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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全给你啦!我都不要啦!宝贝儿你看,衣橱都快空了不是吗?我这把年纪的女人了,还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干什么呢?”
她说“宝贝儿”三个字时,就像少妇在对自己三四岁的独生子女说话似的,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意,和一种仿佛做了母亲的新鲜愉悦。
“宝贝儿,你枕头底下有几本杂志,乖乖地躺着看吧!现在,我也该去洗澡了……”
她说罢,脱掉红卫兵“行头”,接着脱得一丝不挂,转身便去。
当她快要脱得一丝不挂时,红卫兵肖冬梅替她羞红了脸,想要闭上双眼不看她,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波动起一股奇异的欲念,这欲念使她又那么的希望看见这位素昧生平却又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的女人一丝不挂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这欲念从自己头脑中产生出来是罪过的,但是它产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来不及在头脑中调遣足够强大的意识对抗它,而只有由之任之。
实际上她只不过是羞红了脸,微微眯上了眼睛而已。她的目光完全被那个女人的身体吸引住了。
“大姐……”
当女郎推开
卫生间的门时,肖冬梅叫了她一声。
女郎朝她扭回了头。
“大姐……你……你身材真美极了……”
女郎红唇一绽,笑了。
“大姐……我……我也喜欢你……”
“宝贝儿,我看出来了。”
“大姐,我……我也可以叫你宝贝儿吗?……”
“这嘛……这可不行……只能我叫你宝贝儿,你是不能也叫我宝贝儿的。你也叫我宝贝儿,就把我们的关系变得可笑了!”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我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可笑就是了……”
她向肖冬梅抛送了一个飞吻后,进入卫生间去了。
红卫兵肖冬梅望着关上了的卫生间的门,发了会儿呆,也徒自无声地微笑了。她清楚自己的脸肯定是红极了。她从线毯下举上来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乎乎的。
她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噢,我的老天爷!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可是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可以不知羞耻地望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呢?你为什么不命令自己闭上眼睛呢?你还好意思夸人家身材真美极了!你居然还对人家说你也喜欢人家!居然还想也叫人家宝贝儿!……你呀你呀你呀!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下流这么不要脸了呢?……”
尽管,她在内心里如此这般严厉地谴责着自己,但心情却是那么的愉快。在整整一天里,这会儿难道不是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刻吗?没有相互之间那些亲昵的话语,自己和这个一小时前还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关系,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友好甚至彼此友爱起来了呢?
多么富丽堂皇的一个家呀!
多么舒适的一张床呀!
洗得多么痛快的一次澡呀!
多么漂亮的拖鞋多么高级的睡衣呀!
身材多么美对自己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
……
现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是多么的心安理得呢?仿佛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主人了似的!
她不再怕这座一直以为是首都北京其实并不是首都北京的城市了!不再怕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了!一想到自己曾被误视为什么从动物博物馆里跑出来的活标本,她仍不免心里紧张。
是的,她现在可以不怕了。
起码,她是可以待在这个“家”里不出门的呀!
起码,她有了一位承担起保护她的责任的“大姐”了呀!
而她和她之间这么快就建立了的友爱关系,居然不是阶级的友爱关系!难道“大姐”会是一位无产阶级的“大姐”吗?肯定不是!肯定是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无疑啊!奇怪呀奇怪,这位资产阶级的“大姐”何以竟没被抄家呢?何以竟敢公然地特别资产阶级地继续存在呢?得多么大的一个权威人物才能保护得了她这种特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存在呢?是敬爱的周总理?还是江青妈妈?还是林副统帅呢?而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进行斗争就顺顺从从地做了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俘虏!并且,已经和她非常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了!毛主席著作中不是说,无产阶级和某些资产阶级人士之间的团结,是经过一次次斗争斗出来的吗?不是说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吗?眼前的事儿怎么反过来了呢?难道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团结,不是自己一步步以最终的彻底的妥协换取来的吗?
但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良好的“团结”局面,对自己不是绝对重要的吗?
