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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豪,引以为荣。根本没参与或毫不相关的人,往往也会编造了参与的经历和相关的谎言,自吹自擂,沽名钓誉。倘是一场人为的灾难,那么几乎一切的责任人,就都要不遗余力地替自己进行巧舌如簧的辩护了。比如当过法西斯纳粹副统帅的戈林,比如东条英机,比如王、张、江、姚“四人帮”。他们连被推上被告席了,都是不肯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的。那是一定要装出无害甚而有益的被冤枉了很值得同情的样子。
“
二战”是人类历史上多么空前的一场灾难啊!
关于“二战”,全世界出了多少文学作品,影视作品,戏剧和回忆录啊!但主要是英雄们的事迹,和后人们客观性的研究,总结,评论。德国却至今还没出现过这样一部书,或某人面对采访镜头这样说——我在某集中营亲手杀害过犹太人。我的双手曾沾满罪恶的血。是的,他们才不会这样呢?他们要隐性埋名,摇身一变,似乎成了与“二战”血腥虐犹罪恶毫不相关的人。但是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和别国的人民,非是希特勒靠自己的一双手一批一批杀害的。那是一部疯狂开动的杀人机器的暴行。有多少人充当了那杀人机器的部件啊!他们逃避被指认出来的可能,惶惶不安正如犹太人当年逃避他们的追捕和迫害。于是空前的一场灾难,只能以极少数人的被公审而画上历史的句号。
日军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也是如此画上历史的句号的。
“文革”不可能不是这样。
主要责任人都已基本上死光了。主要罪犯都已被执行判决了。中国共产党的党史上,比较客观地写入了对伟人毛泽东“三七开”的一笔。红卫兵们当年的种种暴戾行径,照例由几名他们当年风云一时威风八面的“领袖”一揽子认罪了。
但是受过迫害的人何止百千万呢?
倘再包括受政治歧视的人,那将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字呢?
某些当年的红卫兵,虽然不曾是什么“领袖”,甚至也不曾是什么小头目,但他们挥起皮带抽人比虐待狂抽驯良无比的牲口还凶狠;他们乱剪别人的头发就像打草的孩子用镰刀削路边的草梢玩儿;他们往别人脸上涂抹墨汁甚至大便,就像没有卫生习惯的人擤过鼻涕往随便的什么东西上揩手指;他们打人骂人别出心裁地凌辱人挖空心思折磨人,就像别人们只不过是虫子;他们深更半夜闯入别人家里凶神恶煞般喝五吆六,想摔就摔,想砸就砸,那时别人的家就连公共厕所都不如了,别人们就连替他们打扫厕所的人都不配是了……
那一切一切,都是当年受迫害受伤害之人说出来写出来的。或者是见证人们的纪实。
却只有极少极少极少极少极少的红卫兵像样地忏悔过。有人忏悔,那也是因为当年的自己并不凶恶。实际上等于是在替当年凶恶的劣迹斑斑的同类们忏悔。所以那样的忏悔并没有什么忏悔的真正意义。
应该忏悔的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当然都还存活着。倘话题议及“文革”或红卫兵,他们也兴许以过来人的资格和见证人的口吻,慷慨激昂谴责一番。
于是事情变成了这样——暴戾的事件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却似乎没有几个具体的人干过。
于是事情变成了这样——假设一名用皮带抽过别人往别人脸上涂过墨汁乱剪过别人的头发抄过别人的家的红卫兵,站在对方面前,他自己不说,对方是难以认出他的。因为三十几年的时间,早已改变了他的容貌,使他彻底地变了一个人了。他的身份还极可能使对方心怀敬意。他的接人待物还极可能大获对方好感。倘他们共同参加一个涉及红卫兵话题的座谈会或研讨会,他的发言还极可能使对方觉得深刻频频点头报以掌声……
而对于在今天这次会上先后发言的人们,情况不同了——首先他们皆是受害者,此点无可争议;其次“货真价实”的红卫兵就在这里!二男二女,一共四名!
该四名红卫兵,不但“货真价实”,而且“红”果稀存!而且既已复活,仿佛又唯我独革,老子天下第一起来了!虽说两名女红卫兵不是太讨厌,但那两名男红卫兵多么的看着叫人气不打一处来啊!
