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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出她的自卑,不想因此失去一位好姐妹。来之前你就想好了,今天你也是丧家鸡。你在她耳朵边说你是丧家鸡,她先是吃惊,接着眼里有点湿润。
你脱下上衣,卷起裤腿,露出刺青,说昨晚太累忘了洗。她非常吃惊,张大嘴巴,然后笑着说有些男人看见了会兴奋死的。下周五再见面时,你会在A罩杯乳房上画两只鸡,一只送给她,一只送给你自己。你的漫画故事题目也想好了:一周见一面的两只鸡。
你们两个人的晚餐丰盛极了:辣子鸡、宫爆鸡丁、?14炸鸡串、鸡丝凉面、西红柿炒鸡蛋、五香凤爪、辣鸡翅、鸡蛋羹。
鸡是伟大的动物,是人类的好伙伴。
说完这句话,你们俩沉默了好久好久。
周六,哑巴一周做一天哑巴。你是这样想的。让手里的活计在街头说话。今天,你的名字叫哑巴。这几年,你在地铁口和天桥上,见过数不清的同龄人弹吉他、唱歌、为路人画肖像画,没见过同龄人低声下气地乞讨。
七个你(4)
你还见过满头白发的瞎老头坐在雪地里拉二胡,你站在雪地里听,出了神,想到瞎子阿炳的故事;身上只有十块钱了,你晕乎乎掏出来,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放在瞎老头的铁罐里。你走出好远才意识到刚才愚蠢的举动,又踩着雪水折回去,可是瞎老头已经不见了,他坐过的痕迹也被大雪淹没了。
今天的太阳好毒啊,像烧焦的蛋黄。风,静止炽热。
你把手机放在屋里。你边走边选街角,你看见一块孤独的?15石头,就走过去坐在边上。
你拿出画具,手握画笔画板,等着第一个停下来的人。
十几分钟前,你想上厕所,现在这个欲念已经消失,你笑了笑,知道尿液被太阳吸走了。
为您画肖像,一幅十块钱。
圆滚滚的可爱卡通体写好啦!感觉汗水从脊背往下淌,在尾骨那儿歇息了,痒痒的。
你靠在墙上,闭上眼,揣摩着跟电视学习过的哑语。我是画画的……请保持安静姿势……你喜欢吗……谢谢你……天气好热啊!这句话用哑语怎样表达?一根手指指着天,一个手掌给自己扇风?或许是这样吧。
你睁开眼,发现一条小黑狗趴在你面前,静静地望着你,舌头一伸一缩,脑袋时不时扭一下。你来了精神,开始给小狗画画。小狗很听话,似乎知道你在干什么。
周围开始聚集围观者。
一个说:狗会给你钱啊。
一个说:这条狗是托儿。
你画完一幅,接着又画一幅,你一连画了三幅。
一个建筑农民工蹲下来,说:能给我画一张吗??16你点点头。
他说:不是给我画,给我儿子画。他掏出一张照片,小男孩有四五岁,瘦瘦的,头发稀疏,眼睛挺大的。你取过照片,点点头,正准备动笔,他又摆摆手,说:我儿子三年前死了,我想让你画一张他现在的像,他今年夏天就该满七岁了。
你忽然明白了。围观者七嘴八舌议论。你咽口唾沫,仔细端详他的表情、五官,想象他儿子七岁时的眉眼。他的儿子应该戴着红领巾上小学一年级了,头发应该又黑又密了吧,还有他的脸颊应该是胖乎乎的,眼睛是笑的。
你开始画,非常用心地画,好像全部的才艺和情绪都投入到了画笔之下。身形轮廓打稿,脑袋和四肢初显,接着勾勒眉眼;短衬衫、短裤、肩上的书包带、红领巾,他的眼睛和嘴巴开始笑了。你开始上色:衬衣是现成的白色,短裤是天蓝色,红领巾自然是红色,书包带是浅咖啡色,他的脸庞是淡淡的泛光的肉色。
你把画稿递给这个男人,看见他颤抖的手和嘴。他把十元人民币塞进你手里,低着头,一步一步消失在明晃晃的光线里。?17小姑娘,喝杯水吧。一个人说。
你摇摇头,笑了笑。
要不吃根冰棍吧。一个人说。
你摆摆手,指指包里的水。
这孩子是哑巴吧。两个人几乎同时说。
你望着他们笑了,用力点点头。
真是哑巴?有人蹲下身盯着你的嘴巴。
是哑巴!你用手指用力打着哑语:是哑巴!
