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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日与公主纠缠在那会昌寺内,真不知他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下场。他本来好好地在他的草庵中修行。然而想不到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却有个女人闯了进来。她竟然是当朝天子的女儿、当朝宰相的儿媳。这是天意吗?辩机想,他确曾拒绝过公主。拒绝得很坚定。他想着他们第一天相见时的情景。黄昏很美丽。公主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就骤然间如天兵天将天仙天神般出现在他山中的小木屋前。那美若天仙又满脸忧伤的女人要停下来休息。她要他陪她去看那美丽的落日。他不敢不从命。他无法抵御和她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愉悦和美好。但是他并没有非分之想,也并不惧怕这个有着非凡之美和非凡之地位的女人。因为他认为他们同是万物中平等的生命。
高阳公主 第三章(10)
然后,在黑夜开始缓缓降落。在山路上。在野狼的嚎叫中。高阳公主突然说,她冷。她怕山中的野兽。她怕夜晚。她踩不住脚下的山石。她需要有人能抱紧她……
而接下来他又做了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向公主投降向他内心的激情投降。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因为他没有力量,他根本就无力抵抗一个女人的进攻。
在那山中的木屋里。在他铺满干草的木床上。干草的清香和女人的馨香迷醉了他。他不知身在何方。那是第一次。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赤裸,还有他自己的赤裸,还有赤裸与赤裸纠缠在一起时那云一般的翻动。他疯了般搂紧身下的那个女人,他却从此远离了戒律。
他尽管一心只读圣书却离那圣书越来越远。他想,那一定不单单是因为性,而是,他在心里爱着这个女人。他爱高阳公主。这爱一直延续着,他们甚至生儿育女。
他知道这无论是对朝廷,对佛门,还是对皇上、对宰相、对玄奘、对房遗爱都是不公平的。这是罪孽。而他是个罪孽无比深重的人,只不过这罪孽深藏不露、秘而不宣罢了。
他知道他必得为此付出代价,必得为此受到惩罚。
远离公主没有性爱的生活对辩机来说是可怕的。八九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能经常抚摸女人的身体,能经常发泄他无尽的欲望。他是个六根不净、道貌岸然的僧人。他已经不能坚持操守。他一方面在心里拼命拒绝着高阳公主,一方面又在肉体上拼命渴望着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样熬过这苦难。有时候他觉得他就像是一只困兽。
他诵经,他翻译梵文经典,他想他只有忘我地工作,只有每寸光阴都被佛家经典占据,他才能忘了高阳,才能忘了身体深处那丑陋的欲望。于是,他不期地成为了全体九名缀文大德中的佼佼者。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勤奋,再加之他的年轻他的博学他的辞采风流,在九名译经高僧共同翻译的那部全百卷的《瑜伽师地论》中,辩机竟独揽其中从五十一卷至八十卷的共三十卷经文。他每日里全身心地投入到译经中,心无旁骛到心力交瘁。唯有在夜半更深时分,他才能与最最心爱的玉枕形影相吊。
大约就是因为辩机译经时那投入的姿态和他优雅的文笔,使大法师玄奘对他的才华格外欣赏。于是玄奘看上了他,委托他将玄奘口述的那西域见闻整理撰写成流畅而优雅的文章。从此他开始记述玄奘法师那奇异而美妙的西域经历,这项工作将辩机带入了另一重境界。在撰写那部《大唐西域记》的时候,已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身与心的神圣与纯净。
