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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长”皱眉道:“你的话太哲学了吧?我没听明白。我看这样吧,咱们干脆举手表决吧!”
于是,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通过了一项旨在针对红卫兵赵卫东的决议,那就是——对其采取保守人道主义的态度。那就是——该服的药一定给你,但吃不吃在你自己。你偷偷扔了,也没人管你。该打针了通知你,该体检了也不排除你,但你拒绝,那是你自己的选择,谁也不再为你自己的选择着急上火的……
会开到那时,天已快黑了。
赵卫东和肖冬云都没出现在食堂里。只有李建国独自去打饭。他显出着在人前抬不起头的样子。打了饭也没在食堂吃。端着匆匆的就走了。仿佛不是赵卫东对肖冬云怎样了,而是他似的……
他偷听了会议。
他心里既因会上还有人替自己说好话而心存无限感激;也因今人们对红卫兵的控诉和声讨而无地自容;更替赵卫东忧心忡忡。毕竟的,同类相怜啊……
他也替肖冬云打了份饭,意欲陪着她吃。或许反过来说更恰当,是希望有个人陪着自己吃那顿晚饭。他内心里感到空前的孤独。觉得像一名被开除了学籍的小学生似的。其实他最希望能陪着他吃那顿晚饭的人不是肖冬云,而是肖冬梅。如果能陪着他吃那顿晚饭的人是肖冬梅,即使她什么话都不说,甚至也不看他,甚至将背朝着他,只不过在同一时空各吃各的,他便会获得莫大的安慰,满足极了。但肖冬梅根本不可能陪着他吃那顿晚饭。因为她正被罩在一个巨型的有玻璃罩的医疗器械里,像躺在水晶棺里一样,处于冬眠状态。
是的,他内心里确乎感到空前的孤独。
他并不想对谁诉说什么。即使肖冬梅能陪他吃那顿晚饭,他同样觉得无话可说。唯希望有人陪他吃那顿晚饭而已。哪怕是他默默吃着,对方默默看着他吃。
他端着两份饭走到肖冬云房间门前,用脚试探了一下,门未关。用肩膀抵开门,斜身而入,见肖冬云闭着眼睛,蜷着腿,脸侧枕在枕头上,似乎睡着了。他放下两份饭,轻轻走到床边,又见肖冬云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你吃不吃饭?”
“……”
“我把饭给你打来了……”
“……”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总是该吃饭的吧?”
“……”
肖冬云的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他没法判断她是真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他只得从床边退开,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筷子端起碗。他吃了一口米饭,夹了一筷子菜,不禁扭头又向床上的肖冬云看去,而她自然还是那样子……
他就不想吃那口菜了,更没心思吃第二口饭了。他将菜放回盘子,接着放下筷子放下碗,起身悄悄地离开了肖冬云的房间……
而肖冬云并没睡,听着门关上,她眼睛睁开了一下,随即闭上。于是一大滴泪,从她眼角溢出,又淌在她泪痕未干的脸颊上了……
李建国回到自己房间,插上门,仰面朝天往床上一躺,心里一阵自哀自怜,双手捂脸,也无声地哭了……
是夜“老院长”睡得比往天早。
全体工作人员正确解决了如何对待红卫兵赵卫东的态度问题,在他,如同英明的政治家的一项英明的提案,获得了半数以上的,也就是合法的支持。更如同解决了什么心头隐患似的。总之他头一挨枕,没多一会儿便酣然入睡了。
半夜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双肘撑床,欠起身问:“谁?”
“我……”
他听出是赵卫东的声音。不由得从枕下摸出手表看,已是一点三十五分了。
虽然,明明听出是赵卫东的声音,他还是补问了一句:“你是谁?”
“赵……赵卫东……”
“什么事?”
“……”
“说话。”
“救救我……”
“救救你?你怎么了?”
“我……我呼吸困难……我感到窒息,我快要憋死了!求求您立刻给我打那一种针!否则,我想,我会死在您门外的!”
轮到“老院长”不说话了。
“给我打那种针吧!给我打那种针吧!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院长”认为他的情况肯定没他自己说的那么严重。一个因为感到窒息快要憋死了的人会怎么说话,“老院长”是具有起码的辨听经验的。那样的人怎么会把话说得那么快,而且每句都说得那么完整,字字不间断呢?
