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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我回去的时候,她在睡觉。即使在睡觉,还看得出她是照样的不快乐,她一直是这样的不快乐,已经成为她身上的一部份,看上去简直没有什么顺眼的地方,假如她一天忽然快乐起来了,那才是好笑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把我的书本放下来,泡了茶,摊开了资料,摊开了雪白的打字纸,对着书桌发呆,我的论文,我的论文应该怎么办呢?
也许开了个头就好了,我母亲老说:什么什么开头难,由此可知,但凡做事,一直做下去就是容易,可是怎么做下去呢?
后来我把打字机拿出来,把白纸卷进打字机内,开始第一句,但是我发觉我打的是:“亲爱的郑小姐……”这是一封信呢,并不是一篇论文的开头。
我用空气鼓起肋的一边,去偷看阿玉的打字机。阿玉的打字机上也卷着一张白纸,所不同的是,在她的白纸上,处处都是黑字,密密麻麻的黑字。
这是使我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一个像阿玉般不愉快的人,却可以写得出这么愉快的论文呢?我呆呆的喝着茶,然后坐在地下,一手缓缓地抚摸着我新做的貂皮手笼,一种很美丽而浪漫的浅灰,而且那皮草店的老板,非常地用了心思,做得十分美观,以致使我抱着这种手笼,像抱住一只猫般的快乐。
我叹了一口气,我实在太快乐了。一个人在太快乐的时候,是很难工作的。
可是我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呢?我努力的想我的不顺心,但是又实在想不出来。而阿玉呢,仍在床上睡着。可是她的功课动比我进步了十倍哩。
我又喝茶,然后看电视。电视上演着默片,华伦天奴出来跟一个像玛丽壁福的女子说:“我爱你。”字幕上马上打出“我爱你”三个你,仿佛是一篇情书。我笑了。
看我,这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一样是不值得笑的,而时间都让我笑光了,未尝不是一种浪费。”
当我笑完的时候,茶已经冷了。
阿玉冷冷的声音传过来,“看‘碧血黄沙’也笑得出的人,世界上恐怕只你一个人,有什么好笑呢?”
我没有回转头去,我只是说:“是很好笑。”
她没有说什么,打字机滴滴嗒嗒的响了起来。
我只好关了电视。
你走到窗口附近,窗外正在下雪,雪花漫天的撒下来。隔着窗户,那简直是两个世界,一种令人不置信的快乐——可以躲在屋子里,享受着暖气。
此刻我觉得肚子饿,于是进厨房做了一个极好的炒蛋来吃,我吃得很开心,洗了锅之后,我发觉我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只有看武侠小说,看武侠小说是永远不迟的。但是我的论文呢?这使我心头有点压迫感。
阿玉仍然努力的打着字,当她写完她那一本时,我还没开头呢。
我的错误是搬来与她共住,我不应与她共住,真是不应。
电话铃响了,她过去接电话,听完了回来,她把话筒递给我,说:“一个很无聊的人找你。”
我问:“是谁?”
那边说:“我是家杰,一个很无聊的人,找你去看一部很无聊的电影,会有一部很无聊的车子来接你。”
“好的,”我说:“几点钟?”
“七点。”
“好的,”我说。
然后阿玉冷冷的声音又转来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人,随时叫你,你就随时出去?”
我说:“阿玉,我自己根本是个最最莫名其妙的人,那又有什么奇怪可言呢?”
她叹一口气。
我走到我自己的打字机前,把那张“亲爱的郑小姐——”拉掉,然后就再重新放进一张白纸,忽然与之所至,打了许多小兵,个个背一红色的枪,这种打字机里打出来的小兵,是很久之前,爸爸教我的,我觉得有趣,毕竟这许多年了,还未忘记,不禁得意起来。
忽然阿玉伸手就拿掉了那张纸,而且拉得极之大力,吓了我一跳,差点没跌在地上。
她很生气的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人!你这种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聊!”
我笑了,“我根本就很无聊嘛!”
