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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六八年,玉阳市大街上头戴柳条帽,手持土枪、铁矛,飞车而过的人已经看不见了。家住市大米厂家属院的荆梦竹一直在家带弟妹。这天,厂卫生所的龙医生突然来到了她家。前几天,大米厂有个工人被机器轧掉了一根手指头,龙医生和荆梦竹的妈妈奉厂头头的命令,一块送这个工人到了省医院。妈妈临走的时候,往桌子上那个破茶缸里撂了些厂职工食堂的饭、菜票,交代荆梦竹带好妹妹和小弟,说她和龙阿姨过几天就回来。
现在荆梦竹见只有龙阿姨自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她那只漂亮的铁壳暖水瓶,心里就有点紧张,盯着龙医生问:“龙阿姨,你回来了。我妈……”
龙阿姨的样子倒很轻松,笑咪咪地对荆梦竹说:“梦竹,我一看你的小脸儿,就知道你紧张了。没事。你妈没有和我一起回来,她在省医院检查出了子宫瘤儿,要在那边住院开刀。”
荆梦竹听妈妈说过她肚子里长了个包块儿,龙阿姨也在家里给妈妈做过检查。可玉阳市几家医院的检查结果却不一样,有的说妈妈肚子里有瘤子,有的说没有。更荒唐的是一个医生竟然说妈妈太瘦了,可能触摸的是她后头的骨头。荆梦竹心里也很希望妈妈好好检查检查。
现在听龙阿姨恁么一说,荆梦竹赶紧问:“龙阿姨,我妈妈的病要紧不?”龙阿姨说:“不要紧的。是个良性瘤,做个手术就好了。”
荆梦竹没有吭声,两只大眼睛被泪水泡满了。
龙阿姨只有二十来岁,长得瘦高苗条,性格十分活泼。在厂卫生所里,她是医生,荆梦竹的妈妈是护士。她们俩的关系非常好。这次厂里叫她去送那个断指头工人到省里看病,她趁机跟厂头头讲了荆梦竹妈妈的情况。厂头头就同意让荆梦竹的妈妈也一起去护送那个工人,顺便在省医院做一下检查。他们到了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医生一看那个工人的手指头,就说没法再接了,只是给他做了一番包扎处理,连医院也没让住。可荆梦竹妈妈肚子里的子宫瘤已经有小孩头恁么大了,医生说必须住院开刀。龙医生当即就动员荆梦竹的妈妈在省里住院,说这里的医疗条件比玉阳市强多了,还代表单位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她安排好荆梦竹的妈妈后,就带着那个工人回来了。回来就把荆梦竹妈妈的情况跟厂里的头头做了汇报,厂里同意荆梦竹到向州市去护理妈妈。她就赶紧来到了荆梦竹的家。
龙阿姨见荆梦竹这样,忙把手里漂亮的铁壳暖水瓶递给荆梦竹,说:“别伤心,你妈不要紧的。我来就是跟你说说,厂领导同意叫你到省里去护理你妈,你把这个暖水瓶带上吧。”
荆梦竹家里有只竹壳暖水瓶,可已经烂得不象样,上面缠满了铁丝和电线,用的时候得十分小心。
荆梦竹接过暖水瓶,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龙阿姨又对她说:“梦竹,你放心去照顾你妈,妹妹和小弟都有我。现在你就赶快到地区医院去一趟,把你妈要开刀的事跟你爸说说。”
荆梦竹才臆正过来,答应:“好。”回过头就交代大妹妹:“我去找咱爸,你在家带好咱弟、咱妹,听龙阿姨的话。啊!”又对龙阿姨说:“龙阿姨,我走吧?”龙阿姨点头催促说:“快去吧。”荆梦竹就抬腿出了家门。
荆梦竹出了大米厂家属院,过了一条大马路,就钻进了长满青苔的小巷,抄近路往地区医院赶去。
荆梦竹的爸爸是玉阳地区医院的医生。地区医院离大米厂家属院很远,平时她爸爸只是星期六的晚上回家一趟。荆梦竹长恁么大,只到爸爸医院来过两次。一次是姥姥死了,妈妈带着小妹和小弟回了老家,爸爸把她和大妹妹接到了地区医院。还有一次是她上中学以后,班里女同学席江江硬拉着荆梦竹到她家来了一趟。席江江的爸爸是地区医院的院长,她家就住在地区医院里。