于是他这么回答:“放心吧,你不会死的。起码今天夜里不会……”
“可是我觉得我会!我觉得我立刻就要死了!我的双腿已经软了!我的两条手臂在不停地抖!救我一命,行行好,发发慈悲救我一命吧!”
“老院长”坐起在床上了。他朝门外大声喝吼:“回去睡觉!胡闹!你不会死的!”
而红卫兵赵卫东在门外更急切地哀求:“我知道给我打那种针我就不会死了!我不想死!我想活!我强烈要求给我打那种针!给我打那种针!给我打那种针!”
“老院长”又喝吼:“明天!”
“我现在就要求打!我现在就要求打!现在!现在!我不明天才打!”
红卫兵赵卫东开始从外边使劲推门,分明的,企图破门而入。
“老院长”顿起疑心了。由疑心而生惕心了。他认为赵卫东是在耍阴谋企图骗他开门了,认为赵卫东显然的是怀着恶意而来的了……
他抓起电话,往博士的房间拨通了电话。
博士查医学资料来着,刚躺下不久。博士抓起电话,立刻听出了是“老院长”的声音,诧然地问有什么事儿?
“老院长”以挖苦的语调说:“我的人道主义哲学家,劳您大驾,亲自起身到我的门前来侦查一下,看看那个表现最恶劣,而您仍主张以大慈大悲的心肠对待的红卫兵在我门外干什么呢?”
“赵卫东?”
“不错,正是他。”
“他……深更半夜的,难道他想去进行报复,想去伤害您不成?”
“他说他强烈要求打那种预防针!可我觉得是他的借口。我觉得他的目的肯定正像你说的那样。我想象得出他是怎么一种表情凶恶的样子。我看他是企图破门而入了……”
“那您快别说了!快放下电话,我立刻就到!”
“没事儿!别慌。慌什么?我虽然老了,却也不怕他。我已经把衣服架子移到我床边来了。他若真破门而入,我就将衣服架子当武器,用带尖儿的顶端,一家伙扎他个半死不活!”
“老院长”的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了,因为博士已挂上了电话……
他真的又勇敢又不安起来——应该嘱咐博士多唤醒几个人一同前来的呀!
于是又一一往别的房间拨电话,将自己门外的“敌情”通告给年轻的同志们,命他们快快援助博士,以防博士遭到不测……
博士住院外的一排平房。年轻些的男性工作人员都住平房。四名“工作对象”及六十岁以上的和女性工作人员们才住楼内。所以他要赶到“老院长”房间的门外,那是必须穿过院子的。那一个深夜没有月亮。整幢大楼的窗子全黑着。博士一边穿过院子心里一边想,不对呀,“老院长”房间的窗子为什么也是黑的呢?难道那个赵卫东已经破门而入了吗?难道一场较量已经闪电般地结束了吗?难道……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眼前浮现出“老院长”受到暴力伤害后倒在血泊中的可怕情形,不由得打了一阵寒战,觉得心里发怵,毛发倒竖。他放慢了脚步,用目光四下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一时无所发现,也便顾不得自身之安危,赤手空拳地又加快了脚步。
博士进了楼,一迈数级登上三层。见红卫兵赵卫东的身影,果在幽暗的走廊的中段,“老院长”房间的门口。但赵卫东显然并没什么暴力企图。他背靠“老院长”的房门坐在地上,两条腿向前笔直地伸着。
博士一颗悬着的心镇定下来了。他脚步轻轻地走过去。然而,赵卫东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向他转过了头……
博士又觉得心里发怵,驻足不前了。
赵卫东却立刻收回双腿,腾地站了起来。并且,望定他,向他走过来。
博士低声喝问:“赵卫东,你想干什么?”
赵卫东也不回答,径直走到了博士跟前。博士虽然心里发怵,却并未后退。一步也没后退。他贴墙站立,暗中防范地攥紧了双拳……
博士从赵卫东脸上看到的不是凶恶,而是绝望,而是恐惧。
赵卫东说:“博士,救救我!”
博士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线渺茫的希望的意味儿。
“你怎么了?我看你也没怎么啊!”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他不肯救我,不肯给我打那种针!你救救我吧!你可得发扬点儿人道主义精神啊!”
