谋长一起喝酒。一回,周参谋长喝得醉醺醺的,用筷子点着罗水泊说:“你呀,你没事儿……我估计,也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吧。好家伙,一个连,大多半都是反革命,那还了得?”
罗水泊竟然显得很激动,泪水汪汪问他,“那……那,那我什么时候能定案呢?”
“这个,可不归我管!你踏踏实实等着吧。”
我还记得,那段时间里,罗水泊用别人丢掉的几个罐头盒,做成了全连第一个煤油炉子。这个煤油炉很精致,还有调节火苗的装置,大伙都很羡慕。从他而起,连里掀起了用罐头盒制造煤油炉的高潮,罗水泊被戏称为“总技术指导”。以后,全连几乎每人都有一个煤油炉了。连里的头头,还有军宣队的头头,就让罗水泊替他们做煤油炉。罗水泊做出了八、九个煤油炉,越做越高级,有个煤油炉除了可燃烧煤油外,还可以烧木炭,就像一个小火锅。
到干校后期,有几个年轻人,都是文化大革命前刚分配的大学生,也是单位里的造反派。然而,到了干校,却又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把他们的案子搁在那儿,也没做审查结论。他们也常常往罗水泊那儿跑,我常常见到的有徐明远、陈青、刘科几个人,他们经常低声细语聊到深夜。他们先是谈古论今,讲中国历史和外国历史,这些年轻人都很佩服罗水泊的博学广识。后来,他们就天天晚上到罗水泊的工棚里去跟他学英语、法语和德语。开始,罗水泊有些犹豫,因为,连里领导人已经警告他,不要跟那些“五·;一六”分子拉拉扯扯,甚至给他扣帽子,说他是搞小集团。罗水泊又想出一个主意来,他叫人家从北京买了一些毛泽东著作,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著作的外文译本来,对照着这些外文书,教他们学外语,在他的周围聚集了十几个人。那时,我也跟着他们一块学英文,连里的领导们很不放心,但又不敢阻挠学马列著作。他们就也来参加了一段时间,以便于监视。罗水泊毫不在意,他总是说先对照外文译本讲解文中一段的意思,接着,就领我们念一个又一个单词,还给注上国际音标。那些领导没有打探出什么秘密,又不耐烦跟着一块学,呆几天后也就退出了。一次,连里开大会,有个领导居然破天荒表扬了罗水泊,说他带领大家学马列原着,这是好的,希望能坚持下去。
那些日子,我感到罗水泊身上有一股活力,又悄悄开始滋生出来了。他和徐明远叔叔几个人成了知交,他们以后就一直照顾着他的生活,一直到死,有些后事也是他们来料理的。
某个秋天的下午,我去找罗水泊,大概是问一个英文单词的读音吧,他很快就告诉了我。他仿佛是充满了心事的样子,不安地瞥我一眼,又一眼,又很尴尬地朝我一笑,抻一抻那顶破蓝呢帽。我瞧他心情不好,也不想打搅他,立即就要走。他却把我叫住了,“来,来,你坐这儿,我有话要问你。”
我在他的床铺上坐下。他并不问我什么话,急匆匆又慌乱地翻开一个小口袋,找着东西。“你等会儿啊,”他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是一小块巧克力糖!
“给你,”他脸上露出了近于巴结的笑容,“你吃,快吃了吧!”
“我不要。”我有点儿奇怪,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怎么了。“您有什么话,就问呗!”
“不行,你吃,你一定要吃。”他近乎于强迫地把那块巧克力硬塞给我,我也就只好把它吃了。
他的目光又变得闪烁了,挨近我,脸上出现了迷惘与忸怩的神情,声音轻微地说:“我问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你假若不愿意回答我,也就算啦……可别跟别人说呀。”
“行啊,您问吧。”
“你们那天……啊,啊,去摸吴启宾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打赌呗。”原来是这么一个问题,我觉得好笑。
“干嘛……打这个赌?”
