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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宾说:“你不要露怯好不好,到这里来的也不见得都是情侣。”
赵离说:“我是太土了,你在大城市,不懂得我们,我工作的地方,有些群众到现在还不能吃饱饭,还有人没衣穿没被子盖,全是另一个样子。”
柳大宾说:“我知道,可是你不想让全中国的人都这样吧?我们过去在乡下……”赵离说:“柳大宾,我们今天来一个君子协定,不谈过去的事,不然我就要告辞。”
柳大宾说:“好好,我们说说现在吧。我的情况已经告诉你了,你的呢,也说我听听。”
赵离说:“有什么好说的,从学校回去以后,先是分配到县医院,半年后调到当时的地区医院,八三年体制改革,领导班子搞四化,我就离开了医生的岗位,干起了行政,一直到现在。”
“是个不小的官了吧?”
赵离笑了笑:“七品县令。”
“县长?好家伙,真看不出来,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业务型的人才,没想到干起了县长。”
赵离说:“不,比县长还要高半级,县委书记。”
柳大宾摇摇头,“想不到,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大家闺秀,也挽起袖子这样?”作了一个挥手向前的姿势,学着京剧人物念白:“同志们,暴风雨就要来了!”赵离难得地笑了起来,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笑了。周围的人向他们投过诧异目光,柳大宾把手放到口边,作了一个轻一点的表情。赵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在农村惯了,没想到城市有这么多的规矩。你说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到底是什么事?”“你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有什么打算?”“还能怎么样?”赵离心情一下子灰暗下来,“尽力而为罢了。”
“只能进行骨髓移植。”柳大宾说,“我同血液科的主任商讨了一下,如果只靠国内的骨髓来源,可能性极小,港台那边建立骨髓库要比国内早,我已经在国际互联网上发了电子邮件,如果有相同的骨髓的话,孩子的病就有救了。”
赵离感动地说:“谢谢你。”
柳大宾说:“说什么谢谢。从那天知道你孩子得了病,我心里真是好几天不舒服,在想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你还记得上学的时候,我们曾经说过……”赵离把脸扭到一边,说:“我说过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柳大宾笑着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又犯规了。可是你想一想,是什么使我们认识的?是同窗三载,我们分别了十几年,一旦见面,能不提起我们共同拥有过的过去吗?”赵离说:“我很珍惜过去的时光。这些年,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青年时期的事,我们是‘文革’中最幸运的一批,当别的人还在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有人还在牛棚里挨批挨斗的时候,我们已经有机会在高等学府里念书深造。可是这并不能说明我们比别人有什么优越的地方,而是用许多同龄人的牺牲作为代价的,尽管我们并没有罪过。因此我们只能以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来作为对幸运的回报。”
柳大宾说:“正是这样。多年来总想找一些同学聊一聊,可是,我们那一届同学来自全国十几个省市,天各一方。我向很多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只知道你后来在山区一家医院里当了医生,我为你惋惜了很长时间。我很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突然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跟我不辞而别?”“还有必要去说那些事吗?”“有必要,这是我十几年一直想搞明白的问题。”
