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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板们能懂一点房间布置,花同样的钱,效果就大不一样了。”他样子随便地说。
“不过,也就只有我们两个整天接触艺术的人,在充当回头客。”她也显得很随便。
保瑞张口结舌。
“我们在这里相遇,并不全是出自偶然。”他的眼里,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在你是习惯,我则是工作需要。”
“习惯不也是一种需要吗?”她微笑道。
保瑞看到了这种交谈的危险。看来,美术系的讲师也是极通辩术的。在这所大学,每个人最合法的权力,就是显示或玩弄一下辩才之类。几乎所有的老师,仍然在刻意训练这种才干。你有口才,你看上去就象权威了。权威并不在于才学。在更多的情况下,权威在于权力。你只要有职务,就是没什么口才,也是有权威的。你是省长,文章里的错别字,报社社长肯定不予纠正,社长不是傻瓜,不想让你把他撤换掉。即使在学术气息比较浓的学院,权力也渗透到权威的一切领域。某教研室主任只是讲师,却是管自己的科长,教授在此人面前一样得规规矩矩。
“这么说,我们是一回事了?”他恶意地微笑道。
这回,轮到她张口结舌了。
“上回的那幅画,你弄得怎么样了?你能否把它赠给我?说真的,你们把我画了那么多,可我的手上连一幅也没有。”
“肌肉画了一些,眼睛还没画好,还只是一堆死物。”
“眼睛那么难画吗?”
“眼睛是我的许多人物画的难点所在。眼睛是人体中最难以接近的东西。我读过列宾的一幅画,那上面的眼睛,不是画出来的,而是被一颗伟大的心感悟出来的,以至才会有那么强烈的震撼力。读了那幅画,我再也不敢随意点染人类的眼睛。不过画读得太多,也会使人愚蠢。敢于蔑视书本的人,往往才是有智慧的人。他们的想象力,总是大于理智。这才是获得解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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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有些亢奋。这一时期,她对想象力的崇拜达到了顶点,因为她再也想不出新的什么了。这可能是理智的束缚,然而她的头脑又完全是自由的。她就是再也没有了想象力。她可能还没有深入想过,连最伟大的艺术天才,想象力都是有限的。她现在所急需的,也许是另一种东西的滋养。也有可能,她的感觉已经迟钝。几乎所有艺术家的感觉,都迟钝了。
为恢复感觉,她做了很多努力。她坚信一位艺术家的话:我们今天的艺术活动,如同在前人收获过多少遍的池塘里捕捞。因此我们感觉的鱼网不是特别精细,终将一无所获;而就是十分精细,捕捞上来的多半也只是小玩意儿,这也就是当今艺术家的不幸。这个理论,对她的打击很大。她同时也感激这位艺术家的提醒。她努力使感觉变得更加精细。原先只喜欢用一种颜色去表现的局部,如今则分解成几种不同的色块。不过,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比如画面越来越琐碎,或是画面反而显得苍白了。
经过漫长的思索和反省,她明白了,我们今天的环境,跟古典艺术家们的生活环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新的行业、职业在不断涌现。所以,今天的艺术家仍然可以大有作为。池塘里鱼少了,虾却没有减少,虾的价值恐怕并不比鱼低。还有其它东西,历史上并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就是她的机遇。
于是,她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对各种新事物的观察上。起初她的许多做法,都让人感到古怪和不可思议。经过一段时间,她已经能把最新的发现和对传统的最新理解融合起来。她的两幅作品,引起内行们的关注,虽然第二幅画已有了雷同的趋向。第三幅这样的作品诞生后,人们终于感到她的雷同问题。并且,连她也不愿意把以后的几幅作品拿给人看了。
