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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她先打破沉默。
「我先把东西收好,明天晚上会过来搬,可以吗?」
「我会晚一点回来。」
「嗯,钥匙……」她的声音透着压抑的味道,「我锁好门后,放在信箱里,这样……好不好?」
她没有知道被捉弄后的哭天喊地,他也没有被揭穿的恼羞成怒,平静得像是没有台词的影片,这样的和平只有在他们握手的时候才终于透出一些情绪,江日升不知道冰凉的是她的手还是自己的手,抑或,他们的掌心在同一个夏日午后下降到了必须告别的温度。
「那……再见了。」
「保重。」
她眨了眨眼睛,唇畔有抹牵强的笑,「你也是。」
他们分手后,他偶尔会在路上看到她。
还是照样骑着那台脚踏车从八+八街进入中央公园,大部分的时间意态悠闲,但有时也会看得出来正在赶时间,在国家资格考试合格者名单公布当天,他在纲站上看到她的名字。
听说,杜丞萱拿着学位与证书回到西岸。
此后再没看过她的人、听过她的消息,在那个充满着她的影子的深蓝色空间里,在医院与住处之间继续着四季更迭,东河的国庆烟火,哥伦布日游行,黑人历史月,樱花节,一季又一季。
而在他升上总医生的时候,他回到了台湾。
从冬季到夏末,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将自己的人生导入另外一个阶段,全自主,也全自由。
这是他想要的日子。
因为过得惬意,他几乎可以忘记纽约的一切。
事实上,因为忙碌,他也甚少想起,午夜梦回,甚至直接跳过那十年的曼哈顿光阴,除了……之外。
※※※
慵懒的沙发音乐,轻松的昏暗氛围,吧台人员才看得到的小桌历上显示今天是星期五。
大周末夜,是日升酒吧最忙的时候。
所有工作了1个星期的上班族,在入夜时分涌进了各式各样可以释放自我的场所,有人到电影院,有人到高级餐厅,当然,更多年纪不小又属于金字塔中上阶级的人会选择到风格酒吧说说聊聊。
也因为是累积了几日的压力,一旦得以放松,酒客们的手好像装了定时器一样,一下就举起,一下就举起,外场人员疲于奔命,小米虽然是小有资历的酒保,但双手难敌这众多桌单,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江日升会下海帮忙。
福特加苏打,碧眼,苏格兰花裙,天使之吻……小米觉得自己的技术够好了,但是,每次看到江日升取放酒瓶的动作,还是会觉得这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的中年人很有两下子。
「这位同学,你爱上我啦?」
小米回过神,才发现江老大正用…种戏虐的眼神看着他。
「我爱上你?」他鬼叫起来,「我没事爱上一个男人干么?」他老妈还等着他娶老婆好传宗接代呢。
「那就不要用那种发直的眼光看我。」江日升俐落的将一杯红眼倒入雪利杯,「多留一点关爱的眼神给客人的单子吧。」
「这给你们。」打扮性感的贝蒂,笑咪咪在台面上再度丢下一叠单子,「二十杯曼哈顿先来。」
江日升皱眉,「又有人拿调酒来斗?」
「跟上星期的是同一批人,我好爱他们喔。」贝蒂亮了亮藏在手心的千元大钞,「小费给得很大方。」
小米见状,忍不住挖苦,「他们如果知道你是男的,就不会这么大方了。」
贝蒂风情万种的一笑,「江老大下了禁口令,不会有人说出去的啦,我在日升酒吧中可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哎,如果我让他们幻想破灭,我们的生意至少要掉好几成。」