这局面难道不好吗?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睡在“大姐”家这一张无比舒适的床上?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今天夜里可睡在哪儿呢?
“大姐”在一边洗澡一边唱歌:
今夜我好冷好冷,
谁来安慰我?
谁来拥抱我?
谁来吻我?
谁来暖我的心?……
这“大姐”,真不害臊,多“黄”的歌曲呀!多下流的
歌词呀,也好意思那么大声地唱!……
红卫兵肖冬梅从线毯下抽出了另一只胳膊,用双手捂上了两耳。
纵然不斗争,也不应该让那么绵软的歌曲让那么下流的歌词灌入自己一名红卫兵的耳朵啊!
当“大姐”从
卫生间走出来时,肖冬梅已经酣酣地睡了。
她穿上睡衣,轻轻走到床边,俯下身细看肖冬梅的脸,觉得她的“宝贝儿”的面容,在睡着了的时候,是尤其的清秀妩媚了。
“大姐”替肖冬梅将她的两只胳膊放进了线毯里。
之后,她怀着对她的“宝贝儿”的满心的爱意,在红卫兵肖冬梅嫩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第三部分
“你在往哪儿开?”
肖冬云朝车窗外又看了一眼,但见一片黑暗,连点儿灯光都没有。
她心里害怕起来,暗暗将书包带儿紧绕在一只手上。
“小姐,我还能往哪儿开呢?在按照你的要求,往你想去的地方开呗!”
三十来岁的出租汽车司机是个胖子。他回答她的话时,一只手离开了方向盘,在她腿上拍了一下。
肖冬云嫌恶地将双腿向车门那边偏过去。那是一辆出租车。尽管她一上车便贴近她那一边的车门坐着,但司机的手还是略微一伸就可以拍在她腿上。一路他的手已在她腿上拍了多次了。这使肖冬云意识到了他对自己居心叵测。
“我来时,车可没开这么久。”
“那你来时坐的什么车?”
肖冬云不说话了。她当然不愿告诉他,自己是和自己的妹妹以及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预先藏在一辆车厢封闭的小卡车里才到达市区的。
“你来时,车也走的这条路吗?”
在封闭的车厢里,她怎么能知道车走的哪条路呢?这是她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只有缄口不言。
“哎,问你话呢,哑巴了?”
司机的一只手又一次离开了方向盘,又一次朝她的腿拍过来——这一次她有所防,抬臂挡了一下。
“你还高贵得碰不得呀?”
司机无耻地嘿嘿笑了。
肖冬云非常后悔上车时没坐在后座。
她警告道:“你别惹我生气啊!”
“你生气又会怎么样,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去?”
司机的手再次伸过来,又被她的手臂挡回。
一股凉风灌入车内——因为肖冬云已经打开了车门。
她凛凛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往下跳吗?”
“哎,别别,千万别!快关上车门,我胆小,闹出人命可不是好玩儿的!”
司机慌手慌脚了,车在并不平坦的马路上扭起“8”字来。
肖冬云关上车门,又警告道:“你胆小,我可胆大。什么人我都见过,所以你还是别惹我生气为好!”
听她的口气,就像她是一位江湖女侠似的。
……
肖冬云把妹妹肖冬梅丢了以后,猫在江桥的桥墩下哭了一阵。毕竟比妹妹大两岁,毕竟从初一到初三一直是班长,并从初二起就担任全校的团支部副书记,头脑中多多少少积累了点儿处变应急的冷静和经验。哭了一阵,蒙了片刻,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思该怎么办了。
她想自己得尽快回到他们来的那个地方。那儿有特别关怀特别爱护自己的“军宣队”啊!虽然只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星期,但她已与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很熟了。尤其那位六十多岁的老院长,对自己可以说是像对儿女们一样亲的。
是的,得尽快回到那个地方!
看来,只有在那个地方,自己这四名红卫兵,才被当成正常的人!