这一时期,由于理性上的坚定,她才没有特别绝望。她继续沿着自己的路走,继续感受各种新鲜事物的刺激。一段时间,她跟几个茶馆诗人在小饭馆里彻夜长谈。他们的感觉,比她还要精细。她对近来出现的舞厅陪舞女郎、咖啡屋陪聊女郎、洗脚屋按摩女郎,以及洗头屋踩背女郎,均发生了很大兴趣。在这一时期她的画面里,各种时代气息明显增强。只是,她的画面不能再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她终于说服自己,应该歇一歇了。
接下来的相对轻松的日子,她主要干了三件事,学外语,学计算机和学开汽车。媒体这一时期把这三件事炒得很热,说它们是中国国民进入二十一世纪必须经历的三关,虽然此时距二十一世纪还有将近十年,虽然此时大多数中国人还没见过计算机,虽然此时这座城市里除出租车之外的私人轿车还不足三十辆——看来,中国的文人总是喜欢帮商家炒作——以她的外语水平,考职称不成问题,交流就很不够。她还得学。反正精力旺盛。每当背会字典里的一页,就毅然把这一页撕掉。她还买回来一台韩国造高档计算机。很快,就能每分钟打一百个字了。
就在某一天,她蓦然意识到,她正把自己降低到公司职员的层次。但驾驶汽车确实给她带来愉快。每逢周末,她都能开着张亚楠的专车跑到百里外的地方,观察雪山或云朵的变化。她不是买不起车。张亚楠多次提议,给她买一辆。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害怕太显眼。她也不能断定,他的钱来历是否正当。结婚后,她没有看到,有人把贵重礼物送到家里。她同样没有看到,他把特别值钱的东西拿回家来。他只是给她借来一台彩色复印机,一套高级洗相设备,和价值几万元的两台照相机。
她继续发现雪山或云彩的新的细节,只是内心再也没有出现过曾经的激动。这样,她强迫自己再次进入休眠状态。
也就是这时候,接连发生了一些事,让她眼界大开。就连侯保瑞的出现,也给她带来一点刺激。这些事件,都在向她开启一面窗户。但她却奇怪了,她本来天天都在听人民这个词。
她发现,不论什么活,他都愿意干,干起什么来,都充满热情。他的精神面对金钱,昂奋到了极点。他就象是挨了三十几年的饿。他的眼睛,总要放出不服气的光焰。这很对她的胃口。
这座学院的正式职工,本应对工作十分热情,却没有人能跟他相比。美术系除外。美术系的人画画都是不要命的,可画面上却忘不了签上自己的名字。学院里,人们劝一个人不要干活太玩命,就说这是在给公家干,你是何必。连副院长或系主任,也会这样讲话。公家,似乎是他们心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侯保瑞这个外来者不是这样。他握着扫把,有如画家握着画笔。凡是他扫过的地方,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有风格,印迹很深,密度很大,仿佛垃圾必得滚蛋。他掀起来的尘埃,又是最小的。他总要先洒一些水。他在用双倍的力气和双倍的热情。
可能是这个人很珍视这份工作。不过学院里的哪个人,又能舍弃自己的工作。这种热情必是藏有更深的意味。他代表了世界上一群更有活力的人。她在注意他。加上很无聊,干嘛不暂时逮住他。如果不是艺术家,她多半不会跟这个经常显得很无礼的家伙如此接触。当她跟他接触了一次,就发现值得继续接触。
当然,他对她也产生了情欲的刺激。任何有特点的男人,都会引起她的注意。她一直就是这样。
她一点也不害怕他了。他就是阴谋家,钱罐子,对她都没有什么不好。她喜欢他的无所顾忌。那天他没有提出想继续给她当模特,使她有点意外。他也在给别人当模特吗?那天,她过于傲慢,竟然不好再邀请他。其实,她对模特都是尊重的。她是故意整他。他很傲慢,她就用更大的傲慢整他。可她后悔了。
第50章 乔琳琳喜欢侯保瑞的狂妄
“你认为我是聪明人吗?”保瑞问。
“据我所知,你并不读书。”她说。
“可我确实在读啊。”
“在读什么书?”