“你还不做功课?你想怎地?”
我回答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一定会做得好的,我一定会做得出来的,你别担心好不好?”
其实我做不出来,她又何必生气呢?我想。
她把那张打满小兵的纸还我。
她喃喃的说:“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说;“没有关系。”
她忽然说:“阿瓦,天下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我很受宠若惊,“阿玉,我……我……”
她叹一口气,雪白的面孔一点血色也没有,像什么武侠小说里形容的什么宫宫主,武功极高的,她说:“阿瓦,我是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糟糕的人啊!”
我的笑容僵在那里,然而立时三刻的笑起来,”是的,我早该猜到你没什么好听的话会说出来。”
门铃响了。
她又叹口气,“你去看你的戏吧。”
“你呢?”我傻傻的问。
“你别管。”
我耸耸肩,去开门。
家杰站在门口,又跳又搓手,“好冷!好冷!你准备好了?快一点。”
“都好了,”我抓过了大衣,”还有我那只像猫的手笼,跟家杰出去。
他把我塞进车子里,后来我就抓紧我的手笼,说什么都不放,看完之后,我吁出一口气,说:“真是一部好电影,好极了!”
家杰问:“我们可要去吃云吞面?”
我偷偷的看他一眼,“我们可有足够的钱?”
他很慷慨的说:“有!有!”
“好极了!好极了。”我大概笑得很眉飞色舞。于是家杰说:“阿瓦,你是大家的太阳。”
我很有兴趣,这恐怕是他赞美我的话,“怎么会呢?”
“你一直都那么高兴,所以跟你在一起的人也都很高兴。”家杰说。
“可是我没有不高兴的事呵。”我老实的说:“我升了级,放复活节又能去瑞士,你又刚刚请我看了场好戏,今天又没功课。”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阿瓦。”
我微笑。是的,我很快乐,即使论文在那里等我,我还是快乐的。
“阿瓦,你的好处是,你很知足。”
我不是微笑着,但心中很有点不敢当的感觉。我傻傻的想了一会儿,问:“知足就可以做别人的太阳吗?”
“可以。”家杰点点头。”
我笑,“那么天下这么多知足的人,太阳太多了,岂不是热死?”
“阿瓦,你是不会明白的,就是天下知足的人太少。”
“怎么会呢?知足原来是十分容易的事。”
“好了,阿瓦,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在车子里,我不是觉得知足是很容易的事。
然后家杰问我:“暑假回家,好玩不好玩?”
我拍腿说:“简直太好玩了!”
“你是跟阿玉一块儿回去的?”
“是。”
“香港——唉!”
家杰称香港不好,因为香港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人,阿玉又说英国不好,英国人是不可以相信的,阿玉不喜欢巴黎,因为巴黎太繁华,阿玉不喜欢意大利,因为意大利又脏又臭。”
“那么阿玉喜欢什么呢?”
我想了一想,“我相信阿玉喜欢做功课,她一天到晚做功课。”
“你呢?”
“我?”我说:“我无所谓嘛,一切都很好哩。”
“你是怎么跟阿玉在一起的?”家杰问。
我正容答曰:“阿玉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嘛。”
“是呀,我没说她不好呀,是她一直说我无聊呀。”
“想必我俩是有点无聊。”我肯定的说。
家杰笑了,拍拍我的头。
我们又到了家,家杰叫我明天等他的电话,不要跟别人出去,我答应了他。
家杰是一个很好而无聊的人,每个人都很好,真的,我觉得每个人都很好。
回到家,本来还很早,还很可以做一些正当的工作,但是我觉得怪累的,就倒在咱们唯一的小地毯上,我摸着摸着我的手宠,就睡着了,连衣服也没有换。阿玉在房间里打着字。
打字声越来越远,我就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我手里握着一张纸,这张纸是什么时候塞到我手里来,我一点也不知道,大概是阿玉玩的把戏。
那张纸便是上面打着小兵的纸,上面写着“糊涂鬼”三个字。
我笑了,起身看看钟,是两点半。
我把自己搬到床上去睡,糊涂鬼,做人糊涂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郑板桥先生不是说:难得糊涂吗?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又睡着了。
但是我跟自己说:明天,明天一定要开始做那论文,一定,决不拖延,明天一定。
其实阿玉是很好的。阿玉喜欢梵高,我也喜欢梵高;阿玉喜欢张爱玲的小说,我也喜欢张爱玲;阿主喜欢红楼梦,我也喜欢红楼梦;阿玉喜欢喝牛奶,我也喝牛奶————只是我懒,阿玉是不同的。
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
阿玉狠狠的把我叫醒,我想我们要迟到了。我赶紧穿衣服(昨天为什么终于换了睡衣呢?)喝牛奶拿书本,阿玉早在门口发动了车子的引擎等我。
我奔出去的时候,呵着白气。
她厉声问:“大门关好了?”