那是辩机好不容易历尽艰辛才寻找到的一种心灵的状态。那状态是超凡脱俗的,是祥和宁静的。怀着爱,而又不被那爱所累。辩机觉得,他已经从高阳所带给他的那深重的苦难和罪恶中自我拯救出来。
辩机是《大唐西域记》的唯一撰写者。
自从他搬进弘福寺后不久便开始做这件事。历时一年零几个月,《大唐西域记》全书十二卷全部完成。
《大唐西域记》成为了不朽的传世之作。它几乎是辩机的绝笔。它告诉后人,在历史中,在唐代,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还有过辩机这个既年轻有为又风流潇洒的僧人。
后来,唐太宗李世民病中在终南山的翠微宫里饶有兴致地读了《大唐西域记》。他对此书赞不绝口。但太宗却不知此书的撰写者是一个怎样的浮屠。他只听说这浮屠很年轻很有才华。太宗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年轻的有才华的和尚竟是他最爱的女儿的情人。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老臣房玄龄病情转危。这一年自春天起,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移居长安城外新建的玉华宫休养,将房玄龄留在长安主持朝政。
房玄龄一直支撑着他年老体弱的身体,坚守在长安城内,勉为其难地处理着各种朝廷政务。尽管房玄龄怀抱着一颗对皇上的忠心,日日勤政,但终因七十一岁的高龄而感到体力不支。
高阳公主 第三章(11)
后来,终于有人将房玄龄病危的情况禀告给玉华宫内的唐太宗。病中的唐太宗得知后潸然泪下。把房玄龄接到清凉的玉华宫来养病。
唐太宗把房玄龄留在了玉华宫,并让皇室的御医日夜守护着他。他要求他们尽全力挽救房玄龄已垂危的生命。
唐太宗把房玄龄看作了朋友看作了兄长。
房玄龄同唐太宗李世民一样,都曾是隋朝的遗臣。隋王朝灭亡之后,群雄割据。那时年富力强、有勇有谋的房玄龄就慧眼识珠,毅然投奔了秦王李世民。在房玄龄等心智极高的谋臣的辅佐下,秦王李世民得以很快平定天下,于“玄武门兵变”之后,登上皇帝宝座。在“贞观之治”的天下,唐太宗任用他最为信赖和依靠的重臣房玄龄为宰相,后又封他为梁国公、司空等等。总之房玄龄的权势极大,并深得皇上的重视。而享有如此权力和荣誉的房玄龄却并没有因此而飞扬跋扈。他一向品性正直、忠诚无私,且谦和宽厚,这在朝野上下有口皆碑。
此次生命垂危之际,他对皇帝对他的体恤厚爱感激涕零。而他在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也还是力谏皇上不要再东征高句丽,不要再扩张领土。
面对房玄龄临终前的劝谏,唐太宗感慨万端。尽管他并没有打消东征的念头,但房玄龄对李家、对大唐基业的忠心却使他十分感动。
房玄龄留在了玉华宫治病,房家的亲属们自然也就留在了玉华宫照料老人。
此时已无依无靠心如死灰的高阳公主,这一次也随房玄龄一道来到了玉华宫。她想她即或是不愿伺候他,也该凭着良心为他送终。
走进玉华宫的时候,高阳的心情很复杂。自从她向父皇索要房遗直的银青光禄大夫遭到拒绝后,她便对唐太宗产生了很深的芥蒂。而后过了很多年。
很多年高阳的生活里有辩机。
她偶尔会想到父亲。不过是想到而已。她想到父亲的时候心很麻木,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
此次高阳陪房玄龄来到玉华宫,应当说是她一生中情绪最低落、也是心灵最痛苦的时候。高阳最初见到父亲,是在房玄龄被抬到父亲病床前的那一刻。当她看见两个老人两个朋友一君一臣相见时那凄凄凉凉的场面时,心里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在玉华宫,高阳公主与父亲单独会见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一开始彼此都觉得很尴尬。高阳拜见过父亲便沉默。唐太宗也沉默。一时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还是唐太宗先开口。他说,近来我身体很不好,也很想你,惦念你。我是一直很疼爱你的,你能来这里,我很高兴。你好吗?