“不为什么……也就是好玩。试试自个儿有没有胆量!”我瞧着他,他瞧着我。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阴沉,摸摸索索找着香烟。
我明白了,他并不是真想问这些问题。他不好启口的问题,我模模糊糊有所感觉。我瞧着在缕缕青烟中,他那张更显得憔悴和苍老的脸孔。我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闷抑感觉。
“摸他一下……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当时,我们挺慌,摸一下,立刻就跑了。”
“嗯……我替你说吧”,他沉思地望着袅袅烟雾,声音很低地说,“像是抓了一把棉花……软软的,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以后,总觉得有什么粘腻的玩意儿在手上,想洗干净,却总也洗不掉……是不是?”
“是有点儿。”
“还有……好多感觉是以后产生的。哦,就觉得当时抓了一块冰……”
“这倒……没有。”
“……又像抓了一把火……”
“不,不,不是的……”我的心,突然又像那天,撒野似的怦怦跳起来,像要跳出胸膛。我艰难地咽一口唾液,浑身上下被一种特殊感觉笼罩住了,不,不是恐惧,不是颤怵,不是,又像是。
“那是死神的手……”
他的目光是冷酷的,又是温柔的。是忧郁的,又是兴奋的。他沙哑地吐出了几个字眼,镜片里的目光灼灼发亮,仿佛盯视着遥远处。
又过很久很久,大约是二十几年后吧。有一天,我跟宋英夫教授无意中提起了这件事。宋先生非常清楚地记得,罗水泊似乎变了一个人,那种浑浑噩噩的萎靡状态被打破了,脸庞上像喝醉了酒似的,红彤彤的,厚厚眼镜片里射出了狂热的光。刹那间,他甚至怀疑,罗水泊是不是得了精神病呢?
“唉,那不过是一些孩子瞎胡闹。就是这么回事儿,别瞎想了……”
“不,不,我……你不知道……我有种特别的感觉,那是……死神的手,也摸了我一下……”
“摸你一下,干嘛呢?”
“是呀,是呀,我们都会死的……”
“唉,也许死还可能是一种解脱。这些无尽无边的苦日子,像吴启宾那样倒好,一下子过去了,倒也干脆呢……”
“可是问题不在这儿”,他摇一摇头,沉思着说,“我们要是真正的,非常冷静地面对死神,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我们会发现,自己可能辜负了生命,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唉,现在这种环境,能做一些什么呢?”
罗水泊又换了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呢?”
“没想过……不知道……你说呢?”
“很可能,是有的。”
“为什么会有?你有什么证据?”
“我问你,让你一个人留在黑暗的屋子里,熄了灯,与一具尸体在一起,你害怕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谁会做这种怪事儿……”
“我问你,怕不怕?”
“你这人怎么啦!神经不正常?真是稀奇古怪!”
“我告诉你,我是害怕的。可是,我们害怕什么呢?是怕那些就要腐烂的细胞吗?是怕那一些已经僵滞的血肉和骨头吗?当然不是的……那么,我们怕什么呢?当然是怕某一种肉眼看不见,又确实存在的东西!我们在潜意识里隐隐约约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当然是存在的……”
我们住的那个山头,其实是一个削平了的山坡。上面坐落了十几排平房,那里没有商店,只是在离我们山头一里路远的王六嘴,有一个小卖店,售货员和经理全由一个戴旧毡帽的老头儿担任,五七干校的好几百人都到了这里以后,光顾这个小卖店的人们就越来越多了,他卖出了大量的肉罐头,高级香烟和高级酒。他的那顶旧毡帽也换成了崭新的皮帽子。
从我们宿舍到小卖店,要经过一大片竹林。
一棵又一棵散发着凉爽清气的竹子,仿佛是绿色碧玉制成的。它们一棵棵成簇成垄,紧密依偎,也有些稀稀拉拉,挺拔修长。一阵风吹过,青翠的竹叶摇动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绿荫又似乎是一片离乱跃动的画面。开始,我们不敢走入竹林之中去,听人讲在这竹林之中有许多蛇,它们会突然窜出来将人咬伤。以后,我们难以抵挡这葱宠竹木的妩媚,就拿一根棍子,在草丛中打来打去,渐渐走入了竹林的深处。
