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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身上?”
“正是!”
“明白了。终于彻底明白了。明白了……”
李建国退一步说一句,直至退回到沙发那儿,颓然地跌坐下去了,口中仍喃喃着“明白了”……
他的神情已与“献艺”显示健壮时判若两人,像一个梦游人似的,仿佛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也仿佛处于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临界状态怕惊怕吓,一旦被惊吓了就会精神失常似的。
突然,门开了——一名“护士”探头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院长,博士,那女孩儿的情况严重!”
“老院长”一下子站了起来,同时将目光望向乔博士。不待他俩谁说什么或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赵卫东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大叫:“谎言!谎言!一派胡说八道!完全是你们策划的政治阴谋!是卑鄙无耻的恐吓!”
他一边大叫一边向外冲去,出门时几乎将门外那名“护士”撞倒。而那名“护士”,其实是从一所名牌医学院借调来的副教授。
“老院长”和乔博士显然的都已顾不上理会他怎样了。博士一边向“老院长”走去,一边望着肖冬云婉言安抚道:“姑娘,千万别绝望,一定要好好配合我们,一定要充分相信我们啊!”
李建国引吭高歌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李建国的语录歌声中,乔博士挽着“老院长”快步离去。
肖冬云愣了几秒钟,起身追到了走廊上。她紧跑几步,超在乔博士和“老院长”前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恳求地说:“我相信!我相信你们的每一句话了!真的啊!如果我们竟使你们觉得那么的可恶,那么的可憎,我愿代表我的战友们向你们道歉,向你们请罪!可我也请你们救救我们,我们都不想死,我们都没活够啊!我们都是想正常地活下去的呀!”
然而乔博士和“老院长”都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也顾不上对她说什么。
在走廊尽头一个房间的门外,他们站住了。
“老院长”低声对乔博士说:“这姑娘还不可恶,更不可憎。怪可怜的,你替我安慰安慰她吧!”说罢,进了那门。那扇门里其实是抢救室。四名红卫兵其实便是在那个房间活转来的。它等于是他们的“产房”。
此时的肖冬云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抱着乔博士的腿,仰望着他泣不成声地说:“博士,无论救活我妹妹需要我的什么,我都是肯的。我的血,我的五腑六脏,我五官和四肢,我的皮肉和骨骼!我想开了,我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了,死活也无所谓了!救活我的妹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
乔博士心为之碎,容为之动。他赶紧扶起她。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一下,并且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儿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
他无限柔情地说:“姑娘,上帝作证——我发誓,我将尽我的全力。因为能使你和你的妹妹活着,我会觉得我的人生更美好……”
“希望……也包括我的两名战友……”
