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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巢-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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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头一次亲自磨面,觉得怪好玩儿的。
邵家都上工走了,伙房里只有那驴围着磨盘乖乖地转着圈儿,荆梦竹在大扁箩边罗面。下来的面粉又细又白,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恁么好的白面。她今年就分了五十斤麦,一下磨完算了。在刘庄,家家都不舍得吃。分的这点麦都是留到过年时候磨点,好炸些面食过年、走亲戚。平时,只有月子婆娘能吃点面。他们知青哪是过日子的。再说,荆梦竹屋里也没有放粮食的地方。她的口粮都在队仓库里,没有吃的了就找刘保管去称稻子。
那天她到刘幺妹屋里尿桶去解手,发现墙上卡着一块块的木板,一问幺妹才知道,那里头是夹墙,分的粮食都藏在夹墙里。可是队里给他们知青点盖房子的时候就没有盖夹墙,真的是有点“农民式的狡猾”。也可能是他们认为知青在农村住不了几年的原因吧。
就在面快要磨完的时候,荆梦竹见那驴走走停停,就用个小棍在它的屁股上敲敲,嘴里也“去、去”的,让她想起了在县里文艺汇演的时候,她和盛立、毛跃进、吴钦峰在十字街口见到的那头驴。真是头犟驴,任人打骂,死不挪半步。还有盛立的那番话,“你们两个人欺负人家一头驴……”她不由笑了起来。
到她去卸驴的时候,才发现那驴腿被绳子磨掉了一大块皮,露出了鲜红鲜红的肉。怪不得它不好好走呢。荆梦竹一时害怕起来:这可咋办?忽然她灵机一动,到锅台里边抓了把草木灰,撒到那血红的地方,那里就不恁怕人了。
她先把面装在萝筐里挑回家,回来再牵驴、拿麸皮。一出小院儿门。就见邵大姐的儿子小栓子和一头大水牛泡在门前的水塘里,一棵小树伸到水上,给他们撒下一片树荫。
邵家门前的这口大水塘,比村前头的那口塘清了许多。它静静地卧在这小小的幽谷里,四周绿丘环抱,整个水塘也绿得令人想化到里头,和它融为一体。
每次见到它,荆梦竹就想下去游泳。过去在玉阳市,她最喜欢跟着龙阿姨到市体育馆里的游泳池里去游泳。文革的时候,学校不上课,她天天都要在游泳池里游泳,身上留下了个泳衣的印子。蛙式、自由式、侧泳、仰泳、狗刨、潜泳、踩水……一到游泳池里,她就变得象条鱼儿。三九寒天也照样去游。
一个大雪纷飞的天,她妈妈撑把伞到游泳池里来找她。已经关门的游泳馆里,游泳池里就只有荆梦竹一个。她是把冰砸了几窟窿进水里的。妈妈站在池边只替她冷得打哆嗦,问她:“你不冷吗?”
她快活地说:“不冷。水里头可暖和,上去才冷呢。”
那个游泳池门口收票的老伯是从她妈妈那大米厂调去的,所以荆梦竹去游泳,他从不收她那五分钱的门票,尽她玩儿。
荆梦竹送面回来浑身都被汗透了,见小栓子和牛还在水里泡着,她就问:“小栓子,你不怕水里有蛇吗?”
小栓说:“这大白天的,水里哪有蛇。”
只要没有蛇就不怕了。荆梦竹在这挖过塘泥,知道水有多深。她就穿着衣裳下到塘里,扑进水里便游了来回。把个小拴子看得目瞪口呆,对荆梦竹说:“咱村谁也不敢游到塘当间,你还是个妇女呢。咋也会水?!”
荆梦竹浑身湿淋淋地上到塘埂,笑着问小拴子:“你敢不敢到塘中间?”
