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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情况,要和当家长的商量,电话里说不清楚,您来了就知道了。
穆仰天听说人没出事,放心了,把电话挂掉,心里仍然有些发毛,觉得电话那头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好听的声音很理性,那后面埋伏着的,分明不是什么好事。这么一想,又趴在写字台前数了一遍日历,数出女儿进鼎新外国语学校的日子,满打满算不到四十天,这么短的日子,要按女儿的能力,倒是足够捅出一些不咸不淡的娄子来了,可就算手脚再快,怎么也不至于闹出惊天大案吧。
穆仰天心里打着鼓,把手头的事情放下,要赵鸣主持公司的部门经理会,自己开了车匆匆赶到学校,见到了穆童的班主任卜老师。卜老师是一个清秀得让人眼睛一亮的年轻女教师,她把穆仰天带到教研室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他对面,客客气气说了叫他到学校的原委。
事情发生在昨天。昨天校园里气氛怪怪的,班上的女学生们像是服用了大麻,一个个都很神经。事情的当事人之一是班长庄晓。庄晓是华师一附中转来的学生,三岁时妈妈就辞了职做陪读,守着他读书,带他到处参加奥赛班补习,从小学开始,年年在武汉市“楚才杯”作文赛上拿名次,又师从数学怪杰朱华伟,在国际奥林匹克数学赛上拿过银奖,成绩好得像天才科比,鼎新外国语学校以免交赞助费的优惠条件,说服他的家人,将他招进学校,拿他当镇校之宝。庄晓有了这样的经历,对谁都傲慢,根本不把穆童这种学习上不拔尖的女学生放在眼里。
《亲爱的敌人》六(7)
穆童在气氛怪怪的昨天是最出众的一个。早自习之后,她神秘兮兮地跑到庄晓身边,和他讨论搜弧游戏天地里的秘笈宝典和攻略宝库。穆童后来慢悠悠地离开了,庄晓的背上就出现了一张字条:“我很自卑,一直没敢说出口。我现在坦白,女生们,我爱你们。”庄晓背着那张字条傲慢地走来走去,走到哪儿都引起一片笑声。可怜的庄晓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大家朝他笑是向他献殷勤,背着那张纸条上了三节课,直到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的任课老师发现了它。
庄晓气急败坏,情绪激动,满世界寻找肇事者。穆童好汉做事好汉当,满不在乎地对庄晓说,你别到处感谢了,推销书是我写的,要谢你就谢我吧。庄晓向穆童讨说法。穆童说庄晓是四月傻瓜,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两个人在教室里吵起来,惹了一大群同学围观起哄。庄晓说穆童疯里疯气,没教养。穆童还庄晓,说我的家族从人猿开始,教养得慢慢学,你的家族到猿人为止,想教养都没门儿。庄晓抵挡不过穆童的伶牙俐齿,找卜老师告状,说穆童干了坏事不检讨,还骂人。穆童被卜老师叫到教研室,一点也不怵,鄙视地撇了嘴说庄晓,连大仲马的话都不知道,还有脸当班长。还说庄晓白男生了,一米七的蛤蟆,PMP一个,除了告状拍老师马屁,一无是处,她才懒得和他这种发育不全的人起化学反应呢,凭什么呀。
正是下午自习课时间,私立学校的老师拿着高薪,风险与机遇共存,个个绷得很紧,都去教室里当魔鬼,鞭打快牛,教研室里人不多,适合平心静气的谈话。卜老师是那种身材出色形体训练更出色的职业女性,中式蓝印花外衣配黑色混纺面料长裤,姿势优美地坐在穆仰天对面,声音轻如游风,却十分动听。
穆仰天承认,女儿的学校是他见到过的最好的学校,连老师都像英国教会学校里培养出来的,淑女味十足,迷人且可爱。但穆仰天听了女儿的故事,怎么都觉得有些脸上发烫,臊得要命,心想穆童怎么会这样,往人家背上贴条子,让人家满世界丢人,还强词夺理,拿大仲马做圈子,让人往里面钻。穆童说话时思维的敏捷和言辞的尖锐让人难以应付,这一点穆仰天熟悉得很,一点儿也不觉奇怪。穆仰天只是想不通,这个打小用强生婴儿沐浴露洗出来的女儿,这个用SPIRULINA维他命喂大的女儿,这个从两岁起怀里就永远抱着两升装可乐瓶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小魔头,让他这个从来没有懈怠过的五好家长,为了她捉弄班上优秀的男同学被老师叫到学校里来挨训?