特别是下了一场雨以后,那片绿色竹木就像是透明的,散发出清凌凌的透人心脾的味道。
还有一股浓浓的雨气在竹林里尚未散尽,竹林里有一层蔚蓝色的薄雾,它上接着乳白色的云影,下接着深红色的胶泥土,把竹林也染成一片湛蓝了。阳光强烈起来了,远处的丘陵、稻田、草丛都像被洗过一样,如此清亮,青翠欲滴。它们也似乎变得特别近,我们的面颊就仿佛能贴在上面似的。金色阳光又像喷泉涌动着落入整个竹林之中,落下了一片片竹叶的泥里蒸腾出芬芳的发酵气味,像酒。
我们走在竹林中的一条小径里,竹叶枝不断拂动着脸孔,一串串晶亮的水珠落在脖子里。我们走呀走,扔掉了棍子,不再打闹,不再喧嚣,只是默默走着。刹那间,我们感受到一种无比珍贵、无比美丽的幸福,啊,这一些青翠的竹子就像碧蓝色天空凝结出来的,它们是空气、云彩的真正结晶体。
走着,走着,慢慢走着,静寂得让人一阵一阵昏眩,我们就像走在一个蓝色的幻梦中。我们在这片竹林深处,却又看见罗水泊。
他站在一棵极高又挺拔的竹子下,仰面久久伫望着。他把那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摘下了,拿在手里,一片花白的头发挺蓬乱,却怔怔地抬头细眯缝着眼睛瞧那棵竹子。
那上边有什么呢?有一只灰色的鸟。也许,就是普通的麻雀,它栖在竹枝杈上,用尖尖的小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我们远远站在那儿,瞧着他默立的背影,竟不敢走过去。似乎有一种极其肃穆的气氛,也在影响着我们。这些景物,好像并不是在我们的地球上长成的。在宇宙的另一维世界中,无限遥远的地方,我们才能梦见过这些情形:碧蓝如洗的天际,几乎像是透明的翠竹,散发了芬香醉味儿的红色土地,从这一切中共同滋长出的一团又一团炫目的银光。
这很像是幻像,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又包含了某种严肃的意义,是对于生与死的困惑?是对于无限空虚与渺茫未来的恐惧?是对于大自然与我们命运的联系的某种领悟?我们那些稚嫩的心灵又一次糊糊糊糊认识到了某种永恒的命题。
我们也傻呆呆站在那儿。
现在,我实在难以描绘出当时的那种感觉了。这是一种忘我的、心醉神痴的感觉。
一九七六年五月份,我已经十九岁了。我和一些高中毕业生被分配留校当中学老师,在一个师范学校培训一段时间,就要让我们上课堂讲课了。所以,学习很紧张,再加上不时有这个或那个政治运动干扰,要每天夜里开会,搞得很疲劳。
这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取一件衣服。下了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四面张望着准备穿过马路,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街上的自行车如流水源源不断。我突然听见隐约背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刚想回头看是谁,一只手已经搭在我肩膀上了。
原来是徐明远叔叔!
他还是像干校那样,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袖子卷起来,裤脚管也卷了起来。脸庞精瘦的,不知怎的,却带了一股极疲倦的模样儿。
“你怎么不去我那儿了?”
“唉,我现在是住校,学习太紧张,有时星期日也回不来呢。”
“嗯,我听你爸爸讲了,你是在师范读书?”说着,他用手掩一下嘴,打了一个哈欠:“我天天晚上去医院陪罗先生,已经半个月没睡好觉啦……”
“罗先生?您说是罗水泊……他怎么住院啦?”
“患了癌症,前两个月才查出来,许多医院不愿意收这样的危重病人,还是几个朋友拐着弯儿,托了关系,才让他住进了协和医院里。”
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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