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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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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婚后她把衣服一股脑儿带走,再不回头,只有在暑假,我才会看到她。

    她很忙很忙,不一定有空来探访我。

    约莫过了半年,父亲就再度恋爱了。

    那位女士很年轻,很漂亮,一般懂得打扮,对我相当客气,但表情总是淡淡的。

    祖母把我接去跟她住,父亲没有挽留我。

    我并不介意,祖父母身体极好,照现代的标准,六十多岁,还老当益壮,他们对我无微不至,旅行都带我一道。

    这四年来,我与祖父母相依为命。

    父亲娶继母以后,一年一个,生下两位弟弟。

    两个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圆眼睛,膀子大腿也都圆滚滚,可爱得要命,又都有一头浓长的黑发,似洋娃娃,我爱煞他们。

    无论如何,他们是我嫡亲的弟弟。

    父亲请了两个女佣,家里还是兵慌马乱,继母一点家务也不会做,同我母亲一样脾气。

    我到他们家,总忙着帮弟弟洗澡,哄他们睡觉。

    大弟两岁,小弟一岁,顽皮好动如小动物。

    父亲同我诉苦。

    “原来我命中的女人都是娇滴滴,十指如玉葱。”

    我说:“嘘。”

    最近继母与我的关系比较好,她出来说:“本来还想叫你来小住,现在这层公寓都不够住了。”

    我笑。

    我正背一个弟弟,抱一个弟弟满屋走。

    继母拉起我的手,“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弟弟。”

    父亲说,“嗳,她一点都不妒忌。”

    妒忌,妒忌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

    但母亲是妒忌的。

    她比我更孩子气。

    她叫我出去吃咖啡,与林叔叔在一起。

    林叔叔自己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九、十五与十二岁,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林叔叔的太太不肯与林叔叔离婚,一直拖着,母亲与林叔叔两人,在这四年内,一直是同居关系。

    母亲为此有点不高兴,抽起烟来,有点怅惘的味道。

    “那边恁地好生养。”她说。

    我陪笑。

    林叔叔忙着掏钞票给大儿子,他晚上要去的土可。

    “小琪,你也一起来。”那男孩子招呼我。

    我摇摇头。

    “人家小琪比你乖。”林叔叔陪笑。

    那大男孩耸耸肩,离座而去。

    他在美国加州读书,暑假回来玩,玩玩玩玩玩。

    母亲冷冷的看林叔叔一眼。

    林叔叔讪讪的说:“很难得的。”

    母亲忽然说:“除了问要钱,他还擅长什么?”

    我打一个突,这口气太像一个后母了,母亲受过大学教育,一辈子讲究风度仪态,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要的是他父亲的钱,与旁人无尤,她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要是我向父亲拿钱,继母冷言讽刺,我可受不了。

    于是牢牢记在心头:千万不要向父亲拿钱。

    十六岁的我已比较懂得男女之间的事。

    本来父亲与母亲结婚,是为着追求更美好的感情生活。

    可是分手之后,发觉失败的婚姻除了带来破碎的心,还带来一大堆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供养关怀,于是无论在时间或经济上来说,都比以前更尴尬逼切,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人在劳累辛苦的时候,脾气特别坏,性情特别躁,火气特别大,这两对男女时常吵闹。

    你说这是为什么?真是乌搅。

    第一代结了就不离。第二代又结又离。到我们长大了,索性采取朋友关系,干脆不结婚,又何用离婚,最妥。

    看到他们都怕。

    祖母说:“是不是活该呢,一笔糊涂账,自己的女儿丢下不管,去对着别人的孩子,还三个之多。”她始终不原谅母亲。

    她也不帮父亲:“现在一份粮养三个孩子,弄得精疲力尽,小琪的大学费用不知在何方,都十六岁了,提也没提过,怎么,随她自生自灭,抑或中学毕业去找工作?”

    祖父说:“不是已决定由我们送去?”

    “幸亏只此一回。”

    祖父说:“他即使有余钱,也得挂住两个小的,那边那个也是厉害脚色,怎么一月给他花半百万来教育小琪?”

    “小琪不是他女儿?”祖母气,“父亲不理,母亲也不理,说起来两家都门面堂煌,实际上败絮其中。”

    不过祖父还是帮我取来加拿大大学的章程。

    我感动落泪,谁不想留学?念完大学,才有资格争取合理的工作岗位。

    嘴不说出来,心捏着一把汗,以为无望,却又获祖父应允,喜出望外,忍不住哭了。

    祖父说:“可怜的孩子。”

    林叔叔的大孩子叫彼得,母亲说他很顽皮,早在十五六岁就有女朋友,读书不用功。

    他常常打电话来约我。

    “小琪,出来看恐怖片。”

    “小琪,我教你滑水。”

    “小琪,爹带我们包厢看跑马,你也一起来。”

    祖母知道林彼得的身份之后,大吃一惊。

    “这算什么?”老人家大叫起来,“这怎么可以?这不是乱伦?”