红卫兵赵卫东说着,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博士双腿。恰在此际,那些年轻的工作者们冲上楼来。他们个个手中握着或铁或木的棍棒。他们人人满肚子的气。对于红卫兵赵卫东,他们虽然是嫌恶的,但是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宿怨。所以呢,原本不像在“文革”中受过红卫兵虐待的老者们那么耿耿于怀,那么同仇敌忾似的。可谁被电话深更半夜地搞醒谁不生气呢?他们都这么想——多恨人啊!下午的会上还替他争取人权来着,到了半夜他却敢对“老院长”的房间进行袭击!这样的家伙哪儿还值得同情啊!看来还是“老院长”们的主张对,蛇就是蛇,狼就是狼呀!让东郭先生和怜蛇的农夫那种慈悲见鬼去吧!见他紧紧抱住博士双腿,他们也不知怎么一回子事儿,认定了他是打算伤害博士。于是齐发一声喊,棍棒齐举地冲将过来……
赵卫东见状,吓得将头扎入博士的两腿之间。
博士大叫:“都别激动,谁也不许碰他一下!”
而这时,走廊里住着人的房间的门都开了。“老院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住在二层的人也都奔上了三层。赵卫东的样子使人们大惑不解,争相询问“老院长”或乔博士究竟怎么回事儿?
而赵卫东的头仍扎在博士的两腿间。他全身抖成一团,口中不停地说:“救救我!救救我!”
乔博士望着“老院长”,征求地问:“他的要求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满足他吧?”
“那是谁都可以做的事,你看着办吧!”虚惊一场的“老院长”,因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似的,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猝转身回房间去了。
博士就吩咐自己的助手:“你带他去打针。就是白天给另外两个注射过的A二药剂。”
他的助手将木棍递向别人,顺从点头。
赵卫东却不肯起身。他坚持非要乔博士亲自为他打那种针不可。正如生命垂危的病人,将活的希望寄托于权威医生。
只有一类权威在“文革”中是不曾被真正打倒的。那就是权威医生。即使他们刚刚被当成“牛鬼蛇神”批斗过,一披上白大褂,在病人心目中,转瞬又是权威了。哪怕那病人曾往他脸上泼过墨。
红卫兵赵卫东的可怜样子,再次证明了活着之对于寻常的人,是比一切革命的道理都伟大得多的“硬道理”。
乔博士并未因而鄙视他,扶起他,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了乔博士的安全,助手一使眼色,几个人尾随着乔博士和赵卫东向注射室走去……
剩下的人们中,有一个指着赵卫东蹲过的地方问:“那儿怎么回事儿?地毯怎么湿了一大片?”
有人回答:“我看,那是尿。”
“尿?”
“对。他怕死怕得尿裤子了。”
“他刚才表现出的,是典型的心理恐惧症状。”
“唉,那他白天又是何苦的呢?”
肖冬云和李建国那时站立在三层的楼梯口。走廊里发生的一切他俩都看到了。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另一个同类的存在。
在他俩心中,连“红卫兵”三个字最后所包含的一点点或许还值得回忆一下的成分,彻底的变质了。如同自己们的肉体也部分地变质了。
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
红色惊悸 第二十五章(1)
肖冬梅从玻璃罩下出来,已是九天以后了。对于她,那似乎是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九天相对于三十四年,差不多等于一天和一秒的关系。“二进宫”并没使她的身体产生特别异常的反应。那有玻璃罩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科技。里边和外边的区别,也只不过是空气的洁度而已。玻璃罩里边的空气是绝对“卫生”的,而且氧成分的比例对于她的肺及脑是最适当的。同时一根导管向她的血液中输送着专为她研制的药剂。
她醒来时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当然的,她已经在玻璃罩外,已经躺在自己那个房间的床上了。阳光满室,很明媚的一个早晨。在她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只此前不曾有过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花,不是玫瑰、郁金香、康乃馨之类的花,而是从院子里剪的草花——扫帚梅、菊、鸡冠花之类。还有一盘金灿灿的,来不及结籽的向日葵,杂插一处,倒也煞是好看。
她一睁开眼睛,最先见到的是“老院长”。他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