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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赛赛的心慌慌的,曾经有过的幸福又全都在舞曲的节拍里一点点来过,她有点眩晕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到了方登月的腮边,竟忘了场边有无数双眼睛,尤其那双女人的眼睛正步步紧跟,一刻不离。
一曲下来,彭赛赛全身都汗涔涔了,便坐在一边再也不肯起身。下一支曲子响起来的时候,方登月被张雪一拉进了舞池。
刘鲲鹏走了过来,在彭赛赛身边坐下,因为刚刚见过面,彭赛赛朝刘鲲鹏笑了笑。心里感谢身边有了个熟人,才不至于在这么陌生的场合过于落寞。
刘鲲鹏说:“彭护士,我以前见过您,您大概不记得了。”
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说到护士的字眼。但在彭赛赛听来,感觉却截然不同,前者带着诋毁和轻蔑,眼前这个男人如此称呼,却带着尊重和友善。彭护士这三个字让彭赛赛如释重负地从方太太的面具中解放了出来。
“去年我母亲生病就住在您那个医院,我去探视的时候见过您。”
“可我记不清了。”
“当然,那么多病人,那么多探视的家属,不可能个个都记得住。”
刘鲲鹏说着话,一直盯着彭赛赛的脸,眼光很直接,看得彭赛赛有点不好意思。
彭赛赛听关自云说过,男人直盯盯地看人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内心纯朴自然,还没被人情世故改变得圆滑狡诈,一种是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百炼金钢,彻底从字典里抹掉了不好意思四个字,再有一种情况就是那些以“美”为职业的人,比如画家、摄影师、化妆师、模特教练……面对他们认为有审美价值的东西,他们无一例外会像屠夫盯着砧板上的精瘦肉。
彭赛赛觉得刘鲲鹏属于头一类,这个在西北当兵多年的中年男人,身上已经有了点黄土地的醇厚味儿,笑起来的样子有点憨,却让人不知不觉感到亲切。
因为说起了医院,说起了曾经看护过的病人,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不一会儿,两人竟然像老朋友一样,谈笑自如了。
舞池里,方登月和张雪一慢慢滑着舞步,张雪一脸色阴沉地低声斥问:“你什么意思?”
“……”方登月不愿回答,或不屑回答。
“为什么当着我的面和她那么亲热?”
“这句话应该由她来问。”
“你是要成心气死我!”
“注意场合。”
张雪一不再说话,找了个机会,故意在方登月的脚上狠狠踩了一下,方登月皱了皱眉,随即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使劲攥了攥张雪一的手,女人脸上的霜冻一下子化开了。
过了一会儿,张雪一在方登月耳边小声说:“喂,看你老婆!”
方登月朝场边瞟了一眼。
“看见了吧,我说她适合做公关小姐真没说错,看,正替你向总经理助理献殷勤呢。”
“……”
“表面上像个良家妇女,实际上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天才呀!”
正好一曲终了,方登月扔下张雪一,笑着朝刘鲲鹏和妻子坐的地方走过去。
⑽回到家,彭赛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甩着两条腿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怎么这两条腿就像过电一样。”说着话,一脸的酡红,闪着光亮。
方登月坐了过来,捏了捏彭赛赛的手说:“以后还真得让你多参加一点社会活动,今天晚上,你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那个女经理挺漂亮。”
“也许吧,不过一身的风尘气。”
彭赛赛想起张雪一穿的那件低胸露背的黑丝绒晚礼服,想起她说话时四下顾盼的目光,觉得方登月说的也许是真话。
方登月从浴室里洗了澡出来,彭赛赛正坐在那儿看《动物世界》。
“……春天,是万物生长,水草肥美的时候,也是糜鹿发情的季节,鹿王追逐着那些年轻健壮的雌鹿交配,而那些老弱病残的雌鹿,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也许正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决定了这一切……”
彭赛赛脸上的红润和光泽已经消失殆尽,眼睛里浮起了深深的倦意。
方登月关了电视,拉着彭赛赛的手走进卧室。
床头那盏浅桔红的玉兰灯,被调成最暗的亮度。
方登月一向喜欢在这种昏黄的灯光下和女人做爱。昏黄的微光会把女人的胴体涂上一层油画般的亮色,晶莹而柔和,朦朦胧胧中,那些凹凹凸凸的线条也会随之婀娜起舞,变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美仑美焕。于是那爱也就有了几分沉醉,几分飘渺,几分写意,在这样的意境里笔走龙蛇,行云布雨,让人怎不淋漓酣畅、欲仙欲死?