「你现在是把自己当酒店小姐啊?」
「你以为没人挖我,我只是……」
「停!」江日升打断了两人无意义的抬杠,「小米,解决铁丝上夹的单子,贝蒂,你不要来这边惹小米高血压,他要是倒下去,我就叫你进来补他的位置。」
既然老大开口了,两人也只好乖乖闭上嘴巴。
外场人员递过来的单子好像抽奖明信片那样多,两人组成的调酒生产线直到深夜一点过后才算是稍微缓和下来。
夜更深,客人更少。
当时针指到三的时候,原本满场的客人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七、八桌,忙了几个小时的江日升调了一杯血腥玛莉,一饮而尽,然后端着第二杯相同的红色酒汁坐到吧台旁的高脚椅上,点了烟,深吸一口,算是慰劳辛苦一夜的自己。
DJ已经将音乐换成他喜欢的瑞典清新乐团艾德森,那种老旧唱机式的音乐总能让他的心情变好……「铃,铃……」手机铃声打断他为时不到五分钟的好心情。
来电显示是林辉煌——一个有着男人名字的大美女,同时也曾是江日升的室友,虽然已经搬走半年多,她的房间也由另外一个在宠物店上班的女生入住,但两人的情谊还算不错。
「你现在是醒着还是醉着?」
「清醒。」
「那我告诉你,要记好喔。」林辉煌非常慎重的说:「我跟夏照已经选好日子了,十月二十五日,你一定要到。」
开什么玩笑?!婚礼都是大白天举行,他这个开夜店的人,怎么可能去做违反自己生理时钟的事情。
江日升捻熄香烟,「我起不来。」
「我在天际航空的死敌都要坐轮椅出席了,你是我的好朋友,怎么可以在我最重要的日子只顾着睡觉?」林辉煌顿了顿,语气突然顽皮起来,「何况我们还『同居』了三个多月。」
他哼的一声,「那算哪门子同居?」
「至少是在同个屋檐下。」
刚回台湾时,因为找不到合意的住处,因此他接受仲介的建议先住进淡水一间旧日式宅院,地方大,有一条可以乘凉的拉门式木质走廊,院子裹有一棵树龄颇为可观的黄槐,沿着矮墙植着整排的桂花,即使是夏日时分,屋子裹仍然十分凉爽,但缺点是必须与另外两个陌生人共处。
原本只打算暂居,但没想到他的两个室友,一个是空姐,一个是学生,空姐长年在外,学生的作息正常得不得了,因为生活各自错开时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便一直住下来。
而林辉煌,就是他的空姐室友。
「照你这种说法,我现在不就同时跟两个小毛头同居?」
「技术层面虽然不是,但理论上来说,是。」
「不管我们有没有同居,我,起不来。」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林辉煌埋怨,「叫你来是为了你好耶,我的六个伴娘全部都是未婚的空姐,听线民说你跟冯名珊分手了才想叫你过来,说不定有你喜欢的类型在里面。」
「线民?」江日升嗤之以鼻,「还不就是那两个小毛头。」
「就算她们是小毛头,问题是她们也没说错啊,不过如果你跟冯名珊还处在藕断丝连的状况下,那就算了。」
江日升半眯起眼,藕断丝连……其实也不能算是藕断丝连。
他们交往五、六个月,冷战的时间比和平共处的总和还要多上一倍,冯名珊虽然是护士,脾气却是他历届女友中最火爆的一个,他又懒得去哄女人,不过初春到夏末,前前后后加起来,他们分手的次数已经多到一只手数不完。
他很愿意好好爱护女朋友,但老实说,他对分手合好,合好分手的过程已经有点麻痹。
冯名珊不该拿分手威胁他的。
她每提一次,他的感情就冷却一分。
他很怀疑,当下次她说「来接我下班」以示合好时,他还能不能像过去几个月一样把争执当作过眼云烟?
