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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坐在非人化的,用一个个隔音板隔成的办公厢内,我时常双眼瞪着桌上的电脑发呆。屏幕上迅速闪烁变换的行情,混入空虚无条理的潜意识之中。我总觉得睡眠不足,哪怕我从晚上9点入睡一直睡到早上八点钟,只要我一上班,进入空气浑浊的办公室,困意就马上袭来,一个呵欠接着另一个呵欠。只要离开办公室,我会立刻头脑清醒异常,精力充沛十足。办公室的空气中似乎充满倦懒的病毒,使人终日恹恹。生活和工作在愈来愈牢固化的环境中进行,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庸庸碌碌的小职员面色青绿地把自己关在这噪音四起、封闭沉闷的囹圄中,内心满怀诅咒却又无可奈何。可以想象职员的世界就象一个巨大的蚁窝,慌乱、繁忙、紧张而又有条不紊,但却又没有任何意义。
“嘿!”
刘玉那张嵌有两颗牛蛋子一样大眼珠的白脸忽然冒出来,使得正陷入迷茫之中的我骇了一大跳。她经常这样摧残我脆弱的神经,自以为有一张美丽灿烂象向日葵一样开朗的笑脸,实际上,对任何一个有正常理智的男人而言,这张老处女细小皱纹横布的、而又假装天真无邪的大白脸不啻是个恶梦。
我的心急速地跳动,如果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话,早就被刘玉吓休克几回了。
“你要去法国学习,我教你几句法语……记住,JE T'AIM.MERCI.TIER BIEN……”刘玉的两只大眼球覆盖着厚厚一层粘液,不成比例的大面积眼白使得人想象海洋深水中某种盲的而又凶猛的大鱼的眼睛。
我知道,刘玉这张灿烂的笑脸背后满藏着狠毒、嫉妒、仇恨与鄙夷。去法国学习是一趟美差,一个星期去法国中央存管处学习国际证券中央清算课程,这机会是我通过考试考来的,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净走这出国的狗屎运,本来我考试能力极差,却楞是在全市的证券从业人员外语考试中考了前二十名,而且被选送去法国参加培训。研究部主任田昌玉曾经试图把他这个远房表妹刘玉顶了我的名额去法国,但这种瞒天过海的方法太难以实行,最后以这表兄妹二人的愤愤不平而告终。
象所有的办公室一样,倾轧和仇恨都是在和蔼的笑脸和欢言笑语的伪装下暗中紧张地进行着。刘玉虽然是证券公司研究部的打杂人员,但她兼任到市外办送报批材料及到公安局办理出国护照的工作,因此她自始至终从中作梗,做下许多手脚。首先她告知我法国的邀请信传真件丢失了,市外办必须要传真件。我算好了时差,亲自打电话到法国中央存管处,然后守在传真机旁等着邀请信以免刘玉再把它丢弃或撕碎。接着她又通知我法国领事馆签证必须要邀请信原件,OK,我马上打电话要对方用特快专递寄过来,幸亏我英语很好,不会在这环节上被刘玉蒙唬。鬼催式地收到我交给她的邀请信原件,刘玉又压着市外办的审批资料不往法国使馆送,表面上她又告诉我一切都在进行中,恬不知耻地接受我八百元一瓶的酬谢香水。直到有一天我因培训事宜打电话给法国中央存管处,对方催我立即把文件送法国领馆签证;因为领馆方通知他们在所有的学员个人文件中唯独缺少我的一份……待我满脸严肃地追问刘玉,老处女“哇”地一声故作琼瑶小说女主角惊讶状,一张大手紧捂自己的嘴,一张大脸因过分夸张的表情直往下掉粉渣——“呀,我把你的那些资料夹在公司日本考察团的档案夹里错送到日本领事馆了……”我用三秒钟就判断出她在撒谎,外国领馆接件时会一单一单地审看,而且有接件回执,不可能接到一份法国签证文件而混收。“觉人之诈而不形于言”,这一古老的中国权术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我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对刘玉说,“不管怎么样都拜托你了,赶快从日本领馆把我的文件找回来送到法领馆,还来得及……我马上同总经理室汇报一下现在的工作进展,这次出外培训是市里组织的,上级领导很注视,千万不要因误差而坏事……我去不去得成倒无所谓,如果真因你的工作失误导致这次法国培训不能成行,唉,后果可不大好说……”用了如许多的书面语式的句子和板板的官腔,老处女也有些紧张。她消失了十分钟后,拿着一叠审批材料,边向我走来边拍自己的脑袋——“该死该死你瞧我的记性,这份材料一直压在一大堆文件下面……有时太专注一件事情往往会出漏子……都怪你,那天晚上请我吃饭,我一高兴就把你的材料给忘了……”话虽不能自圆其说,但结局还算圆满,事情总算没有耽误。