现在离地区医院越近,荆梦竹的心就越紧张、害怕起来。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爸爸了。在家里,妈妈虽然没有跟他们小孩儿讲爸爸为啥恁长时间没有回家,可是已经十七岁的她心里明白。
穿出最后一条小巷,她一眼就看见了马路对面地区医院的围墙上贴着大幅标语,白纸黑字足有半人多高,上头写着打倒XXX、XXX。她注意到里头有:国民党残渣余孽、大右派——荆震。荆震两字颠倒着,上头划着血红的大叉子。尽管她有思想准备,可还是心头发慌,手心发凉,腿肚子发软,脚步不由也慢了下来。她更担心碰到席江江。
这个席江江简直就是荆梦竹的克星。刚进中学,荆梦竹的头一篇作文《当我踏进新的学校》受到了班主任的热烈赞赏,不但在他们班上阅读,还上了学校的范文杂志,从一年级一直讲到三年级。全校都知道一年级有个新生叫荆梦竹,还跑到他们班里来看她。后来,他们班主任还在班上郑重地对全班的同学说:“同学们,在咱们班,有个女同学。平常你可能就感觉班上没有这个人一样,她是恁么的文静、懂事。可只要考试成绩一出来,她就排在了全班的最前头……”班上的同学一听,就知道班主任表扬的是学习委员荆梦竹。
可这就惹得大鸭梨——席江江非常嫉妒。她长得脑门儿小,下巴大,嘴唇特别鲜红肥厚。同学就给她起了个这外号。席江江每次听老师公布考试成绩的时候,她都把荆梦竹的分儿记下来,希望超过荆梦竹,哪怕一次、一门儿也好。可每次荆梦竹的门儿门儿成绩都远远高过她。席江江只好把成绩的事儿放到一边儿,又主动接近荆梦竹,还热情地邀请荆梦竹到她家去玩儿。说咱俩都是地区医院里的子女,我爸爸是院长,你爸爸是个大医生。荆梦竹那次去了席江江的家,她看到席江江的家很大,客厅里还摆着电影里那样的大沙发,席江江在她面前也十分炫耀。打那以后,席江江再喊她去,她总是推脱。她心里很是不喜欢席江江那得意洋洋的样子。
荆梦竹最爱到班长陈家玉家里去写作业。陈家玉家里很穷,比荆梦竹家还穷,一直在班里吃助学金。可她俩在一块玩儿,一块做作业,很是投机,开心。这也令席江江很眼气。
到了二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荆梦竹他们玉阳市一中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班上那些出身好的同学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而荆梦竹却因为爸爸的历史问题没能够加入红卫兵,胳膊上没有带上那个红色的标志。她的好朋友陈家玉当上了红卫兵,还当上了大队长。陈家玉对荆梦竹没有当上红卫兵十分抱歉,悄悄跟她讲了外调情况。家玉说她跟学校红卫兵总部的人一块儿到地区医院和大米厂去搞外调,人家出具的证明是:荆梦竹爸爸家里是下中农成分,他本人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做到了少校军医。1948年,随部队在长春起义。一九五九年打成右派,送农村劳动改造。六二年摘帽,回到地区医院。荆梦竹妈妈家是贫民成分,本人历史清白。荆梦竹装做平静地跟家玉说,她自己也知道家里的事,入红卫兵肯定不够格,反过来劝家玉别再为自己操心。
荆梦竹还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一个冬天的晚上,爸爸在暮色中回到了大米厂家属院,奇怪的是他还扛了个大包袱。平时爸爸星期六回家,只是带个提兜儿,里面装点零食。那天半夜,她被爸爸的哭声惊醒了,就躲在被窝儿里偷偷往外看。只见爸爸垂头坐在床边哭,身后是他扛回家的那个大包袱。妈妈双手抱在怀里,无力地依靠着桌子,阴沉着脸训斥爸爸:“你现在知道哭了?!人家别人咋不乱说?!”爸爸擤了把鼻涕,对妈妈说:“他们叫讲的吗!”