“关好了。”我说。
“书带齐了?”阿玉说。
“齐了。”
“快上车!”她说。
无论怎么样,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很好的朋友。
阿玉是不笑的.
开车的时候唬着一张脸,很好看的一张脸,充满煞气的,一双美丽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人,大家从来不敢与阿玉开玩笑。阿玉是阿玉。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迟到,还早了十分钟。我要去饭堂喝咖啡,她却已经进了授课室。
我耸耸肩。
上课的时候,她什么都记了下来,她的笔记是无懈可击的笔记,我的笔记,却只是充分的笔记。
我上课会打呵欠的,老大的呵欠。
阿玉总是白我一眼。
我做错了什么呢?打呵欠是生理上无法控制的现象,况且那个老头子一直讲一直讲,我不大喜欢老头子,我常常希望学校里有家杰的教授,可惜当家杰做了教授之后,家杰也变老头子了。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理想的事,打一个呵欠倒是十分开心的事,所以我频频打呵欠。
放了学,阿玉说她要往图书馆出来,已是三更半夜了,你用得着车,你把车开走吧,看我,我多么早回去,我走路行了。”我拍拍胸口。
阿玉看我很久,说:“阿瓦其实你是不错的,你就是糊涂一点。”
我很想告诉阿玉,我是不糊徐的,糊涂的是她。谁都没开始做论文,就除了她,把大伙儿弄得精神紧张,又有什么好处呢?但是说给阿玉听,阿玉是不会明白的。阿玉到中央图书馆去了。
中央图书馆是一座圆型的筑物,很大。找一本书往往要找好些时间,可是如果要做好功课,一定要看很多参考书,而好的参考书,也只有那里才有。
大学里图书馆不够大,故此我常常叫阿玉替我带书回来,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叫她做事,她一定不推不赖。
我走路回家,才走到一半,家杰的车子就飞上来了,他一边叫!“阿瓦!阿瓦!”
我笑得心花怒放,这家杰真不错,兔我走三十分钟的远路,我连忙把脚停下来,用手打个圈,说:“嗨!”
家杰笑着说:“你少见鬼,快上车来吧。”
我上了他的车。”
“谢谢你,家杰。”我说。
他说:“好吧好吧,上车吧,还多说做什么!”
我一上车,就下雪了,指甲大的雪花,令人不置信的柔软,慢慢的飘下来,飘下来,我把脸贴在车窗,这样的雪,叫我想起了一个人。
暑假回去,碰见一个男孩子,他本来住在很热的地方,后来又搬到香港,香港也是很热的地方,因为他小,所以我就唬他,说雪很漂亮。现在回来又见到雪,就觉得不该骗他,因为雪实在不好看,不好看。而且又冷,但是那张脸,那个男孩子的脸,真是十分可爱,现在还十分明晰,那张脸是不可以引诱不可以思念的纯洁的脸。
回来了也就忘了,此刻忽然想了起来,实在是很奇怪的,只不过是为了这些雪。
家杰问我:“我也会不出声?你也能想心事?在想什么?”
“一个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