高阳依然沉默着,但是她的眼泪却拼命地在她的眼圈里泛滥出来。有什么在骤然之间被融化了。那冰筑的芥蒂的墙无形地坍塌着。顷刻之间。
顷刻之间,唐太宗李世民在多年之后再度向他最最宠爱的女儿伸出了他温暖的臂膀。
一切消解着。
很多的委屈。高阳趴在李世民的怀中哭着。她抽抽噎噎地说我也很想你,父亲。这么多年你早把我忘了吧。高阳这样哭着。她想毕竟是父亲。不管他们之间相隔了多少年多少事,但只要父亲向她伸出臂膀,她就只能像小鸟归林一般,立刻回到父亲那博大的情感庇护中。
终于,他们父女结束了多年的冷战。
房玄龄在玉华宫治病期间,公主便常常来父亲的寝殿和父亲聊天儿。
后来有一天,高阳在唐太宗龙床的枕边无意间看到了那本《大唐西域记》。
那么熟悉的笔迹。
高阳的脸色陡然苍白,她的心像是被捏紧了。很疼。她喘不过气来。她认得那字体。她知道那是辩机写的,而辩机是她的亲人。
高阳公主拿起了那本书。
你若喜欢,可拿去看看。
不,我不看。我对那西域没什么兴趣,我只是……
高阳把那书放回到唐太宗的枕边。她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再和父亲聊天儿。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想不到父亲所欣赏的那个僧人,竟然就是她那么深爱但已弃她而去的那个男人。然而她却什么也不能说。
高阳公主 第三章(12)
她很难过。她以为她对他已经淡泊。但是没有。她依然深爱着他依然朝思暮想地挂念着他。但是他们却不能相见。永生永世地不能相见。
高阳再度悲痛欲绝。是那《大唐西域记》引起的。她在那悲痛欲绝中仇恨。她恨命运对她的不公,恨自贞观十九年初玄奘返国,她便没有过成一天好日子。整整三年,高阳再没有见到过她的辩机。
三年了。
整整三年,高阳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这没有辩机的日子的。一开始,她只要一听到远远传来的弘福寺的钟声,就会伤心落泪。但是弘福寺的钟声天天会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而三年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当钟声响到一千次的时候,公主的心也麻木了。她觉得她好像已经不记得这世间还有过辩机这个人。那不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唯有她朝夕相处的那两个慢慢长大的儿子有时候会提醒她那往事。
然而就在这玉华宫里,在她父亲的枕畔,她却看到了那神的笔触。她确确实实是触到了它们,但她丢下了那本《大唐西域记》。她很慌乱。她不愿承认那书、那笔迹同她有着切肤的联系。
《大唐西域记》却像干柴一样燃起了高阳公主的欲望。在那一刻,高阳公主的内心萌生出一个确信,那就是辩机不是神,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确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她的儿子们也不是天神的赐予。他们有父亲。他们的父亲是连皇帝也要称赞的博学之士。
于是,在玉华宫中高阳公主转悲为喜。她觉得她不必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她是有希望的。她想她该等着辩机。她想终会有译完佛经的那一天。哪怕那一天很遥远。但是她要等着他。
那是午后,房间里没有人。
高阳静静地走过去。她来送一些水果。她是第一次主动地、单独地来看房玄龄。她听到御医说,房玄龄已不久于人世了。
所以她来。被一种莫名的感情驱使着。她想是因为她很同情这位病中的老人。把她嫁给并不爱的房遗爱毕竟不是这位老人的错。
他睡着。实际上已经昏迷。
高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走过去帮他擦掉他额头上的那些汗水。她犹豫着。她觉得她和他很陌生。她是在他的弥留之际来到他身边的。她觉得此刻睡在那里的房玄龄就像是她的爷爷。
他是那么苍老。
而他的呼吸又已是那么微弱与艰难。
于是高阳还是走了过去。她轻轻地拿起房玄龄枕边的汗巾去揩抹他额上的汗水。她并不是想尽什么孝道,她只是很同情这个老人罢了。她不忍那汗水总是在那里侵扰着他。
就在高阳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身后有人在呼唤她。
孩子……
那么微弱的嘶哑的。
高阳知道那是在叫她。她扭转身。她看见了那老人已经睁开了他的眼睛。
高阳走过去。
她坐在了床边的那把椅子上。
她迟迟疑疑地把她的手递给了老人。她让那只布满了青筋和黑斑的枯瘦的手抓住了她。
然后她听到了老人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声音。她伏下身子,把耳朵凑到老人的嘴边,她仔细谛听着。
孩子,谢谢你来。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嫁到我们房家委屈你了。我在这里向你道歉。我知道遗爱是个没有出息的孩子。看着你一天天地在房家受苦,我心里也很难受。弘福寺译经仪式的那天,我看到了辩机。我看得出他也很痛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孩子我只能嘱咐你好自为之。我不能帮你。我只能是嘱咐我的孩子们对你好。我要求他们能体谅你的苦衷。孩子,你去吧。终于能对你说出这些,我便也死而无憾了。
高阳公主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