荆梦竹当时不知道爸爸说了啥话,妈妈为啥埋怨他?她爸爸是个南方人,平时在家属院跟人家讲话,别人都说听不懂。她的好朋友陈家玉也说听不懂她爸爸的话。所以荆梦竹很少听爸爸跟别人说话,妈妈老是抱怨爸爸象个哑巴。可这次妈妈为啥又埋怨爸爸讲话了?爸爸为啥就不能说话……等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爸爸和他带回来的那个大包袱都不见了。从此连星期天也见不到爸爸了。
后来,她在家属院儿里听到家属们议论,说她爸爸打了右派,犯了错误,送去劳动改造了。当时荆梦竹不知道右派分子是啥,当她和别的女孩儿一块儿跳皮筋儿的时候,听她们边跳边唱:“右派、右派、象个妖怪,当面他说好来,背地来破坏……”她心里为爸爸是个右派而难过。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到处都在喊打倒地、富、反、坏、右,到处都在贴别人的大字报,还有“揭老底战斗队”。她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留意妈妈大米厂里的大字报。她首先在大米厂卫生室的门口看到了人家写龙阿姨的一张大字报《看!母老虎龙素芹!》龙阿姨为此大哭大闹,荆梦竹的妈妈私下劝了她好几天。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龙阿姨也写了张大字报《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脸的话!》贴到了大米厂的大门口,对写她大字报的人进行了回击。
荆梦竹知道妈妈胆小,平时待人很热心,一般不会有人写她的大字报的。可是不久,她发现妈妈大米厂的墙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问——简文成要走向何方?》,批判老厂长简文成“包庇国民党大军医、大右派的太太——满欣丽”。当时荆梦竹心里就替妈妈难过,自己也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觉得自己天生就低人一等。
从此,一提到家庭出身,荆梦竹就非常敏感,生怕别人触动自己心头的这块伤疤。可班上的席江江见教室黑板上黑七类同学的名单里没有荆梦竹,就说陈家玉包庇荆梦竹,质问陈家玉:“荆梦竹的爸爸是地区医院的牛鬼蛇神,国民党大军医、大右派!她不是黑七类?!”
陈家玉就说:“这是学校红卫兵总部定的。荆梦竹家是下中农成分,她爸的右派帽早就摘了。他爸是起义人员,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所以不能划为七黑类子女。”
席江江没有办法,以后见到荆梦竹就故意大声干咳,然后狠狠地说:“哼!大右派!国民党!”荆梦竹的心就象被针扎了一样,又慌又疼。她总是尽量躲避席江江……
席江江见荆梦竹躲着自己,就以为荆梦竹害怕自己,便得寸进尺地欺负荆梦竹。她鼓动班上的几个红卫兵每天把守在教室的门口,同学们进教室的时候,都要站在门口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才能进去。荆梦竹进门,每次都要遭席江江的刁难。荆梦竹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席江江就嘴一撇说:“这段不合适你。”
荆梦竹问:“这难道不是毛主席语录?”
席江江就蛮横地说:“世界会是你们右派子女的?”
荆梦竹就改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席江江说:“太短!应付!”
荆梦竹强忍住眼泪站在门口。席江江说:“你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在阶级社会里……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荆梦竹被欺负得无处躲藏,直到红卫兵大串联,荆梦竹才算躲开了席江江……
荆梦竹现在虽然担心碰到席江江,她还是鼓起勇气横穿过马路,硬着头皮进了地区医院的大门。好在医院门口有很多人。她迅速来到了办公楼,向一个门儿里的人怯生生地打听爸爸。屋里那个男人听说找荆震,就指着远处的两排平房对她说:“你到那去找吧。”
办公室里一个女的探头看了看荆梦竹,跟那个男的说:“哟!老荆还有恁漂亮的姑娘呀!真漂亮!”
荆梦竹朝两排平房走去。小时候她和大妹妹到爸爸医院来的时候,这平房前面是一个花园,四周长着高大的女贞树,临街的围墙上爬满了浓绿的爬山虎。花园儿中间有条小路,路边有口水井,井边支着一个提水的粗竹竿,提出来的水拔凉拔凉的。在花园的草丛里,荆梦竹和大妹高兴地逮着好几只草一样青的小蚂蚱、小螳螂。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一片黑煤渣。
她来到平房前,见有个门儿开着,里面有人在忙活,案板剁得砰砰响,是伙房。一个炊事员模样的男人见荆梦竹站在门口,就问她:“你干啥?”
荆梦竹忙说:“叔叔,我找我爸,荆震。”
那人一听,对她说:“在隔壁。”
荆梦竹来到隔壁,见门旁边的窗户用木条子钉死了,门虚掩着,里头黑洞洞的。走近看,里头的地上辅着一片草苫子,上面堆放着被子。她刚要推门儿,从里面出来了一个男人,把荆梦竹吓得一愣。定神一看,不是爸爸。那人问:“你找谁?”
“荆震”荆梦竹鼓起勇气对那人说。
那人回身又进到门里,接着,荆梦竹的爸爸就出来了。他的脸色苍白,两腮凹陷得很深。荆梦竹喊了一声“爸……”就哽咽住了。
“梦竹,你怎么来了?”爸爸问。
荆梦竹的眼泪掉了下来,抽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