    “怎么会,”我说:“我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他父亲目前等于是你的继父,要是他父亲同你母亲生下一儿半女,新生儿叫他哥哥,叫你姐姐,所以你们也是兄妹!林家的人,你离得越远越好,”祖母厉声说:“况且那个孩子!挺不成才。”

    为了使老人家放心,我马上说:“是是是。”

    “什么世界!”祖母悲愤了。

    真复杂。

    这还不算呢,我有个同学,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连她五个,没有一个同姓,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有这么戏剧化的人生。

    离婚的后遗症慢慢在第三代显露出来。

    林彼得同我通电话时说:“小琪,你老妈怪怪的,你则很可爱,喂,你打算往哪处升学?”

    我小心翼翼的说:“还没决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问。

    我生气,“我自己也有父亲,何须劳动你父亲。”

    他轻蔑的说:“我爹说他老婆把钱捏得好紧。”

    “他是律师,他赚得动。”

    “我爹说他早发霉,所以你妈才离开他。”

    “你才发霉,你一家子都发霉,林彼得,你以后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张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为。”

    “喂,喂!”

    我挂上电话,气得想哭。

    祖母说得对,姓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来,一时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门,骂声“神经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账,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来。

    难怪,媳妇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难怪他不肯应。

    母亲近年来打扮得很厉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时髦,常常换发型,而且留着刘海。

    继母说过:“小琪那个发型,她也那个发型。”

    继母不喜欢母亲,她对她不止有微言,她对她亦然。

    一次母亲的肝出毛病,发炎,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丰满起来,继母也有话说。

    ——“不是什么地方修补过吧,何须躺那么久,不过再次出山,毕竟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结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丽的外婆,真不容易,保养得真好。”

    我一个字也不敢学给母亲听。

    父亲假装看报纸,头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是何苦呢,做人已经够累了,他们还缠在一堆!见面时故作大方,背后相互攻击。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摸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父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讥,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声——

    “拔仔、爱迪、小坚,你们找死?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们好看。”

    我既惊又喜,抬头看见林彼得。

    他显然很罩得住,那几个小子立刻陪笑,抓头摸腮,“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妹妹?长得好美……”

    我与同学都别转头笑。

    我放心了。

    他称我为妹妹。

    他指指对面的咖啡室,“如果有兴趣,散场后过来坐一会儿。”

    他拉着几个小子走了。

    同学们问我:“那是你哥哥?从来没听你提过有哥哥。”

    我支吾以对。“他很英俊。”

    “介绍给我认识,小琪。”

    我微笑。

    稍后我到咖啡店去见他。

    他独自坐着抽烟,看到我站起来。

    “刚才谢谢你。”

    他神情落寞,一笑之下,却又恢复调皮。

    他也有思想,他并不是没有脑袋的一个人。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确惹事。”他笑说。

    我伸出手来,“我愿意接受你为我兄弟。”

    他与我握手,“一言为定。”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祖母知道。

    “以后不要再说惹我生气的话了。”

    他笑,“不敢不敢。”

    “暑假过后,你还是回美国?”

    “嗯,不过要转校转科。”

    “为什么?”

    他搔搔头,“不定性。”

    “转得多不好。”

    “我不是不知道。”

    我微笑。

    他患所有年轻人患的毛病,很正常。

    他忽然问我:“你快乐吗,小琪?”

    我小心的回答:“我并非不快乐。”

    “你有没有希望你父母从来不曾分开?”

    “希望得那么不实际是没有用的。”我温和的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不再相爱,不能为我们硬在一起。”

    他诧异,“你好成熟。”

    我没奈何,“他们不肯长大,我们只好速速成长。”

    彼得咀嚼我的话,“小琪,你说得太好了。”

    “喂,别乱给高帽子好不好?”

    与彼得吃茶很有趣味,他诉起苦来,滔滔不绝,我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自然有很多话可说。

    我们在午夜分手,各自回家。

    继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祖父明年将资助我出国,叫女佣人抱着两个孩子上来。

    她自己穿雪白的细麻布,不可能抱孩子,两岁的大弟却一手拿巧克力,一手在她裙脚摸,不到一会儿,他妈的新衣全是咖啡色的迹子,蔚为奇观,她推开孩子,孩子哭。

    我一手把他抱在怀中。

    只听得祖父问她:“今天倒是有空?”

    继母笑说:“再忙也要来呀,不来看看爷爷,怕爷爷忘了这两个小孙子。”

    我已觉得话里有骨头,祖父却还没听出来。

    继母接着说下去:“我们也要读大学,去,”她把小弟推向祖父,“同爷爷说我们要去美国。”

    祖父的脸阴下来,咳嗽一声。

    老人家也有牛脾气,他开口,“我最公平,男孙女孙全是我孙,你不必不放心。”

    他媳妇说:“那我放心了。”

    我讶异得合不拢嘴。

    什么年代了,继母身穿亚曼尼,手饰戴拉拉翁尼斯,化妆明艳、发式合时,又有份高贵的职业,可是遇到一件这样的小事,反应却回到大半个世纪以前,封建时代,晚娘与头妻的儿女争产业的覆辙。

    我震惊。

    同时深深悲哀。

    她走了。

    祖母一直发问:“小琪还碍她什么?不是一切权利都放弃,全部双手奉献给她了吗?小琪没见她父亲起码有一二个月了吧?打四年前起,也没花过他们一毛钱呀,怎么踩到这里欺侮她呢?”

    祖父叹息,“不要与她计较。”

    “这个女人可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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