“对不起,”穆仰天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对卜老师说,“实在对不起,没想到给学校和庄晓同学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回去以后一定教育穆童,让她向庄晓同学承认错误。”
“谢谢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过在教育穆童的时候,请尽可能注意方式方法。穆童最近在单词量记忆方面,比刚开学时有进步,任课老师肯定了她的成绩,不要因为这件事,打击了她的积极性。尤其对单亲孩子的家庭,她是很敏感的,希望您尽量不要用过激的话说她。”见穆仰天盯着她看,卜老师又补充道:“您也不用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其实,我们是希望培养学生快乐精神和幽默感的,只是穆童玩得过分了,伤害了同学的自尊心。”她抿了嘴笑,嘴角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昨天毕竟是4月1日。”
穆仰天没听懂,茫然地看卜老师。
“April Fool's Day。”卜老师补充道。
穆仰天就恍然大悟:愚人节。
穆仰天承认和穆童之间有代沟。他不知道谁是龙泽秀明、深田恭子、好莱坞孤独的牧羊女安吉莉娜·朱莉、超级史努比和不一样的皮卡丘①。正如穆童不知道雷锋、王进喜、欧阳海、石传祥②。他们父女是两代人,有自己时代的偶像和文化图腾,会为不同的人物和事件激动和伤感。但这并不说明他和女儿之间就一定行如陌路。穆仰天想,他已经失去了从小为女儿梳小辫儿的机会,失去了在第一时间里知道女儿初潮的机会,他不能再失去别的什么机会,和越来越快地长大着的女儿失去沟通,以至父女俩在生命的路途中擦肩而过,越走越远。
穆仰天当然不会把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告诉女儿的班主任,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机会。接下来,他们都发现有一件事情需要得到纠正。
“我为我女儿的事向庄晓同学以及学校方面表示道歉,”穆仰天诚恳地对卜老师说,“不管什么节,穆童的做法的确有些过分。”
“等一等。”卜老师有些迷惑地看着穆仰天,“您刚才说什么?您说穆童是您的女儿?”
“对呀。”穆仰天也糊涂了,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穆童是我的女儿,要不她还能是什么?”
“您说的女儿,是养女,还是您亲生的?”
“什么养女?穆童她是我养大的,也是我亲生的,我就是她亲爸爸,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不成?”
“可穆童说,她父母离异了,谁也不要她,她跟着她二叔一起生活,您是她的二叔呀。”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原来在新生报名和报到的时候,穆仰天忙着到处看电教室和宿舍,找教务长问学生食谱,注意力全放在教学和生活条件上去了,另一半意思,也是为了锻炼穆童的自理能力,新生入学的表格,是穆仰天让穆童自己去填写的。穆仰天以为那样就是锻炼了穆童,谁知穆童却在“监护人称谓”一栏中,把穆仰天写成二叔,自己则成了穆仰天代养的侄女,还老远地指了穆仰天给班主任卜老师看,问卜老师自己的二叔够不够酷。学校关心的是学生有没有监护人,能不能保证持续性支付费用,并不关心监护人与学生之间是什么关系。穆童到了班上,介绍自己是破裂家庭的孩子,跟着二叔过日子,死党小慧是事先买通了,替她编故事,于是连班主任卜老师在内,全班人都知道穆童有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和不负责任的妈妈,可怜见儿。为了这个,班主任卜老师还特意在开学后一月内,连续找穆童谈过两次话,头一回试探着,第二回深入地,话是针对着穆童不幸的家庭,指向却是一个年轻人的美好未来,谈得连卜老师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事后卜老师还专门找班上几个学生干部作过布置,要他们在学习和生活上多关心和帮助穆童,让缺少父爱母爱的穆童,有一份集体生活的温暖。
《亲爱的敌人》六(8)
事情弄清楚后,穆仰天和卜老师都哭笑不得,两个人都向对方承认错误,一个劲儿地表示歉意,说是自己的不对,一个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一个没有把事情弄清楚。错误承认过后又保证,以后凡事多通气,不要让孩子钻了大人的空子。
但两个大人都在心里承认,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聪明得吓人,鬼点子也多,真要不让这孩子钻大人的空子,怕是做不到。