自签证办下来开始,刘玉便开始以我的恩人自居,隔三岔五地就让我请她吃饭,吃零食,买小礼品,就差她月经用的卫生巾也让我买了。不仅如此,她每天都想出一两件她让我在法国给她捎带的东西——香水、丝巾、纽扣、丝袜、内衣、手镯、发夹、发卡、耳环……多不胜数,开始时我还很认真地用本子记一下,并推托说某种商品中国也出产而且质量不错,到后来我索性全部答应下来,什么皮大衣女皮鞋除毛剂黑眼膏反正都答应给她买。“……你用本子记呀,记一下,要不你记不住我要买的东西。”刘玉催促我。我仰靠在椅子里,很诚恳地告诉她,“不用记了,我都记在心里了,反正我逛法国的百货公司会一个柜台一个柜台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逛,只要我眼里出现你所要的东西我会立马反应过来,马上就买下来,保准漏不了……”刘玉将信将疑,那张兜齿而形成的扁嘴如果停止说话会显得十分恶毒和丑陋,令人联想起西方童话中的巫婆或哪个无瑕小姑娘恶毒的后妈……
田昌玉作为我的顶头上司,也在我去法国学习之前嘱咐我要为他捎东西。“我不要带太多东西,烦!你就给我带几件法国鳄鱼恤,那鳄鱼商标脑袋朝外……香港鳄鱼是朝里……他妈的我曾出过一次笑话,有一次在北京开研讨会,我见一个台湾券商穿件鳄鱼脑袋朝外的T恤,我穿一件香港的鳄鱼恤,在饭桌上我开玩笑说他那件是假鳄鱼,谁料那孙子一点情面也不给我留,当着满桌十几个人讥讽我说我的香港鳄鱼是鳄鱼孙子,他那件法国鳄鱼才是鳄鱼爷爷,而且说出的价格比我那件衣服高出近十倍,弄得我特没面子,当时饭都没吃下几口……”田昌玉每隔一两天就会重复一次要我买的“几件鳄鱼恤”,我算了算,即使买三、四件T恤也得四、五千法郎,可他从来未有言及钱的事情,连“你先垫上东西买回来我给钱”这样的话也不说。作为我的上司他很有信心,知道我推托别人也不敢推托他,每一次重复他要买的鳄鱼T恤,其内容和细节都更加翔实,清晰,以至于逐渐言及衣服的质地、领子的颜色和纽扣的数量方面。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他最近一两天又说,“我听说法国康吉度牌的男西服不错,嗯,我回去量一下我的尺寸,你顺便也给咱捎一、两套……”……
此时,田昌玉肥大的屁股有一大半坐在我的办公桌上,另一小半耷拉下垂在桌边外,很友好很亲切地又和我拉家常套热乎,并告诉了我他西服的尺寸。为了使我感到他的可亲,对他的嘱咐加深印象,他又扯些别的话题来逗我开心。“哎,我这年青时代的大好时光是虚伪到阳萎的过程……刚来南方时胆子小,别人拉我去桑拿搞鸡我净推拖,怕出事,典型的虚伪;现在看开了,想搞了,又他妈没力气了,跟阳萎差不多……因此用两伪(萎)概括我的一生就很确切……”田昌玉仰头一笑两三声,耷拉在桌边的大肥屁股随之颤动二、三,然后,他又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地故长辈谆谆教导状对我说,“小魏,作为男人,作为一个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男人,一定要管理好你自己的‘三巴’,第一要夹紧尾巴,第二要管好嘴巴,第三,最重要的一条,是要看严自己的鸡巴……”
(35)
“塞纳河水在米拉波桥下静静地流过/还要记起吗/我们的爱情/往日欢乐总在痛苦之后来临……”我在读高中时,大概十五、六岁的光景,阿波利奈尔的这几句诗总能触动我莫名的伤感情绪。如今,在黄昏时分,在巴黎仍旧寒风料峭的早春时分,坐在巨大的游船之上,米拉波桥正在我前方十几米处,梦幻一般朝我慢慢逼近。从书本上或诗句中得来的风景印象往往在亲眼所见时会大打折扣,然而巴黎的米拉波桥在急波涌流的塞纳河上,由无数的小灯衬缀出其优美无比的轮廓,比我事先想象得还要美丽和鲜明,而淡淡飘入鼻孔的水腥气又使我眼之所见无比真实。塞纳河两岸,尤其是右岸那些在昏暗天幕下壮美而又阴沉的建筑群似乎展现着这个古老帝国极盛一时的强大。