“当然。当然也包括他们。我不会,不,我们全体,其实都不会对三十几年前的你们今天的言行太计较的。你们被变成那样不仅是你们的问题……”
他又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之后也匆匆进了那个房间。在长长的走廊的另一端,有人也为博士两次吻肖冬云而心碎而动容——那就是赵卫东……
他将自己的头在墙上狠狠撞了一下……
肖冬云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哭……
赵卫东怀着满腹强烈的妒恨奔下楼梯,奔到楼外去了……
李建国还在独自不停地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妒恨的痛苦有时超过于对死亡的恐惧。
赵卫东也流泪了。
夕阳温情脉脉的余辉,又一次慷慨地照耀这个不久前才被神秘地命名为“疗养院”,并且以接近高干疗养般的规格仅服务于四名红卫兵的地方。毛主席塑像、刷在墙上的语录、“服务”人员臂上印有“革命造反派”五字的袖标,以及胸前形形色色的毛主席像章,虚假地、戏剧化地延续着过去的一段非常年代。那一切如同一盘底片中混有一张三十几年前的老照片底片,并且被不经意地冲洗在别的照片相纸上了……
这个地处郊区的神秘的“疗养院”,与2001年被商业时代的浮华包装得纸醉金迷的城市,形成着甚是荒诞的对比。之间十几里公路两侧,有几大片被水泥栓和粗铁丝圈起来的,并被高竖的牌子显示为“经济开发区”的土地。在那几大片土地上,处处堆放着建材、砖和沙石;拔地而起的楼房的框架,像种种类类盼望着人为它们制作了皮肉进而才能获得生命的巨兽的骨骼。也有一排排门面低矮简陋的小店铺,外墙刷成浅粉或米黄的颜色。墙上还写着醒目的商品广告。字距和字行之间,按下着完整或不完整的脏手印,以及成心蹭抹得很长的横着的或斜着的脏鞋印。红卫兵赵卫东猜想得到,如果他有机会近看,肯定会发现干了的痰迹或手指抹鼻涕的证据。那缘于恶劣的习惯和另一种妒。一排排小店铺意味着是小家小户赚钱积财的实体。底层人发泄妒火的传统方式便是吐痰和抹鼻涕。红卫兵赵卫东对那一种妒非常了解。因为他是全校学习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他的照片总是贴在或名字总是写在各科考试的
状元榜上,而他的照片和名字也曾被多次吐过痰抹过鼻涕。相对于成人所主宰的社会,中学生高中生们也全是底层人群。他们三十几年前发泄在校园里的嫉妒的方式,与成人社会底层人群发泄嫉妒的方式是一样的。正因为他们也是底层人群,所以他们最容易被号召起来造反,并且最乐于接受“造反有理”的口号。十几里的公路两侧,除了“经济开发区”和一排排小店铺(它们使人联想到穿着旧布新染的外衣,但衬衣衬裤没得换,线缝隐藏虱子的儿童),还有仿佛连绵不断的摊床。一有车辆停住,摊主们雇的些个农家姑娘或少女,便蜂拥而上招徕生意。有那手头拮据的摊主,干脆鼓励自己的女儿们浓妆艳抹了去守摊儿。
十几里公路两侧,也像城市的步行街两侧一样,涌动着商机和欲望。只不过与城市的步行街相比,十几里公路两侧,涌动着的是原始的商机和人初级的欲望。
城市日渐旺盛日渐亢奋的生命力,通过公路向郊区野心勃勃地膨胀,刺激着公路两侧原始的商机和初级的欲望别出心裁不择手段地共生共存又激烈竞争……
赵卫东站立在“疗养院”中那尊毛主席像下,望着城市的方向,自哀自怜的程度,犹如冤魂站立在通往阴曹地府的“望乡台”上,索望着自己被索命小鬼用铁链牵拽而来的阳间家园。
他在心理上强烈地排斥那一座城市的存在。他完全不能理解,在一座很难看到一条政治标语,几乎触目都是经济口号和商业广告的城市里,人们怎么竟生活得那般无所谓似乎又那般的习以为常?倘整个中国都已变得像那一座城市一样了,那么他也完全不能接受中国的现实。
在他想来,一个国家政治内容少,那就像空气中的氧成分稀薄一样的呀!
怎么普遍的人们会不感到缺“氧”呢?
不整天呼吸政治这一种“氧”,人们的头脑又为什么而进行思考呢?在头脑严重缺“氧”的情况之下,人的头脑又何谈进行有意义的、积极的、严肃的思考呢?人的头脑倘不用来思考政治,那么人岂不是像动物一样,只须长着一颗头就够了,而不需要有头脑这么高级的东西了吗?