小栓子摇摇头说:“我敢骑着老水牛过去。”
天边传来了轰隆隆的闷雷声,荆梦竹看天上乌云翻滚,看样子一场大雨就快要下来了。她给小栓子打了个招呼后,牵着驴,背着半箩筐麸皮赶紧走。这点麸皮是给驴吃的,也是荆梦竹用驴的费用。
走到村中间,她觉得手里绳子越挣越紧。回头一看,只见老远还有一头驴,正呱嗒嗒地朝他们急速奔来。她身后的驴吓得乱跳起来。从没有见过这阵势的荆梦竹,甩掉手里的绳子,撂下箩筐就拼命地往自己的屋跑去。拐过她的屋山墙时,惊慌失措地回头一看,那两头驴正一前一后地疯跑起来。
她一口气跑回自已的屋,紧紧插上了门闩,爬到窗户上想看看那两头驴,可啥也看不到。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刘大娘在门外喊她。惊魂未定的她小心奕奕地拉开了门,见刘大娘手里牵着那头驴,地上放着那装麸皮的箩筐。再看那驴,满嘴冒着白沫。
刘大娘见她出来,笑得直抹眼泪。说:“再碰到这,就把那叫驴撵走,要不会把草驴累坏的。”
社员听到这事儿,都当成了笑话。说人家都说远怕水,近怕鬼,荆梦竹敢跳进后山凹的大水塘里游泳,可十七大八了还怕驴……
傍晚快收工的时候,一阵大风漫天卷地,紧接着大雨点子便噗、噗地砸了下来,掉到地下的扑土里立刻就洇湿了个小坑。风带着土腥味串到人的鼻子里,田里的人赶紧收工往家跑,盆泼的大雨就撵着劈头倒了下来。
荆梦竹给刘大娘家的孙子送去了尖尖的一大碗面,小国国就直吵着吃油馍。她自己晚上搅了半锅面疙瘩,切上根刘大娘送来的莴笋,把个肚子撑得直疼。
门外的雨裹着风,哗哗啦啦,越下越大,荆梦竹的小茅屋里卷进来一阵一阵的凉爽,赶走了一天的闷热。
她抱着琴靠着门在小板凳上坐着弹起了琴,雨声伴着咚咚的琴声飘在她空寂的门口,别有一番情趣。一阵湿风刮了过来,叫人从心里到外都觉得凉爽痛快。她被镰刀割的左手无名指留下了一寸长的刀疤,还不大敢在琴弦上来划动,就翘着那根无名指,倒显得有些俏皮。
她弹得十分投入,门外的雨中传来卟喳喳的脚步声也没有察觉,等人到了屋檐下,抬头一看,是大队支书刘昌园。
昏黑中,他摘了斗笠,脸庞带着朦胧的笑,问:“荆梦竹,在弹琴呢?吃过饭了?”
荆梦竹忙站起身,把他往屋里让。他迈进门,在堂屋的方桌边坐下,把手里的斗笠顺手靠在桌边。荆梦竹问:“刘支书,你还没有吃饭吧?”
“刚在河沿村那边俺二姑父家吃了,老远听到你弹的琴,顺势过来转转。”刘昌园笑呵呵地说。
荆梦竹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重新坐下。刘昌园又问:“咋样,荆梦竹,一个人有啥困难没有?也不见你到大队去谈谈,架子怪大呀!”
荆梦竹忙笑着说:“看支书说的,我能有啥架子。没啥,没啥,队里社员都可照顾我。”
刘昌园笑了,不长胡子的扁嘴在朦胧中更象个女人。咳了两声说:“开玩笑,开玩笑。你知道不,你们刘庄的社员都反映你能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一个人在这里还很是安心。”
荆梦竹哈哈了两下。刘昌园又说:“你听说没,最近有招工的要到咱冬青公社。”
“不知道,哪的?”荆梦竹问。
“听说是咱省双鸭山钢铁厂的。”刘昌园说。
荆梦竹本来对招工的事就不敢多想,一听是钢铁厂的,心里立刻就没了兴趣,那都是招男的。同时她心里想:“他跟我说这有啥意思?知青上大学、招工,这些权力都在公社,大队根本管不着。更不用提贫下中农推荐了。”
她看门外雨下得更猛,天黑下来了,瞅瞅堂屋里也黑乎乎的,坐在桌边的刘昌园还没有走的意思。想:“这阵子越下越大,他可能想背背雨再走。”于是站起身说:“刘支书你坐着,我去端灯。”
她站起身,夹着琴进了里屋。她走进里屋的窗台边,掂起地上那一大瓶煤油凑着窗外微弱的亮往小油灯里添油,觉得身后不对,急回身时,刘昌园已经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
荆梦竹立刻明白了。情急之中,她抡起手里的大煤油瓶子狠狠地砸到了刘昌园的脸上。就听到他“娘呀!”一声,顿时松开了双手,仓皇地跑出了里屋,抓起堂屋桌边的斗笠,两步就窜出了门,消失在滂沱的大雨之中。
又惊又怒的荆梦竹缓过神儿,跑到床头摸出手电筒满屋子一通乱照,见刘昌园已无踪影,砸他的那个大煤油瓶子碎成了好几块,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煤油,满屋充斥着浓烈的煤油味。
她又跑到堂屋,哐堂一下把门死死地插上,转身又到伙房把菜刀拿来别在门栓的后头,再拉过方桌和条凳死死地顶住。
外头的雨更大,风卷着雨潲在窗户棂上,糊窗的报纸全湿了。她把自己的破衣裳搭到窗户上,坐在床上靠着墙洞的煤油灯下犯傻。刚刚过去的事儿,象一场恶梦。那次在汽车上碰到了个流氓,今天大队支书竟然也是个流氓。告他去!她心潮难平,想到了老支书。听听窗外,只有雨声,谁都不知道她的小茅屋刚才里发生了啥事。
姑娘的羞怯又打退了她要去找老支书的想法,忿忿地倒在了床上。此时,她不能跟家玉写信,更不能跟妈妈讲。她想到了盛立。起来点着了墙洞里的小煤油灯,爬在在床头的帆布箱上给盛立写起了信:
“盛立:
你好!