他想要的是一个温柔的女朋友。
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总是微笑,就像……一样。
※※※
江日升后来还是勉强起床,参加了林辉煌与夏照的婚礼。
婚宴设在今年才刚刚全部整修完毕的森林饭店,仿巴洛克风格的顶楼宴会厅摆了四十张桌子,台上的乐团轻奏着所谓的甜蜜音乐,宾客们很好分辨,高姚美丽的属于女方客人,金发碧眼或是说话洋腔洋调的就是男方的客人。
婚宴开始前,江日升先去新娘房看林辉煌。
不负天际航空招牌空姐之名,妆点起来艳光四射,比电视上那些唱唱跳跳的偶像要漂亮数十倍。
「如果伴娘中有你喜欢的类型要跟我说喔。」新娘房中,林辉煌一脸灿烂的对着他微笑,「她们全部都还没有男朋友,脾气也都很好。」
江日升因为她的表情而觉得好笑,「你今天是新娘,不是媒婆。」
「我关心朋友嘛。」大美女一笑,「对了,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死敌?」
「怎么可能没看到。」
衣香鬓影中,有一人特别明显,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长发女子,那就是林辉煌口中的「我在天际航空的死敌」|说死敌太严重了,正确的说法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
半年前,天际航空的接驳车出了大意外,车上员工全数送往医院,林辉煌直到今年七月才有办法走路,「死敌」更惨,现在还在轮椅上。
江日升当然一眼就看到了,不过也许因为久病未愈,死敌的神色显然还有点憔阵。
「她的基础资料是登记在美洲总公司,可是却在支援亚洲线时发生意外,中间不知道哪边出了问题,保险被卡住了。」林辉煌小声告诉他,「正预备跟公司打官司。」
他们小聊了一下,然后一位穿着白色套装的婚礼专家进来,告诉新娘可以开始准备了,言下之意是请闲杂人先离开。
典礼预备在一个小时后开始。
位于饭店顶楼的宴会厅一袅已经有九成以上的客人出席,大家先吃一点点心以及淡香槟,气氛喧闹的结果是让睡眠不足的江日升有点头痛。
推开落地窗想到露台上静一静,没想到有人早先他一步站在那个可以眺望风景的位置。
是个女生。
长发挽成一个松髻,几络发丝落在线条优雅的颈部,珍珠色后低剪裁的小礼服衬托出白哲的背,背脊挺直,一看就知道是家教良好的那种站法。
如果是以前,这样的背影一定让他忍不住上前攀谈,不过这几年他的心境颇为沉淀,失了猎艳的兴趣,连朋友都说他徒有帅气外表,内心却未老先衰得厉害。
朋友小孟就说过,「上帝对男人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他视美女为过眼云烟。」
而现在看来,他似乎也有这种迹象。
不管是昔日室友林辉煌,还是现在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那两个小毛头,都是会让登徒子跟在后面穷追不舍的人,但他这位好兔却对那几把秀色可餐的窝边草一点兴趣都没有。
并不是不喜欢美女,只是,美女也要看个性。
他那个无法判定为现任还是上任的女友冯名珊是个中等美女,对她没耐心并不是因为她不够漂亮,而是两人嘴上都不饶人,交往过程自是火花四射,没有宁静的时候……呜,想到这个,头更痛。
下午出门太匆忙,忘了带惯用的止痛剂,露台将望过去的蓝天绿森能舒缓的是视觉,而不是痛觉,来都来了,也不可能连婚宴还没开始就落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忍字。
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数日前撂狠话要分手的冯名珊。
江日升知道她要说什么,她会说「明天来接我下班」,然后就算合好,但合好没几天他们会再度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开火……他不打算接电话。
露台上的女子大概是不耐铃声嘈杂,移动脚步,转身后的一个相对,两人都呆住了。
女子的模样像极了丞萱……不,他很肯定,眼前穿着珍珠色小礼服的女子就是杜丞萱。
第五章
时间似是静止了。
空气的流动,从宴会厅传来的喧嚣,以及额边隐隐的生疼……瞬间都不重要了。
几年不见了呢?
她应该……二十七岁吧。
瀑布似的长发挽起了象徵成熟女子的优雅发髻,只求轻便的服装也变成出席正式场合必须的小礼服,五官描绘上精致的彩妆,只有眉眼间那隐隐的笑意才足以让人联想到以前那个骑脚踏车的女生。
许久,江日升终于开口,「好久不见。」
丞萱唇畔一弯,「嗯,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
完全是客气而生疏的招呼。
在别人眼中看来,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表现应该足以成为分手男女的示范吧,态度平静,说话有礼,他不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但他……他宁愿她对他视而不见或是冷言相对,因为那会让他好过一点。
凝视着她隐在脸庞的淡淡笑容,江日升说明自己何以身在这裹,「我是女方的客人。」
「我。」她顿了顿,「也算是女方的客人。」
「这几年你好不好?」
在一起半年,他很知道丞萱大而化之的外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