他们都让你画了一幅画。一共有二十几个人呢。
黄昏时分,你收拾好画具往家走,那条小黑狗一直跟着你。你把它领回家,给它洗澡,倒上清水,才发现它是一条小白狗。你给它起了一个名字:黑变白。你控制着自己不说话,今天还没过去,今天你可是哑巴。
周日,小厨娘初恋故事只会变淡,谁也不能彻底忘却。
你时时想起那段故事,因为你现在没有爱情。
今天,你是小厨娘,为往日做饭,感觉身边有爱。?18那张旧桌子还在,椅子一人一把,放在两边。
西红柿炒鸡蛋、尖椒炒肉丝、凉拌黄瓜、奶黄包、煮玉米、麻婆豆腐、南瓜粥。你很会做饭,现在,你只在周日做这顿饭,给自己做这顿饭。
两副碗筷,整齐摆好,再摆上两瓶啤酒、两听可乐。
你把黑变白抱在对面的椅子上,它很乖,静静地望着你。往日你也这样坐,对面是空的,可这不妨碍你度过愉快的一天。爱情,其实是一种姿态,就像一个人的时间,你可以用感觉把它拉长,也可以把它缩短。
嗨,你对黑变白说,你喜欢这个家吗?
黑变白情绪开始激动,舌头快速伸缩,盯着眼前的饭菜。
你恋爱过吗?你继续说话。
黑变白叫了一声,小爪子想伸向碗筷。
你轻轻按住它的小爪子,说:等我说完一起吃好吗?
你说你恋爱过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后来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可你没有爱上另一个男孩。男孩说,结束了,可是真结束了吗?
黑变白似乎听懂了,嗓子里发出嘤嘤的声音,舌头?19尖露在嘴唇外面一点点,神情专注极了。
你说你每周只恋爱一天。就在今天。
黑变白似乎在笑,狗真会笑啊。
你们俩开始吃饭,你对着瓶嘴喝酒,只喝酒不吃菜。
你给黑变白也倒了一小杯,它喝了一小口表情很怪异,你笑出了声。你闭上眼,听黑变白吃饭的声音,感觉像听音乐。
你有点晕,躺在地板上,黑变白跑过来,在你的脚边坐下。你弯曲手指招呼它过来,它走到你的脑袋边,卧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
你温柔地搂住它,闭着眼喃喃低语:今天是小厨娘……明天是苏城……后天是霍金的仆人……大后天是长翅膀的猪……大大后天是女德普……大大大后天是丧家鸡……大大大大后天……是哑巴……黑变白……你能记住吗??
马克·吕布或吴冠中先生(1)
我叫何西递,出生在徽州古村落西递。我的父母是文盲,他们说这名字是顺手从地上捡起来的。小时候,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而现在,“西递”这两个字能让很多人一下子记住我。
我和艾树就是因为“西递”这两个字认识的。我去蓝色港湾单向街书店参加一个文化沙龙,艾树坐在我旁边,正在擦拭照相机镜头,一位老朋友隔着两排座位叫我“西递”、“西递”。我和他闲谈几句后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的声音:“我刚从西递回来,挺好的古村落。”“西递是我老家,”我伸出手,“我叫何西递。”她轻握一下,说:“我叫艾树,艾青的艾,树……”她的手指纤细,有凉意。?22“树木的树。”我想应该是这样。
她没有马上回答,边装镜头边缓缓地说:“西递的递……要是改成弟弟的弟……味道就差多啦。”眼前的她很有趣,我忍不住说:“听完讲座我想请你喝咖啡。”“好啊。”她爽快地说。
喝咖啡的时候,她说有一个马克·吕布的摄影展,刚从上海移师北京,想去看看。我说我也想去看看。她笑着点点头,喝完杯中咖啡,留下联系电话,和我挥手道了别。她在路口消失后很久我才回过神,琢磨着我和她偶遇的味道——我失恋半年了,也想开始新的恋爱经历。
那天下午,我和艾树来到了中央美术学院艺术馆,观看马克·吕布先生的摄影展。外面很热,我们见面时笑了笑,没有多说话,直接往馆里走。她穿一件麻布长裙,脚蹬人字拖,头发好像刚修过,比那天更短了。她胸前挂着的黑色单反相机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肩上斜挎着一个几种颜色杂糅在一起的布包,和她的裙子搭配得很协调。