“房间布置。”
她怔了一下。陡然间,她大笑了。“房间……布置?”她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不,你变蠢啦。”
馆子里,新进来几个大学生。他们都为这两个人的神气,有点惊讶。乔琳琳在学院师生们的眼里,恐怕早就属于不正常一类了。只是她的才气,的确出类拔萃。当人们又在议论她把某个男模特领到家里,她的一幅新画又引起了轰动。这里的师生有个特点,就是对身边在外界获得成功的人,便从舆论上给予放行。这就使得渴望出头的年轻教师,对她羡慕得要死。
乔琳琳的面,迟迟没有上来。几个刚刚进来的大学生,点了很多菜。尽管女画家注定了是他侯保瑞的敌人,他还是不愿意看到同伴被如此冷落。他来到灶间。并没有哪个人在忙活一碗鸡丝面。他端详着一盘配好的辣子鸡丁,问这一盘多少钱。年轻人说五块。他说,我要了。老板进来。保瑞笑眯眯地指着盘子说,这给我了。老板对伙计说,再多放些肉丁。保瑞出来,见她等得不高兴了,就说今天炒菜很多,大学生用母亲寄来的钱请客哩。
几个大学生,都盯着保瑞。
“在美国,就是大学生们渴望去留学的地方,十八岁不能自立,那便是对自己的羞辱。连小绵羊都懂这个道理。而我们却在造就我们的特色。德行,早就成了次要的东西。”保瑞说。
“我有点喜欢这个家伙的狂妄。”注意到几个大学生充满敌意的目光,乔琳琳便把椅子更靠近侯保瑞一些。
保瑞还在想这些大学生。他们从来不参加任何劳动,从六七岁起,就成了专门写作业的机器。自立的概念,在他们看来是奇怪的。对于只讲实惠的民族,这样活着也无可厚非。“我是没什么可依附,才有了怨气。农民老哥,你要体谅这些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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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子鸡丁上来后,保瑞去柜台买了一瓶白酒。
当乔琳琳看到几个大学生都用恼恨的目光瞅着她,她便不再阻拦侯保瑞倒酒,还把椅子再靠近侯保瑞一些。
这个女人的酒量是惊人的。半小时后,两人就把一瓶酒喝光了。她再次邀请他去她家。雨这会儿小了。路过一家烧饼铺,她买了四个烧饼。刚离开几步,塑料袋就被烫破,饼子全掉在水泥地上。保瑞把它们拣起来,去找伙计。伙计这回给他套了两个塑料袋。乔琳琳看到,伙计把四个弄脏的烧饼拿过去,用一块干抹布擦擦,就又放进了烧饼堆里。
“你怎么能这样?它们已经脏了。”她说。
“别管我们的事。”老板说。
“这样不好。”她耐心地说,“这样吧,你还是把它们卖给我。既然是我惹的麻烦,还是让我把它们解决掉。”
“你拿它们去喂动物,同样是不人道的。”老板说。
她说,我不会的。老板说,那你想干什么?她说,我想把它们扔掉。老板说,你还不如送给老叫花子。他朝门外一指。几个人回过头去,就看见站在那边正啃着西瓜皮的老头。她说,这样不好。老板说,可这个老头每天都在垃圾箱里拣东西吃,拣你们扔掉的东西充饥。她说,可我怎么能当面羞辱他呢?老板说,这是什么逻辑,这就象天外来客说的话啊。他让伙计去把叫花子喊过来。叫花子过来,盯着老板手里的几个烧饼。
“你叫我个爷。”老板说。
“爷,亲爷。”叫花子站在雨中,眼睛不眨地说。
老板便把四个烧饼递给他。乔琳琳伸手去阻止老板。叫花子样子凶狠地瞪着她。她把手缩回去。
“这几个饼是她送给你的,你叫她个妈。”老板说。
“不。”叫花子瞪着乔琳琳。
“这真是她的,她是个大好人。”老板说。
“她不是好人,是官太太,有钱人,坏人。”叫花子说。
老板仰头大笑。
乔琳琳把钱扔在柜台上,扭过头,拉着保瑞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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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瑞看到那幅画,顿时被两只贪婪、自卑的眼睛惊呆了。几秒钟后,他发现在这一对眼睛里还有着另一种相反的气息,加上所有的肌肉都不完全相同于他的身体,他才安下心。
保瑞在书柜里看见几本侦破小说。
“张亚楠是个侦破迷。”乔琳琳笑道。
保瑞想象,张亚楠每天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一次,他发现这个人在修剪盆景。这在建委的任何人看来,都很正常。然而,侯保瑞却是这个省未来很有分量的私营企业家。这座城市,还有许多被大家视若无睹的东西,都让这个人看出了毛病。有时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苛刻。在他未来的公司,养花就不被允许?可张亚楠的样子,他就是看不惯,那是对单位的羞辱。这种离心离德的事,在他侯保瑞的公司不会出现。那个公司首先是充满人性的,其次才是共同目标:朝着心中的制高点,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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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琳琳喝了酒,根本没法绘画。她穿了一件薄衬衣,坐在保瑞对面的蟒皮沙发上,脸上红彤彤,一副更加可人的模样。
她正用一对目光召唤他。
但内心的压抑,使他根本看不到。许久,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