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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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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阴了,月亮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看样子就要下雨了。不,已经稀稀落落地掉起雨点儿来了…… 
不待她站稳,胖子司机便甩开她的手,指着说:“那不是你的旧水塔是什么?!” 
果然,一二百米远处,依稀可见有座“水塔”耸立着…… 
但它并非她所眼熟的水塔。 
“我说的水塔,下边有……” 
“有铁轨,是吧?!好,再让你亲眼看见你的铁轨!” 
胖子司机又抓住她一只手,扯拽着她大步腾腾就往“水塔”那边走。她被动地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了一片蒿草地…… 
她扭回头求援地望向她的保护神——他的身影伫立原地一动也没动。叼在他嘴上的烟一红,又一红。显然,他正冷眼地,事不关己地望着她被扯拽而去…… 
她对他的当众承诺顿时大觉失望起来。 
天边响起了雷声。听来仿佛是从地下响起的。沉闷,但是那么地令她感到不安,感到悸怕。仿佛骤然间,就会携带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猝滚至她跟前,顷刻惊心动魄地将如墨的夜空炸裂…… 
她的脚踝被蒿刺刮得一阵阵疼。 
她踩进一片水洼里去了。她觉得那洼被晒了一白天的水温温的,却又黏糊糊的。她的头脑中立刻凭着想象浮现出一片令人作呕的污秽肮脏的水。她脚踝上被蒿刺刮过的地方更疼了…… 
她尖叫道:“你放开我的手!” 
“你当我喜欢抓着你的手哇?!”胖子司机放开了她的手,指着前边十几米处又说:“看清楚了,那不是铁轨是什么?!” 
雷声不断。雨点儿大了,而且,起风了。无障无挡的风,刮得特别肆虐,刮乱了她的头发。 
她瞪眼看时,但见胖子司机所指处,果然横着两条铁轨,宛如两条黑色的大蛇卧在那儿,似乎随时会从蒿草丛中高高地蹿昂起蛇头,向她吐射出有毒的猩红的信子…… 
她调转身就往回跑,双脚又“啪哒啪哒”地踩进那片温温的、黏糊糊的水洼里,连两条裤腿也溅湿了。不知有什么脏东西,黏糊糊地浆挂在腿上了。她一路往回跑一路恶心,干呕了几次,却并没从口中吐出什么…… 
“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胖子司机在她背后大声骂着。显然,他也踩进水洼里去了…… 
她跑到停车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往她的保护神跟前走了两步,万分慌乱地说:“大哥,我……这真不是我要到的地方……我要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呢?” 
远处的闷雷变成了近处的霹雳。 
一道闪电撕裂了半个夜空。 
在闪电耀亮的那一瞬间,她看清了对方的脸。对方也正看着她。他脸上的表情阴冷阴冷的。他的眼神儿眈眈的,目光里分明地在积蓄着股邪恶之念…… 
她浑身不禁又是一激灵,还想说的话不说了,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像一只不慎走到了野兽跟前的小猫似的,提心吊胆地,悄没声儿地往后退,退…… 
胖子司机也走过来了。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用两根指头从扁扁的烟盒里钳出一支,却没能再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来…… 
他向长发男子伸出了一只手。长发男子便将指间的小半截烟递给了他。他对着烟,猛吸一大口,还那小半截烟时,长发男子朝他摇头。 
他二指一弹,将那小半截烟弹出去老远,又猛吸了一大口烟后愠怒地说:“她怪我把她送错了地方,可她上车前明明告诉我……” 
“告诉你她要到的地方有一座旧水塔,水塔下有铁轨,是吧?” 
“本市郊区就这么一处地方有水塔……” 
“但那不是水塔。那是砖窖的高烟囱。那两条铁轨是当初为了往窖里窖外运砖才铺的。我对这儿很熟悉。这儿原来是砖场。我在这儿干过临时工……” 
红卫兵肖冬云见两个男人聊了起来,非常担心他们一聊就聊成一伙儿的了。如果他们真的成了一伙了,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她打算拔腿就跑。四下里望望,荒郊野外的,往哪儿跑哇! 