于是回忆式的,以“红卫兵”三字笼统而言的控诉,渐渐演化成对现在时的具体人具体表现的愤慨声讨了……
于是声讨的火焰一再高涨,最终接近着口诛了。
仿佛三十几年前千千万万的红卫兵们桩桩件件的劣迹,终于是有了确凿无疑的元凶了……
然而会场中还有另外一些人啊。他们的年龄,或比乔博士小几岁,或比乔博士大几岁。但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六岁。他们学历很高。皆毕业于名牌大学,几位博士,半数硕士。有的“文革”前后才出生,记事时“文革”大势已日薄西山。有的“文革”结束了才出生,童年和少年都是在中国的好光景中长大的。他们的父母,普遍比刚才发过言的长者们岁数小,“文革”时期皆中年人,轮不上是“走资派”或“黑帮分子”什么的。即或受过些委屈,相比于直接受迫害者,那简直就可以说不足论道了。故他们本身对“文革”所持的否定态度,虽彻底,却终究不过是间接的,理念的。几乎完全没有过什么直接的切实的感受。所以长者们控诉,他们这些小字辈也只有洗耳恭听。尽量保持同情的肃然而已。即使听到“文革”的荒唐处,暗觉可笑,一个个也是强自忍着的。任何悲苦的大事件一旦变作历史,在时间的流程中和代与代的隔膜体会中,往往都接近着是“故事”了。虽然纪实,但毕竟是属于从前的,上代人的不幸。正如“样板戏”是某些上代人大为反感的,而在下代人听来,只不过是“现代
京剧”,甚至还颇欣赏。
控诉和声讨完毕的长者们,开始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他们这些小字辈了。他们总得逐个说点什么了,包括他们中不太爱发言的。既没有回忆“文革”的年龄资本,那么也只能就现在的四名具体的活生生的红卫兵发言了。他们很实事求是地说,比较起来,二红卫兵姐妹,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多么的恶劣。为使他们活下去,他们是宁愿做些努力的。他们说,尽管那个李建国挺二百五似的。但他二百五也是他那个时代造成的呀。他们说,从前的中国人,一代代的,挺二百五的多的是呀!现在的中学生高中生群体里,就没有挺二百五的了吗?还有挺混的呢!他们还难能可贵地承认,李建国也有怪可爱的一面。比如他经常主动干点儿活,扫院子啦,浇花锄草啦,拖走廊啦,帮临时女工清洁厕所啦,到厨房去帮大师傅择择菜刷刷碗啦……
他们这么评论时,临时女工附和道:“是的是的,起初他还主动要求帮我洗床单哪。我说有洗衣机,不用他。他说中国人怎么可以用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才用的洗衣机呢?那还不使勤劳的中国人变懒了吗?”
大师傅也附和道:“那孩子挺仔细的,帮我择菜时,不好的菜叶都舍不得扔。将来是个会过的人。”
于是红卫兵李建国仿佛是“可以教育好”的红卫兵了。
但是连小字辈们,对赵卫东的印象也非常不好。他们说“极左”于他本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四名红卫兵连他算上都不“左”,他们倒奇怪了。他们说他们难以容忍的是他的“唯我独革”。他们说思想“极左”的人,也有对自己要求同样“极左”的。说他如果那样,也算“左”得使人没法儿挑剔,敬而远之就是了。说他们觉得,他只对别人“左”,对自己是不“左”的。比如还没买
纯净水器时,有次他们中一人告诉他水房有开水了,他却说:“告诉我干什么?告诉该给我房间送开水那个女人嘛!”问他:“你连开水都不亲自打了,养尊处优来了?”他竟大言不惭地回答:“别把我当一般人对待,我是县‘红代会’常委!”
“老院长”愤然道:“听听,这叫什么屁话?摆起从前那种并不光荣的资格来了!”
他们还说,他们都觉得他有点儿阴。
“老院长”又道:“对,对,我也觉得那小子有点儿阴。”
但是谈到两小时前他和肖冬云之间发生的事儿,他们却没长者们看的那么严重了。他们认为不值得以那么一件事儿来对他说长道短。归根结底,那是他和她之间的感情过节。
“否!那是非礼!”
“老院长”又愤然起来了,语势也有点儿像老红卫兵了。
“岂止是非礼,明明是强暴行径!应该把他揪来,开他的现场批斗会!”