两个人都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当老师的是有师责放在哪儿,不能说;当父亲的软肋亮给人看了,不好意思说。
那天谈完穆童的事,穆仰天没走,留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孩子们踢球、跳绳和在草坪上打滚,等着穆童放学。穆仰天站在绿草茵茵的操场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走来走去,心里想,自己又当父亲又当母亲,没有少操心,时间和精力都在女儿身上,要说尽心尽力,不算不及格,怎么就成了女儿的二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伤感。那么想着,微笑着,看孩子们把球踢进球门里,思绪放马由缰,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放学以后,穆童没有搭乘学校送学生的班车,上了穆仰天的车。黑色凌志无声地穿过江汉三桥,回到汉口。父女俩顺路去了一家麦当劳,挑自己喜欢的买了两份外卖,带回家做晚餐。
穆童要了一大堆麻辣包,回家以后,从冰箱里翻了冰激凌出来,把麻辣包往汉堡上倒,咬一口汉堡,吃一口冰激凌,再咬一口汉堡,再吃一口冰激凌,一只汉堡没吃完,辣得眼泪汪汪,直吸气,身子往前够,露一截新笋似的脖子出来,嘟起小嘴用手扇着嘴,冲穆仰天说:吹吹,快帮我吹吹。
穆童撒起娇来没人吃得住劲,任你去没去过月球,有没有狗仔队的照相机一天到晚跟着,她都是格鲁吉亚巴斯斑台家族的公主,你都是那个家族永远领不到解放证书的仆人。童云在的时候,那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家,穆仰天仗着是婚姻和事业的成功者,能够支撑,任童云往死里宠穆童,自己相反在暗中喜欢那样的家庭关系定位。童云不在了,家残缺了,穆仰天就不敢再让女儿在娇惯里成长,不敢再把那种没有分寸的游戏继续下去。
“快吃吧,”穆仰天打算和女儿谈一谈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不想把气氛搞得过于轻松。他坐在那里不动,轻描淡写地说,“吃完我还有事和你谈。”
“没劲。”穆童扫兴地低了头,闷闷地噙住酸奶吸管,过一会儿没头没脑地又说:“我真想出生在60年代,那会儿人和人之间关系融洽,没谁端架子。而且,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功课,可以往死里玩儿。”
“谁告诉你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你又不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人。”
“我还知道拉斯科洞窟① 中那些孩子的足迹呢,我又没有出生在旧石器时代——是不是事实嘛?”
“就算是这样,60年代也没有汉堡吃。”
“更好。我一见牛肉就想吐。”
穆仰天再灵活,玩起脑筋急转弯的游戏来也不是穆童的对手,他明白这一点,于是把话题转移开。
“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你们班长背上那张条子的事。”
“你说四月傻瓜呀。”
“他叫庄晓。”
“我知道,卜老师告我的刁状了。”穆童不满地说,“她愿意告就告,我才不怕呢。她不是都给你说了吗?我想她没必要对你撒谎。她不撒谎,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就那么讨厌你的同学?”穆仰天耐心地说,“为什么不能和同学搞好关系?你们毕竟是同学,毕竟要在一起度过三年的高中生活。”
“就他?他是菜鸟。变态狂。短路大王。封建残余势力的卫道士。绯闻制造商。一级恐怖。张牙舞爪。臭名昭著。这种人你讨不讨厌?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和他度过。”
穆仰天被穆童一连串的词说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又拿她的伶牙俐齿没办法。
“你往他背上贴条子,他没往你背上贴条子,总不能说这是他的错吧?”
“你当我愿意和他说话呀?我是忍无可忍。老实说,现在的男生,没有一个不傻的,你想玩都玩不起来。”穆童不无遗憾地慨叹一声,“生活在这个阴盛阳衰的时代,我好衰耶!”
穆仰天在这些问题上显然无法进入穆童的思路,要想沟通只能是枉然。穆仰天知道这个,也有些无可奈何,于是把话题转到最重要的问题上。
“你为什么告诉老师和同学说我是你二叔,为什么不说真话告诉他们我是你父亲?”
穆童不回答,揭了可乐杯的盖子,手伸进杯内,抓了冰块往嘴里塞,狠狠地咬,咬得冰块儿咯吱咯吱响,人得很。
“为什么要说你是离异家庭的孩子?”穆仰天再问。
“好玩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