只有在那个地方,触目可见的任何一面墙壁上,才用标准的隶书体或楷体,写着一段段大红字的毛主席语录。
只有在那个地方,楼内或砖瓦平房的走廊里,两侧才用绳子悬贴着大字报。
只有在那个地方,所有的人们,包括打扫卫生的女工,胸前才别着各式各样或大或小的毛主席像章。
只有在那个地方,不论男女,不分年龄,才人人袖子上都佩戴着“红卫兵”袖标,证明他们和自己们一样,都在以坚定不移的政治态度参与着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且,都是无比忠诚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和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
只有在那个地方,人们才每天“三敬三祝”;才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才相互的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才非常自觉地“斗私批修”。
那个地方的氛围,乃是自己们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所熟悉的,所习惯的,所能置身其中而会产生良好的革命感觉的。在那个地方,自己们才是备受尊敬的“革命小将”;自己们的一言一行,才特别有意义,才受到特别的重视;在那个地方,没有谁敢对自己们放肆无礼!更没有谁敢把自己们当成小疯子似的!
红色惊悸 第十二章(2)
对,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去!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去!看来,只有依靠了那个地方的人们,才能找回妹妹,才能找回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啊!
可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她只知道它在郊区。只知道它被那儿的人们叫做“疗养院”。攀上它的后墙,可以望见一片菜地,菜地的远处是大片的已经开始变黄的麦田,麦田的远处是天边。有几处村落依稀分布在麦田和天边之间。从它的大门望出去,门外是一条不宽的柏油路。路的对面是一排高高的杨树。杨树的后面,大约百米远的地方,矗立着什么高高的圆柱形的建筑物。分明的,矗立在那儿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老院长曾告诉过她,那是日本人占领时期的水塔。水塔下曾有过日本的军列铁道专线……
那么,水塔不就是那个郊区所在的标志吗?
但如果要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去,靠两条腿走是不行的呀!倘在走的途中,碰到几个坏男人,遭劫持了呢?这是明摆着不可不防的呀!红卫兵肖冬云已经开始觉得,这座城市肯定不是首都北京了。进一步说,她已经开始面对这座城市并非首都北京这样一个事实了。那老院长为什么还多次地对自己们讲“你们是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是在首都北京”呢?虽然她心中存此疑惑,她的信任感,还是宁愿倾向于老院长们。在这一座城市里,倘连老院长们也不信任了,那么还有谁们值得信任呢?她还能去向谁们求助呢?她也开始后悔了。悔不该不听老院长一再的忠告——千万别离开那个院子。她和妹妹和赵卫东李建国,曾多次要求到天安门广场去看天安门城楼,去向烈士纪念碑献花圈,去到各大院校去看大字报,听大辩论。但老院长总是耐心地说服他们不要急。保证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亲自带他们去的。老院长还严肃地说,他和他的同志们,对他们四名红卫兵小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负着份大责任。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局面虽然是大好的,虽然会越来越好,但阶级阵线毕竟模糊着,敌我友毕竟还不怎么分明,这里那里,经常发生武斗……总之一句话,不经他允许,他们四名红卫兵小将还是不要离开院子擅自行动的好。如果他们出了意外,他可怎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交代呢?
现在却不幸被老院长言中,果然出了意外!丢了妹妹,李建国生死不明,赵卫东被抓走,难道还不算是出了意外吗?!
本来,她是不主张偷偷离开的。四个人中,数李建国偷偷离开一次的念头最强烈。他像刚从林子里被逮住送进动物园的一只野兽,疗养一天之后就嘟囔闷得慌了。她曾对他说:“如果实在闷得慌,就背毛主席语录!”他却说他已经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了。她不信,他就让她考他。果然,一本270页的《毛主席语录》,无论她翻哪一页,指哪一行,他都能只字不差地张口背出。后来他就转而去说服她的妹妹冬梅。冬梅其实也早有偷偷离开一次的潜念。尽管妹妹一次也没流露,她作为姐姐却是完全看得出来的。两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