“我们要坚决抵制强暴事件!要刷出这样的大标语来!”
“还要出一期专题板报!”
几位可敬长者也都像“老院长”一样愤然起来。
在这个名义上是“疗养院”的地方,在这个有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存在着的地方,在这次专为讨论和反省对四名红卫兵的态度问题的会议上,不知为什么,当年深受“红祸”苦难的人们自己,话语方式也都有点儿红卫兵特征了。
但是小字辈们在两名红卫兵之间的男女问题上,尤其显得不以为然而又心平气和。他们说究竟定性为非礼还是定性为强暴,那也不能由咱们在这儿定。得由公安局来定才具有法律的结论性。难道应该报案请公安局的人来吗?当事人肖冬云不报案,咱们报案不是等于侵权代替吗?何况公安局的人即使来了,也不会先听咱们的看法啊。也得先听肖冬云自己怎么讲啊!她只不过刚才在哭嘛。没一边哭一边嚷:我被非礼啦,我被强暴啦,谁主持公道呀!若她自己并无寻求法律保护的要求,咱们的正义冲动不是多此一举吗?
“老院长”反驳道:“别忘了她是一名三十几年前的女红卫 兵,哪有我们今天这么强的法制意识!应该有人启发她,告诉她,她是可以报案的!乔博士,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吧!”
乔博士怔了一下,低问:“为什么偏偏交给我呢?”
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看去有几分忧郁似的。
“老院长”说:“她挺愿意接近你的嘛,这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啊!别推诿了,就你吧,就你吧!”
博士幽幽地淡淡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也不知是接受了那项特殊的任务,还是根本不予考虑。
小字辈们接着发言。他们中有人说,标语是不可以刷的,专题板报更不可以出。说那样一来,不是减少了,反而是增加了这个地方的“文革”气氛。说以大标语和黑板报的方式对没有被剥夺公民权的人实行口诛笔伐也是违法的。咱们三十几年后的中国人,既然法律意识比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强,就不应该给他们做坏榜样……
博士频频点头。
博士自己并没想到,在这次全体会议上,由于他的表态举足轻重,老者们和小字辈们,都希望他能站在自己们的理念原则上看问题和发言。他的频频点头,使小字辈们觉得是一种沉默的支持,自然也引起了几位老者的不满。
脑神经科专家问:“小乔,你点头代表些什么意思呢?”
博士回答:“没太多意思,赞成刚才的发言而已。”
冻伤研究所所长紧接着说:“乔博士当然不会和我们太保持一致啰!他多幸运啊,身上连一道从前时代的浅浅擦痕都没留下过。”
室内便静了片刻。
在那一种使人人觉得意味深长的静中,博士缓缓开口,庄重而言:“如果时代留在人身上的擦痕是可见的,那么我脱下衣服,你们看到的将是伤疤累累的身体。土改时期,我的家族中有六口人被镇压了。因为我的家族三代是地主。我被镇压的最小的叔叔才二十岁。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在被缴获的某大学的‘三青团’发展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我父亲和我母亲还没认识的时候,我就在基因学的原理方面被划入另册了。‘文革’时期,我母亲在当成牢房的砖窑里生下了我。就像《洪湖赤卫队》里韩英唱的,北风呼呼地吹,一床破被似渔网,我娘把儿紧紧搂在胸口上。我在县中读初一的大哥,在受了红卫兵的凌辱后卧轨自杀了。我的小哥取消阶级成分划分以后才娶妻成家……”
更静了。一时无稍动者。
博士停顿了几秒钟,接说:“赵卫东现在的表现,正是他较真实的表现。所以我并不多么嫌恶他的现在。但如果他三十几年前干下了坏事种种,那么我会向他声明——我参与救他是出于对科学的兴趣,而不是为他配再活下去。可他们连自己是什么省份的人都回忆不起来,我们目前也不清楚,又从何了解他们的从前呢?我认为,‘红卫兵’三个字是一回事,具体的一个红卫兵是另一回事。正如‘蛇’这个字是一回事,具体的一条蛇是另一回事……”
“老院长”皱眉道:“你的话太哲学了吧?我没听明白。我看这样吧,咱们干脆举手表决吧!”
于是,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通过了一项旨在针对红卫兵赵卫东的决议,那就是——对其采取保守人道主义的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