这是个令人感动的城市,连每一块石子都拥有一个浪漫而又感人的故事,有众多伟人的足迹曾留在这个伟大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上。古老欧洲的魅力就如同喉间浸润而过的绿茶,有着长久回味的魅力,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灯光亮起,埃菲尔铁塔一扫白日的了无生气和灰暗,象钻石之塔一样熠熠闪光,一下子勾划出巴黎最浓重绚烂的一笔,令人遐想联翩。巴黎是我所有去过的外国城市中唯一不让我失望的地方,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奇的东西使巴黎的魅力历久弥新。唯一使我略感不快的事,是林学明从前的大学同学,一个名叫许娜的女人,初见面时我以为她是越南人,因为她的脸使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所看的一部名叫《森林之火》中的越南女人。特别是突出两旁的高颧骨和被上帝之手捣扁了似的粗大扁平的鼻窦,让人联想起中年妇女温润的性器官(很奇怪的联想)。她一直在我耳畔喋喋不休,指指点点,说出无数个原版的法语建筑发音,令我遐思冥想的巴黎为一堆古怪的发音所缠绕,清兴顿减。
许娜过于热情,以至于令人生厌。温柔动听的法语从她乌紫的嘴唇中吐出完全变了味道,象只沼泽地中的癞蛤蟆的叫丧之声。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厌恶林学明的这个老同学。
“……我在大学时也很浪漫,没来法国前就已有巴黎式的浪漫,有个同班的男孩还为我自杀过……不信你问林学明……”许娜那张宽阔的大脸炫示着昔日的辉煌,语调带有戏剧化的夸张和装腔作势。
“……噢,是吗,……”我竭力用平淡的语调敷衍她,以免勾起她讲述自己伟大爱情的欲望。有人为她自杀,哼,这关我屁事,再美丽的爱情也是个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景,对于别人来说肯定是荒谬而又难以理喻的事情,更不用说这个长相奇丑的古怪女人的爱情故事了……有人竟为这张脸自杀,唉,不可思议,换了我为这张脸患上小感冒我也觉得大的不值!
更难以忍受的是这张永远象患了肛门松弛症一样的大嘴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或许是她在法国太寂寞根本无人陪她聊天使然。在梦幻一般美丽的香榭里舍大街,在灯火辉煌的凯旋门下,在整个布里埃尔大街,以及马德莱娜教堂门前,她一个劲地说呀讲呀,向我追忆她在中国的逝水流年,以至于路过著名的马克西姆餐厅我都不知道,走过了协和广场后她才扭转身指点给我看。真他妈的扫兴,林学明这个臭狗屎一样的老同学看来我在巴黎是摆脱不掉了,真后悔答应林学明送一套香港回归的纪念邮票给这位丑八怪,当时如果不接这个差事就好了。连同那套纪念邮票的,还有林学明这个忧愁困苦厄运连绵的伪作家亲手抄录的兰波《地狱里的一季》中的诗篇:“我向谁自我标榜?/有哪个笨蛋值得敬崇?/人们在诽谤着每一张圣像!/我到底能令何人伤心欲碎?/我该怎样以谎言骗人?/我的足下是谁的血迹斑斑?/与其战战兢兢地逃避,/在噩梦中生活,/不如以我干瘦的手指掀开棺材,/憋死自己,终此残生。/如此再没有朽残的暮年,/也无其它波涛惊险……”想起这个一生流离的天才四处流亡,林学明抄录他的诗就更预示了他本人命运的多乖与不祥。但落魄如兰波也有在北美大陆腰坠黄金暴富的时刻,而我们林学明此生却希望渺茫……
在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一间名叫LA SUFFRANCE的咖啡馆前面的人行道上,正缓缓地爬着一个东方人,那个人四十多岁,半秃,架着个八十年代初流行的秀琅架眼镜,身着西服,正坚忍不拨地用肘爬行,象一只变形的巨大的毛虫一样蠕动着。走近看,才知是日本艺术家制造的机器人,但外表几乎可以乱真,比蜡像还要逼真,眼珠还可以转动。在机器人的背后用汉字写着“工薪人”,英语写着“SALARY MAN”,一个留着大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