红卫兵“长征队”之队长的头脑,对“政治”一词及其所代表的范畴时时处处的迫切需要,是“文革”开始以后才形成的心理现象。“文革”前他是全校出名的“走白专道路”的学生。“走白专道路”也就是不关心政治。所以“文革”一开始,他不得不明智地要求自己——得比全校乃至全县一切学生都更加关心政治,也得表现出比别人们高涨十倍百倍的政治热忱。唯此才能在政治面貌方面争得和别人一样的资格。他最初只想争取到那样一种资格罢了。并不敢奢望再多获得一点儿什么。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政治尽管对别的某些人很残酷,对他这个解放前小业主的儿子却似乎特别的慷慨和宠爱。他的口才使他不久便当上了县“红代会”的常委。而且,他的家庭小业主的成分,也由县“红代会”重新派人调查,重新划定为“贫农”了。多好的成分啊!与工人阶级平起平坐的成分啊!解放以后,他的父母因了“小业主”这一成分,人前矮三分,整天低三下四地过日子。可现在简简单单地就改过来了!既然他已经是县“红代会”的常委了,那么他的家庭成分当然应该是贫农而非小业主。事后他知道是省城一位“造反派”大首领指示必须那么做的。因为他是全县第一个公开刷出标语支持对方所率领的“造反派”夺省委的权的。他那样做仅仅是凭着一种像对考题一样的敏感反应及时地表现“革命”而已,本不存在什么非分之目的。而对方竟派了一名曾是省委中层干部的“联络员”,秘密来到在省里不起眼的小县城寻找到他,单独与他会谈了一番。那“联络员”三十六七岁,曾是前省委的一位处长,与李建国任县长的父亲同级。两个人会谈的全过程,心理上都是那么的不自然。在县“红代会”常委赵卫东这一方,坐在对面的不但是一位成年人,而且是他在当时那个年龄所见到的身份和地位最高的一个人;在对方,他是全省最大的一派“造反派”的首领所重视的一名红卫兵小将。他前途无量,不定哪一天便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成为省里叱咤风云举足轻重的一位大权在握的政治人物。所以他对那“联络员”诚惶诚恐,显得受宠若惊;而那“联络员”也对他恭敬有加,显得有意巴结。那“联络员”告诉他,省委已被夺权,原班人马皆成永世不得翻身的“走资派”,命自己秘密前来的人,不久将成为新省委的第一二把手。还告诉他,未来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希望他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现,以作将来接管新县委大权,并进而到省城去为新省委担当重任的资本。“联络员”离去后,由“白专道路的典型”而红卫兵而“红代会”常委,因是“红代会”常委了,便由“小业主”的儿子而“贫农”的儿子的高三学生,彻夜难眠。他从而一百八十度地转变了对政治的态度。他想政治可真像一双钉鞋啊,若被一般的人穿了,不要说跑了,就是走一般的路,比如柏油马路、铺砖人行道、土路和山路,那也将是多么的不舒服多么的累脚的事啊!而且肯定会脚踝跌跟头磨出双脚泡的吧?但若被不一般的人穿了,情况却是多么的不同哇!只要是走在一条绝对正确的跑道上,即使不跑,即使只是装出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的样子,竟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人生惊喜在各个转弯处向人招手!是夜这高三的红卫兵更加认为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既然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为什么不索性大胆地穿上政治这双钉鞋,以不一般的姿态走出自己不一般的人生呢?被将要成为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的人所看重,难道还不证明自己是不一般的人吗?由此从前一向闻政治二字忐忑不安,“文革”开始以后对政治不得不表现积极活跃的他,打算全心全意地紧紧拥抱政治了。怎样才能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现,积累配担当重任的政治资本呢?抄家打人构织政治罪名进行政治迫害那类事,是他的天性所不愿干的。他本质上毕竟非是恶人。他既惊喜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又挺信服恶有恶报的民间传言。左思右想,终于形成了也要长征一次的念头。当年的红军因长征而一举威名天下扬,彪炳史册;红卫兵之长征,不也等于是“文革”中的英雄好汉了吗?他越思越想越觉自己的念头英明,越感到头脑里产生如此英明的念头的自己不是一般的个人。便再也躺不住了,爬起来穿戴整齐,豪迈地大声朗诵毛泽东诗词《长征》,使他的父母闻而惊骇……
他组织的长征之所以是秘密的,乃因他唯恐小小的县城产生太多的红卫兵英雄好汉。红卫兵英雄好汉太多了,自己的政治资本的分量不就减轻了吗?而肖冬云之所以成了长征小分队的一员,乃因他对她的暗恋。他希望她也能沾一点儿自己的政治光,使她的父母再沾一点儿女儿的政治光,早日从政治另册上除名。肖冬梅之所以成了长征小分队的一员,乃因姐姐的什么事儿瞒得过父母瞒不过她。李建国之所以成了长征小分队的一员,乃因肖冬梅虽然谈不上多么喜欢他,但他却几乎是她唯一的男生朋友。像许多花季少女一样,一个自己不太喜欢却也不太讨厌,但非常喜欢自己,肯被自己呼来斥去的男生朋友,是她心理上所需要的。在人前她对他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