参观票是我先到提前买好的,她有点不好意思。艺术馆的空间错落有致,里面凉气宜人,巨大的玻璃窗外?23是北京盛夏炽热的天空。我们顺着指示箭头上了二楼,马克·吕布先生的作品展安排在一个狭长的展厅,照片一幅幅镶在玻璃木框里,静静地挂在修长的墙壁上,每幅照片上方还安置着一个小射灯;观者不多,寥寥的身影一会儿静,一会儿动,舒缓地移步交错。空间和照片,安静的观者,一部有关马克·吕布摄影之路的纪录片在一个角落循环播放。艾树朝我一笑,潜台词是说开始看照片吧。
艾树静静地欣赏照片,我跟在她身边,随她走,随她停。四周无人,我小声对艾树说:“你喜欢马克·吕布多少年了?你那天好像说过,我忘了。”“九年。”她小声说。
我还不知道艾树的年龄,所以无从知晓她何年喜欢上马克·吕布。
“我十五岁喜欢上他的……”她又不经意地补充一句。
她的侧影很好看。我想,她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实际年龄是在暗示对我的进一步信任吧。说实话,见她第一面时,我就喜欢上了她,喜欢她身上单纯又直率的气息。
“你最喜欢哪一个摄影家?”她看着照片问我。
“我最喜欢吴冠中。”?24“谁?”她似乎没听清,看我一眼。
“吴冠中先生。”“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喜欢他的画吗?”“还行吧。”她继续往前走。
“还行?”要是别人,我想我会直接争论的。
“马克·吕布的作品平实朴素,藏着故事,能让人安静下来。”“吴冠中先生的画也挺安静的……”我实话实说。
“哦……他的画我看得不多,我更喜欢……”她指指墙上的照片,语调冷静。
我听见自己长出了一口气,展厅里很静,我的呼吸真像一个动物的鼻息。一阵沉默。我对摄影只是喜欢,远远谈不上痴迷和专业,还是少谈摄影话题为好。
艾树拿出一个本子,开始边看照片边做笔记。她的笔迹瘦长而有力,纸上的字似乎能静下来,也能飞出去,和平常女孩的字体相差很大。我站在她身边,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真想下大雪的时候去故宫走一走看一看……拍得真好……”?25我仔细凝视这幅照片:一九五七年的故宫一角,寂静肃穆的雪景,一个男人的黑背影,他的双手插在棉袍里,独自沿着清扫出来的一条小路前行。我点点头,余光发现艾树开始看下一幅照片了。
我跟过去看,照片上的人物是一位解放军战士,穿戴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军装,站在一根圆柱旁,好像在站岗放哨。艾树忽然扭头盯着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眼睛。
“让我看看你的眼神。”她的声音是正常说话的语调,但在展厅里显得很响亮,走在前面的几位观者在扭头看我们。
马克·吕布或吴冠中先生(2)
“眼神?”我眨眨眼,一时恍惚了。
“那个年代的男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吧……”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我无语,感觉到一丝不舒服。
“何西递,我看照片挺慢的,你想去看会儿纪录片吗?”她抬起头看着我轻声说道,语气是平静上扬的,可我读出的是静默的指令。
马克·吕布先生坐在一列疾行的火车里接受采访。
他满头白发,躬着身子,看着摄影机镜头。他的法语发音?26像他的照片,柔和中带着冷静。他的眼神过一会儿会望向窗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屏幕下方时隐时现着汉语字幕。
纪录片是循环播放的,我想从头细看,移到最后面的位置坐下。我扭头看见了艾树的背影,一个男人正在和她搭讪。我想走过去,刚站起身,发现男人已经走了。我松口气,笑自己太敏感、太急切。同时,我也有些后悔——我明知道今天要来看马克·吕布的展览,为什么不提前补习一下?任何时候,知识都是男人有力的武器啊。
我已经犯下了第一个错误——还好,我还没有直接评论马克·吕布先生的作品,还没有过多暴露自己的知识欠缺。我掏出纸和笔,脑子里忽然闪现某一天读过的一句话:爱情就是爱他所爱的。
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仔细欣赏这部纪录片。
纪录片的开头是这样一句话:视觉是心灵的乐园。一头白发的马克·吕布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