方登月把彭赛赛搂在胸前,轻轻吻着她的头发问:“还记得我们俩头一回跳舞的情景吗?”声音无比的柔和。
彭赛赛没说话也没动。
“哎,回想起来真可怕,那哪儿是跳舞呀?简直是摔跤比赛。你两条胳膊向前直伸着,把我架在五十公分以外,脚底下走的也不是三步四步,是拌着蒜的弓箭步,那架式,就像是要随时找机会把我背摔出去。”
彭赛赛笑了起来,推开方登月,仰到了枕头上:“简直是诬蔑!是你不会跳,低着脑袋盯着地,一心想捡钱包的傻样!”
方登月没有笑,一下子搂紧了彭赛赛,过了许久才说:“赛赛,你这回住院,真把我吓坏了,孩子没了不要紧,可要是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说着,觉得自己又真诚,又做作。
彭赛赛幸福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赛赛,有了这场灾难,我才知道什么叫可贵。感谢老天,来吧,今天是我们的第二个新婚之夜。”
方登月说着习惯地伸手去脱彭赛赛的上衣,彭赛赛却腾的坐了起来,一脸恍惑地挡着方登月的手说:“等等,等等。”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去洗洗。”
一块刚从灶堂里夹出来的红火炭,被“噗”地浇了瓢冷水。方登月有几分沮丧。如果说几分钟之前,他还确实动了点真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会怎样,他自己都难以预料。
……上大学的时候,听过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讲的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一统天下之后,突然想起当年做乞丐时曾经从一个富豪之家要来过半碗残羹剩饭,美味无比,问人家这东西名为何物,答曰:“珍珠翡翠白玉汤。”于是让御膳房如法炮制。用料精良胜似当年,厨师手艺胜似当年,就连餐具之精美也胜似当年,却再也吃不出当年那种美味无比的感觉了。
七年的婚姻,尝遍了珍羞佳肴,还有美味可谈吗?何况……更何况……
几秒钟之内,方登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余立儿,想起在深圳那些近乎乞食的日子,也想起昏光下与余立儿赤裸相向的第一次。他赶忙下了床,从抽屉里翻出半盒香烟,点燃了一根,让眼前那些袅袅飘散的轻烟,带走那些挥之不去的黑色回忆。
……自从当上公司经理,吃饭简直成了一项任务。有人吃饭为了胃,填饱肚子,增加能量。有人吃饭为了味蕾,遍尝美食,寻找感觉。有人却为了应酬,为陪别人。当吃饭不是为了胃也不是为了味蕾的时候,吃饭就成了一种悲哀……
还有呢?眼前?这么战战兢兢地等着完成的一场爱,有多少热情?有多少欲望?有多少真实?
浴室里的彭赛赛同样诚惶成恐。
淋浴篷头洒下的千丝水线顺着彭赛赛的身体流了下来,就像流过一片极度荒旱的土地。那条手术伤疤在愈合的时候有过轻度感染,长得有点抽抽巴巴,泛着暗淡的紫色,就像一条僵死了的软体爬虫,抛尸在苍凉的原野上,全无半点生命的迹象。
彭赛赛紧裹着睡衣,下意识地用手捂着那道伤疤,回到床前,顺手熄了灯。
他真的需要我吗?
她真的需要我吗?
黑暗中,两个人几乎同时冒出了同一个念头,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相知,不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渴望,倒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悲壮。
第六章 昨天已经老啦
昨天已经老啦(1)
⑴他需要我吗?她需要我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爱字却使用了“需要”这个词。
方登月的热情还没有到位,中枢神经的权威并不能使身体的每个器官全都绝对地服从命令听指挥。
两人沉默着。方登月的手在妻子的身上巡行,触到了那条稍稍有点硬的伤疤。彭赛赛的身子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继续回避。
他知道这种安抚和温存能让一个残缺的女人或是一只病弱的牝鹿安静下来,忘掉伤痛。
她知道这种安抚和温存近乎怜悯和同情,怜悯和同情更能证实半个女人的残缺和伤痛。
他知道自己此刻没有生命里层的渴望和激情,只是一个长江边绝壁上的纤夫,艰难地背拉着粗糙的绳索,为的是让那只江心的小船越过激流险滩,进入宽缓的河面,继续前行。
她知道热恋中有人送花,病床前也有人送花,花的含义却绝然不同。她还知道伤疤这东西与美绝缘,没有人欣赏残破,即使是对残破和伤疤见惯司空的医生护士也不例外。
方登月把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热情引向那块熟悉的领地,小心翼翼。彭赛赛双手紧扣着丈夫的肩膀,不知不觉屏住呼吸,静等着水珠儿溅进热油的那一刻。
突然,决堤的欢情混杂着无名的痛疼来势如潮,犹如仲夏夜骤雨里的电闪雷鸣,轰然地把死寂的黑暗吞没。一声低低的尖叫伴着一滴涌到眼角的泪,一起不顾阻挡地挣扎了出来。
听到彭赛赛的叫声,方登月倏地僵住。
“是我弄痛了你吗?”