“你一定要问,我会使你很失望的。”赵离停了一下,“很简单,为了实现一个承诺。”
“报答推荐你上大学的党组织和众乡亲,就像过去电影里看到的那样?”“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我出生在一个资本家家庭,母亲为了摆脱这个家庭,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同我父亲离了婚,你知道我的名字的来历吗?赵离,就是表达她对于离婚的决心。
她虽然摆脱了这个家庭,但不能摆脱厄运,最终还是死于‘文革’。我的命运要比她的好,在我将要走向绝路的时候,一个阿姨救了我,在我下乡以后,第二次要走上绝路的时候,这个阿姨的儿子又救了我,我受了他们母子两代的恩惠,我没有别的选择。”
柳大宾两眼有些湿润了,说:“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透露过这些,是我错怪你了,有了这个动人的故事,我想就有了答案。能告诉我你的恩人是谁吗?不不不,让我来猜一猜,”柳大宾皱起眉头,半晌,拍一下秃脑门儿,说:“这个阿姨是你的婆婆,而她的儿子,就是你现在的丈夫,对不对?”“是的,”赵离心中一阵温暖。
柳大宾叹息道:“我真羡慕他。赵离,这些年,我心中一直甩不掉一个念头,一有风吹草动你别笑,我就会想起我们一起读大学的时候。虽然后来我又读了研究生,到国外留学,做了教授,算是功成名就,但我最珍惜的,还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三年时间。我一直对你不辞而别耿耿于怀。现在我找到答案了,我不再怨你。”
赵离说:“青年时期常常给人以最美好的回忆,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现在我们早过了那个年龄。尤其是我们女人,到了这个年纪,成了老太婆,好日子不多了,我宁愿把这些美好的东西埋在心底,好让它更长久一些,你说我的这点想法对吗?”柳大宾摇摇手,笑道:“好了好了,我绝对不再提过去的事了,你是对的。让我们面对现实吧。现实的你正受着巨大的磨难,我愿意和你们站在一起去战胜它。我估计现在你除了需要好的医疗手段,还缺少钱,我在国外有一些积蓄,用中国人的标准看是个不小的数目,我愿意帮助你。可这需要你的同意。”
赵离说:“不不,我只需要在治疗上得到你的帮助,否则,我受了你太多的恩惠,无法给你报答的。”
“你真的不需要经济上帮助?”
“真的,你别把我想得太可怜了行不?”
“对,我忘了你是一县之长,你不会是一个贪官吧?”柳大宾也笑道:“那就说定了。这里的咖啡馆也兼营主食,我有些饿了,拜托你也陪我吃一点。小姐,请上两客套餐。”
告辞了柳大宾,在回病房的路上,赵离有些兴奋,柳大宾是他们班上的支部书记,那时他长着一头又黑又亮的波浪形的卷发,红扑扑的长方脸膛上镶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他总是喜欢挽起袖口,挺直腰板走路,浑身充满朝气,他具有非凡的组织才能和口才,“文革”那些年头,学校常常组织各种大规模的集会,每当柳大宾在台上发言的时候,赵离就在台下以手支腮,出神地看着他。想像自己具有他那样的口才和组织才能。二十年过去,时间已把他洗磨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但是他内心里的热情之火并没有熄灭,他还是当年的柳大宾。他做什么都能成功,他说过要为山山的疾病到什么网上寻找,他一定能够完成他的许诺。山山就要有救了。
回到病房,她的脸上还洋溢着喜悦的红晕,老张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赵离兴奋地飞快地向他说了柳大宾,甚至说到了柳大宾以前的一些事情。她说完之后,老张的反映仍然是淡淡的,说:“他找到了吗?”“他答应找,他说要找,就一定能找到。”
“那还是没有找到。”
赵离渐渐冷却下来,发觉自己在老张面前谈柳大宾太多了,就掩饰着为山山按摩。半晌,老张说:“你下午走后,我给我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要我快些回去。”
“是不是生意上出了麻烦?”