她眼盯着他们,暗暗叫苦不迭。她悄悄退到车旁,从车内将自己的书包拎了出来。她想,现在,自己究竟能不能保护得了自己,全靠书包里一块砖了。 
她将书包带在手上绕了一匝,又绕一匝……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长发男子这么说:“哥们儿,你车越往这一带开,我心里越明白,你根本不能把那傻妞儿送到她想去的地方。这一带根本就没什么疗养院……” 
又一道闪电。 
闪电中她见他向自己扭头一望,并且,笑着…… 
她由他那种邪狞的笑明白,对于自己,那一个误被她当成保护神的男人,是比胖子司机更难对付的一个坏男人无疑。好比一个是条见软就欺的狗,而另一个是条随时准备张牙舞爪咬死人的狼…… 
“那你为什么路上不说?” 
胖子司机的手将烟送至嘴边,手臂却僵住了。 
“为什么要说?水塔不是那座水塔,铁轨不是那两条铁轨,地方也不是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他向肖冬云扭头望着,嘴里却继续对胖子司机说:“这多好嘛,简直好极了……” 
“好个屁!我他妈看出来了,你不是学雷锋,你心思不地道!” 
胖子司机朝他的车转过了身…… 
“哥们儿别急着走,”长发男子的手搭在了胖子司机的肩上,放低了声音说,“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当真人不说假话了。我的心思在那傻妞儿身上,要不我干嘛白给你一百元钱?可惜她已经坐在了前座,如果她和我一块儿坐在了后座,半路上我就把她给弄了,谅你这种人也不会停下车来干涉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胖子司机也不禁放低了声音。 
“你这种人比我强不到哪儿去,”长发男子又向肖冬云望了一眼,扯着胖子司机的袖子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更低地说“哥们儿你看这么办好不好?干脆咱俩轮着把她给弄了,然后把她撇这儿,咱俩一道回市里。一个外地傻妞儿,她还不干吃哑巴亏呀?即使她好意思报案,公安局肯为她认真当成件案子破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 
“如今大要案多,流氓案挂不上号哇!抓流氓那只能是派出所的事儿。而且,事儿发生在郊区,也只能是郊区派出所的事儿!” 
“为什么非拉上我一道干?” 
“我不拉上你,你一举报,一指证,判我罪不就容易多了吗?” 
“你考虑得可真全面。说完了?” 
“说完了。该你考虑考虑了。”他再次向肖冬云望去,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呸!”胖子司机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大声骂道:“你他妈王八蛋!看你人模人样的,我起先还当你是个搞艺术的,没想到你他妈是个流氓!我虽然比你强不到哪儿去,但还不是流氓!……” 
胖子司机骂罢,大步朝他的车走去。 
那流氓也不抹脸上的唾沫,站在那儿发呆。 
因为除了胖子司机所骂的话,他们前边的一段对话是小声进行的,所以肖冬云一句没听清。虽没听清,她也知道肯定是在说她。胖子司机一开骂,肖冬云更加没了主张。相比起来,究竟谁个好点儿,谁个更坏,谁个是凶恶的敌人,谁个是装出不很坏的样子,她完全失去了判断。 
她也站在那儿发呆。 
胖子司机一眼都不看她,钻入出租车,转瞬间将车调头开走了。 
出租车一开走,红卫兵肖冬云才急起来。 
她追着车喊:“停下!停下!大哥求求你别把我扔在这儿呀!” 
回答她的是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霹雳…… 
密集的雨点自天而降,顷刻将她的短袖衫淋湿了。一阵冷风刮来,她猛打了个寒战。她觉背后有喘息之声,由轻微而粗重,渐渐逼近着自己——是那个被自己误视为保护神的男人要来伤害自己了,她这么想。即使在那一时刻,她也努力镇定着。她明白,这会儿除了镇定能拯救自己,别无他法。来吧,来吧,王八蛋,红卫兵肖冬云今天和你拼了!…… 
她猝转身,用力将书包一抡——却抡了个空。装着一块整砖的书包在空中飞快地划了一道弧,击在自己迈出的一条腿的膝部,疼得她那条腿一屈,几乎跪倒在地…… 
她听到的,其实是她自己由轻微而粗重的喘息。 
一双男人的有力的手臂,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搂抱住了。她的手臂被男人的手臂箍住着,于是她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男人的脸从后贴向她的脸。 
她感到男人的两片湿唇衔住了她的耳垂,像是上火的人将她的耳垂当成了一片败火的薄荷叶子…… 
“别怕,乖点儿。陪我到砖棚底下玩玩去,雨淋不着,风吹不着,是很美妙的事儿呢!……” 
男人喁喁的话语,传达着他强烈的欲望,真实又无耻,像是在哄劝…… 
“来人啊!救命呀!” 