今天刘庄下了一场大雨,很大很大的雨。现在门外仍在拼命地下着,天也黑透了。
在这昏天雨地里,在这小小的油灯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人是什么?你一定会说,人是动物——高级动物。
对。说人是动物我同意,可要说人都是高级动物,我就有不同的看法。因为同样是人,雷峰、刘胡兰……他们是那么的高尚。可那些会吃饭、穿衣、说话,甚至是会讲革命道理,背地里行为却不如畜生,这能是人吗?最多算是会说话的动物。他们没有人性,没有廉耻,连村子里的马桂茵都不如。她是脑子乱了,有病。
雨再大总会有停的时候,天黑了,总要亮起来。那种干坏事的人敢把自已的丑恶放在雨过天晴的阳光之下吗?!
……”
贴好了邮票,荆梦竹的心头平静了许多。她又从帆布箱底儿里把盛立爸爸给她的那张四寸大相片拿了出来,在油灯下仔细地看着。穿着军装的盛立黑眉细眼,用他的那种坏笑看着她。她双手把相片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从荆梦竹屋里逃窜出去的刘昌园在大雨中一吃一滑,连滚带爬地从村前头下到了坡,他不敢抄近路从南头那遍坟场回家。他的太阳穴被荆梦竹用玻璃瓶子砸烂了,疼得嘴里咝哈咝哈着,把斗笠压得低低的,罩着脸。好在大雨淋淋,天黑得看不清田埂了,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
他跌跌撞撞进了自家的小院子,家里的人都趁凉快睡了。他不点灯,摸到自己的屋里,想把老婆的镜子偷出来照照。一进屋,老婆就问:“咋搞的,一身的煤油味?”
“睡你的吧。”他不耐烦回了老婆一句,顺手摸出了镜子,跑到伙房里点上锅台上的油灯,端到脸前一照,只见半个脸都是血,太阳穴上划了个一寸来长的血口子。他化了点盐水蘸在伤口上按了按,心里骂道:“娘的,差点把老子的眼睛砸瞎。”
脱了满是煤油味的白褂子,撂到门口的木盆里任雨冲,他回到了屋里。躺到了床上,太阳穴火辣地疼,心里也上下翻腾,怕荆梦竹把今晚的事吵出去。公社传达过文件,强奸女知青是要吃枪子的。他听说外地有的干部强奸了女知青,周总理都发话了,按破坏上山下乡治罪,把那个干部枪毙了。
想到这,他心里十分害怕,好象自己明天就要被拉去枪毙,吓得转辗翻侧睡不着。快天亮的时候他又想:反正荆梦竹没吃亏,她要是叫当时就该撵到外头叫人了,估计她也怕丢人。女人都这样,怕臭了自个的名声,甘愿吃个哑巴亏。过了几天,他在大队一直没有听到刘庄传出啥消息,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
过了一个来月,老支书从大队回来,通知荆梦竹,公社通知,叫大队干部和知识青年到公社去开两天会。荆梦竹问他开啥会?老支书悄悄地跟她说:“林彪死了!”
荆梦竹心里猛一惊,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副统帅被人杀害了。老支书却跟她说:“摔死的。”
带着疑问和好奇,荆梦竹和老支书一起赶到了冬青公社。她和荣桂花俩见了面,好好地亲热了一番。荆梦竹这次见到的荣桂花脸色苍白,人也瘦了许多,显得更加矮小。要不是她那成人的打扮,还真象个小女孩儿。
公社传达了中央文件后,荆梦竹才知道,林副统帅急着篡权,要害正统帅,结果露馅了。于是坐了三叉戟飞机逃跑,跑到外蒙古飞机撞到了山上,副统帅和他的老婆、儿子全掉下来摔死了。
荆梦竹就住在荣桂花广播站小院子里。晚上,两人睡在一起,议论着林彪事件。说林彪长得就象个奸臣,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晃着语录本,最、最、最……伟大……好话都叫他说绝了。老百姓连坐车、排队也得为他念“永远健康”的经,现在呢?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都做到副统帅了,再等等不就成正的了?不就可以“万寿无疆”了吗……
两人说了国家大事,话题自然就谈到了自己的事。恁长时间没有见到荣桂花,荆梦竹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她小得只有自己一半大。就关切地问:“桂花,你是不是病了?”
荣桂花说:“前一阵子闹胃疼,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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