老张慢慢地说:“总不会吧,当真就这样倒霉?”口里说不可能,其实知道那很可能的,额头上已冒出汗来。
二十二
“妈,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住”
“那怎么行?你现在还在治疗期间,你必须住到第一医院去。”
“就让孩子在家住一天吧,反正今天也晚了。”
“那好,说好了,只住一天。”
赵离走出火车,站台上跑过来办公室主任老于和司机,老于问:“赵书记,一切都好吧?”赵离疲倦地说:“好,我们出去再说吧。”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D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夏日午后的阳光和热浪令人窒息。出了车站,广场上陈旧的建筑映入眼帘,许多制作粗糙的广告牌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仿佛是乡下人第一次进城时穿的不合身的衣服。满地都是瓜皮糖纸,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息,赵离不禁皱起双眉,她从来没有感到经州有这么丑陋肮脏。也许是在北京那样的城市呆久了的原故,这种灰色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夜晚。
由老于安排,他们在赵离住宅附近一个比较干净的饭馆吃了便饭,回到屋里,屋子已是老于提前安排人打扫了的,还特意用新城产的檀香熏过,山山很高兴回到自己家里,有了精神,但他的高兴只能引起赵离的心中阵阵隐痛。她对老于说:“我想明天就回新城,你通知县委常委明天夜里开会,听取上半年目标完成情况汇报,研究下半年工作。”老于说:“要不你休息几天再回吧,刚下火车,累哩。”赵离摇了摇头,流露出无奈的神情。老于说:“我同老罗、老金和吴县长商量,准备让办公室派一名干部在经州值班,帮助料理一些事情。”赵离未置可否。
老张有些坐立不安地说:“我到公司里去一下,要不明天你走了,我又没有时间。”
赵离看他走出门,对老于说:“你看,他是个做生意的人吗?让他专心地在局里分发报纸,非得学着人家下海不可,把孩子也给耽误了。”
老于笑着说:“也不是这样,山山的病,不能够怪他。”
赵离皱眉说:“你不要护他。”
老于说:“不过,在山山治病期间,老张在公司的工作肯定不能做了,县委出面给他请假。市委对你的情况也很关心,李书记几次对吴县长安排,不要牵扯你的精力,让你专心在北京给孩子看玻”赵离叹道:“组织上对我关心太多了,我担心今后要影响工作,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让人愁死了。”
老于看着赵离,一时不知应怎样安慰她。分别两个月,赵离已经明显衰老,两鬓间已依稀可见斑斑白发,美丽的眼睛流露的不再是生动的波光,而是深深的疲惫和绝望。赵离发现老于在打量她,凭直觉知道自己脸上有了变化,正要问老于,老于急忙挪开眼神,用别的话支吾起来。
到了夜晚,老张回来,看表情赵离就知道他的公司出了问题。春天老张力主同河北一家公司做了一笔尿素生意,货到之后,才发现全部都是伪劣产品,公司几次要求退货,对方不理,最近派人去交涉,才发现那个公司已经人去楼空。现在老张的公司因这笔生意陷入困境,公司内部人心浮动,即使上级单位不追究他的责任,身为经理的他能不着急吗?可是偏偏赶上山山是这种状况,思前想后,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赵离决定不去过问他的事情。在北京期间,夫妇与孩子同居一室,两三个月未曾有过夫妻生活。现在回到家中,窗明几净,空气中檀香氤氲,但谁也没有兴致,老张倒头就睡,赵离脱下衣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身体,过去柔若无骨的胴体明显消瘦,锁骨绷起在脖子两边,捏捏乳房,稀稀地仿佛是两只装着温水的胶袋。也许从此以后,性生活就这样默默地告别了吧。她想。只是这种告别令人过于伤心。
第二天把山山继续送到市第一医院住下,赵离匆匆赶到新城,离开几个月,虽说吴斯仁在家主持工作,但她毕竟是新城的一把手,要对全面工作负责。因此她打算在新城呆上几天时间再回经州。一连几天,除了开会,就是到几个重要的工程上考察,或者找一些干部了解情况,她有意把日程排得满满的,既是为了弥补前些日子工作上的欠账,也是为了排解因山山病情在心中带来的阴影。
有很多人主动来看望,说些关于山山病情之类的话题,表示要到医院去看望山山,有的乡镇、局委干脆以看望山山的名义把钱送到赵离住室,赵离一无例外地谢绝了。又打电话给老张和在经州值班的干部,不准他们接受新城任何人的馈赠。
只有张力给山山买的时下流行的一种生物制剂,据说能增强造血机能和抵抗力,赵离收了下来。张力不属于新城的干部,可以作为朋友看待。而且山山很喜欢她。
从七月到九月,赵离每星期一到新城上班,星期五的夜晚再赶回经州陪伴山山。这一段时间山山的病情时好时坏,除了定期进行化疗外,还要不时地输血,到了九月底,院方通知结账,一个不可避免的难题摆到了赵离夫妇跟前。医院对赵离已是特殊照顾,减免了许多费用,但即使如此,还要付出三万元。
“先把县委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