她大声喊起来。 
其实她并没有喊叫出声音。从未喊过“救命”的人,即使在危急时刻,往往也是不能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一张口就大声喊出“救命”二字的…… 
闪电点燃惊雷…… 
倾盆大雨自天泼下……     
第四部分 
肖冬梅一夜酣眠。 
在酣眠中,她的梦境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 
她梦到她、姐姐、赵卫东和李建国回到了家乡。小县城里的人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 
母亲搂抱住她哭了…… 
而父亲抚摸着姐姐的头在欣慰地笑…… 
人们将他们四名长征归来的英雄红卫兵簇拥到了一座露天会台上。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开始讲话。他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李建国和她并肩坐在台上。他将一个纸条暗暗塞在她手心里。她低了头,偷偷打开纸条看,见上边写的是——“我爱你!我真是爱死你了!” 
于是她就侧了脸,用小手指轻刮自己的腮,羞他那份儿不害臊…… 
然而她却在笑着,用笑表明那张纸条给予了她的甜蜜…… 
但是另外一些红卫兵跃到了台上,有她的同班同学,也有她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面孔。其中一名红卫兵夺去了她手中的纸条,将一直在慷慨激昂地说着说着的李县长推倒在地,口对麦克风大声念李建国写在纸条上那句不害臊的话,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一遍又一遍…… 
“不!不!” 
她抗议地大声阻止着,结果就把自己从梦中喊醒了。 
她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面大相框。它有三分之二的门那么大,竖挂在墙上。框有二寸多宽,是金黄色的,四角刻出好看的花形来。框中镶着一个全裸的女人的彩照。是的,确乎是一丝不挂全裸着的。她的长发自然地披在左右两肩上。她凝视着肖冬梅,仿佛在问:你是谁?——她一只手轻轻捂在同侧的乳房上,另一只手下垂着,手指微微掐着一枝无叶的红艳艳的玫瑰,它挡在女人最羞于暴露的那处地方…… 
肖冬梅立刻将双眼又紧闭上了。 
昨晚她一进这间卧室就上床了。由于当时这间卧室只亮着床头柜上的台灯,由于台灯带穗儿的罩子很大,将灯光彻底向下笼住了,她竟没发现它的存在。现在,天亮了,窗帘没拉严,一道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耀进来,完全地投射在相框中那女人的身体上。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女人的裸体是越发地显得优美显得栩栩如生了,两片红唇仿佛随时会绽开说话似的。那是白皙如玉的女人的俏脸和女人的裸体。衬得两片红唇和一朵玫瑰红艳欲滴,红得使红卫兵肖冬梅一望之下便怦然心跳。尽管是红卫兵的她早已见惯了红色…… 
但是她没见过彩色照片。确切地说,她只见过印在《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两种画报上的彩印。故她以为那工艺古典的大相框里所镶的,只不过是从什么画报上剪下的彩印封面罢了。可世界上又哪儿有如许大的画报呢?可在社会主义红色中国,又怎么能发生将裸体的女人印在什么画报的封面上的事呢? 
三十四年前,在她是中学女生的那个小县城里,唯一一家照相馆的照相师傅,曾为结婚的新人们将放大为二寸四寸的黑白纪念照着色出彩照的效果。那师傅有一种据说是从上海那座最容易滋生资产阶级事物的大城市里托人买回的颜色。一种专为黑白照片着色的颜色。不是像画画的颜色一样装在长方形的盒子里。而是装订成册的。每色一页。十二种颜色十二页。用润湿了的细毛笔尖儿在某页上蘸几下,硬纸页上的颜色就蘸到毛笔尖儿上了。然后,再细心地往黑白照片上涂。那过程如画彩色工笔画,仿佛是将黑白照片当成了着色前的铅笔底稿。着色后的效果在当年看来往往是令人惊喜的。但是若以三十四年后的今人的眼光看来,则就很像用民间古老方法套色印刷的年画了。但是当年的中学女生肖冬梅们,多么希望能在自己做了妻子之前便拥有一张那样的彩照,以作少女青春的永远留念啊!然而老照相师傅不为女中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因为校方向他打过招呼——如果他也为女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了,那么将以用资产阶级的臭美思想腐蚀女中学生们心灵的政治罪名而论。那时还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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