“不,……不,不是……”
床头闹钟轻微的嘀嗒声清晰了起来,就像淅沥的雨点不停地敲打着半枯的蕉叶,声声不断。
方登月强撑着近乎麻痹的身体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冰雕凝冻在寒气四散的雪地上。
渐渐,彭赛赛感觉到那具冰雕正在一点点地融化、瘫塌、直到坚实与挺拔全消。
彭赛赛无声地啜泣起来。
夜很漫长。
⑵自从这个恐怖之夜突然发生了“跌停板”,方登月便有了难言之隐——那家伙不行了。
以往每天清晨起床之前,那家伙总是比他早醒一点,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家早已昂首挺胸、精神抖搂了。有好几次,方登月一大早就缠着彭赛赛跟他一块加早班,彭赛赛不肯,为这事两人还闹过别扭。可现在,那家伙不但不早起,而且一连十多天全是垂头丧气,没精打彩,好像连点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登月看过一篇报道:“在世界范围内,由于现代社会的生活工作节奏加快,竞争激烈,加之其他方方面面的压力增大,中年男性发生性功能不全的人数正在不断上升,而且有低龄化的增长趋势。”
方登月还看过一则男人女人的故事,故事把男人比做玻璃瓶,把女人比做塑料瓶。塑料瓶一捏就瘪了,却没人能把玻璃瓶捏出一个坑儿来。且慢,再看,把两个瓶子轻轻往地上一扔,塑料瓶滚得老远,毫无损伤,玻璃瓶却立刻支离破碎,不可收拾。谁是强者,有时还真是说不清呀!
方登月掩饰着内心的焦虑,一如往常地上班下班,一如往常地微笑。但他自己知道,那种精神的内耗,正在不断加重。现在,他几乎平均五分钟就会想一次:“刚这个岁数,就完了?”然后就有说不出的沮丧。
这天,方登月把公司里的事忙完,开车来到铁皮烟盒新开的那个小饭店。
饭口刚过,店里只有三五个顾客。铁皮烟盒见方登月来了,赶忙笑着迎到了门口。
饭店开了张,铁皮烟盒的精神面貌也随之焕然一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已经胖了一圈,啤酒肚也腆了出来,连香烟也壮了许多,由大中华换成了粗大的巴西雪茄。
“哈,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嗯,想吃点什么?尝尝我们店里的鳗鱼饭吧,地道的北海道口味。”铁皮烟盒把方登月让到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吐了个又圆又大的烟圈儿。
“今天不忙,上你这儿来坐坐。饭已经吃过了。”
“那就来扎生啤怎么样?有冰镇的。”
“酒也免了吧,来壶茶就行,最好是乌龙。”
两人喝着茶,扯了些最近忙不忙、生意怎么样的闲话,铁皮烟盒问方登月:“阁下气色不大好,是病了,还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方登月懊恼地说:“是病,又是烦心事。”说着,把那家伙罢工的事告诉了铁皮烟盒。
铁皮烟盒坏笑了几声说:“八成是家里外头一块忙,过度了。”
方登月有点急了:“你小子真混,我都烦成这个样,你还跟我开玩笑。”
铁皮烟盒不再笑,一本正经地问:“多久了?是消极怠工还是彻底不成了。”
方登月沮丧又难为情地说:“快半个月了,整个瘫痪。”
“不要紧,这种事最怕自己吓唬自己。心情一好,就没事了。”铁皮烟盒安慰说。
“哎,你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痛。”
铁皮烟盒嘿嘿笑了两声说:“看来我要是不翻翻自己的老底,给你一点现身说法,就去不了你的心病。也罢,我就撕下脸皮,为哥儿们的身心健康做点牺牲吧。”
铁皮烟盒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百无聊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