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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去吃蛇好吗?」
「现在去吃蛇?」
「吃得饱饱的,睡得比较甜。」
他朝我微笑:「说的也是,我好像也有点饿。」
以为天气那么冷,所有人都躲起来了,郁郁的蛇店,却挤满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冬却吃蛇保暖。假如蛇会思考,是否也会悲凉一笑?
「今天我们卖了差不多两百条蛇。」郁郁一边说一边放下两大碗蛇羹。我更喜欢吃的,其实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柠檬叶,没有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们爱吃蛇胆吗?」她问。
我和杜卫平张着咀对望,吃那种东西,太可怕了吧?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真可惜!蛇胆很补身的呢!」郁郁说。
杜卫平把碟子里所有的菊花和蒲脆都拨到我的碗里。
「你怎知道我喜欢吃?」
他微笑:「看得出来。」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蛇。」我笑笑说。
就像没有一起逛过 ikea 一样,我也没有跟从前的男朋友一起吃过蛇。吃蛇这种事,在热恋故事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谁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间烟火了。后来,当我们不再相见,遗憾的却是一起的时候吃得太少人间烟火了。
郁郁忙完了,走过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诚恳地说:
「这个可以拿去给葛米儿试试看吗?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用。
「她还在做化疗吧?」郁郁问。
「嗯。」我点点头。
「报纸都在报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关心她。」郁郁说。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说。
杜卫平张咀望着我。「你吃得真多。」
「一会儿去按摩好吗?」我问。
「按摩?」
「我从来没有上过按摩院,很想去见识一下。去光顾蒂姝吧!她会给我们打折的。」我说。
「你今天晚上发生了甚么事?」他笑着问我。
往事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脱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尝生活里的人间烟火。
这天回到书店,我在楼梯上已经听到很热闹的声音。刚走上去,贝多芬便兴奋的跳上来舐我。牠穿上了葛米儿编给牠的袜子,动作有点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我给她挑的那个齐肩鬈曲假发,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上去比从前小了一圈。她脸上涂了粉,除了有点苍白,看来并不像病人。
「你为甚么跑来?人这么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说。
她撅着咀巴:「在家里很闷,我带贝多芬出来走走。」
小哲说:「程韵,你现在试试假装要走。」
大虫也附和:「对!你试试走下楼梯,看看贝多芬会不会咬着你不放。」
我听得一头雾水:「为甚么?」
葛米儿笑着说:「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时候,牠咬着你不放,像牠那时咬着我不放,那么,你的身体可能有事,要尽快去看医生。」
小哲说:「我和大虫刚刚试过了,幸好,牠没有咬着我们不放。」
大虫拍拍胸口说:「我不用去做身体检查了。」
「你们真是的!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我怪责他们。
「你来试试吧!」葛米儿说。
贝多芬蹲在那里,用牠那双叫人心软的褐巴大眼珠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准备要测试我的命运。
「我不要。」我说。
「为甚么不试试看?病向浅中医嘛!」葛米儿说。
「我不敢。」我坦白的说。
她笑了:「你的胆子真小。」
程韵,我想开一场演唱会。」葛米儿忽然说。
「现在还开演唱会?养好身体再说吧。」我劝她。
「是告别演唱会。」她说。
我喉头哽塞,不知道说些甚么好。
「只开一场,出席的都是我的女朋友和歌迷。」她说。
「先别想这些事情。」我说。
「是时候去想了。」她说。
我难过地望着她。
她却向往地说:「我会穿漂亮的衣服,为大家唱我喜欢的歌,让大家永远记着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我想在自己的歌声之中离开。程韵,」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风格来死。」
我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在告别演唱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哑着嗓子说。
「甚么事?」
「我想回去斐济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停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个地方。你的胆子真小。」
我哽咽着说:「是的,我害怕。」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逃避那个岛国。她是那么陌生,是我未曾到过的,所发的一切,便也像梦一样。我既恨且怕,她无情地吞噬了我深爱的人,他去的时候,何曾想过那儿将是埋葬自己的墓园?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去,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后,当光阴抚平了心中的创痛,直到我坚强得可以承受的时候,我才能够带着一束白花去凭吊。他会原谅我我迟到,明白我是多么胆小。即使我已经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我还是没法登临那片让我肝肠寸步不断的土地。
可是,我现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邀约呢?
「去看看吧,也许你已经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卫平说。
我茫然地走着。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对。」他继续说。
「斐济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我说。
「也计甚么也没发生呢。」
然后,他问我:
「不去的话,你会后悔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无法断然说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场。」他了解地说。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两年来,我既害怕也想念,无数次想过要直奔那个地方,却一次又一次怯场了。我还是宁愿跟她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
「甚么事?」我诧异地望着他。
「那里应该没甚么东西好吃,你那么贪咀,怎么办?」
我笑了:「我可以吃面包树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甚么味道的。我带一些回来给你尝尝。」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话想说又始终没有说。
出发的那天,杜卫平帮我把行李拿到楼下去。风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们戴着一样的颈巾等车。
「别忙了帮我喂鱼。」我说。
「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牠们的。」他说。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帮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较多,那天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韩漾山。
「我会比葛米儿早一点回来的,我要考试。」我说。
「有时间温习吗?」
「时间是有的,只是没有你这张人肉穴位图。幸好,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药理。」
「有想过行医吗?」
「我?连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说不定你将来会进步。」
「我只是想多学一点东西,生命太短暂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只会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身要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我也该在餐桌上告别。」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优雅一点,我的墓志铭或者可以写:她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算优雅,但是死得满有仪态。」
他咯咯地笑了,说:「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开始策划普罗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他说:「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问:「是甚么时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嗯。」我点点头。
我们谈话中的停顿好像变得愈来愈长,到了最后,我们唯一听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这声音使我们意识到某种我们从前不敢正视的东西正慢慢地漂来。
葛米儿的助手开车来到,葛米儿坐在后面,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杜卫平帮我把行李箱放在车上。
我上了车,葛米儿调低车窗,调皮地跟杜卫平说:「我会照顾她的。」
他胹腆地笑笑。
车子驶离他身边,我回过头去跟他挥手说再见,直到他在我视野中消失。
我本来要出发去一个哀伤的地方,可是,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却度卷了我。上车之前,我多么想和他拥抱?他好像也准备好用一个怀抱来代替离别的叮咛。可是,我却怯场了。
第5章
第四
林方文便是走这条路线去斐济的。
我和葛米儿先从香港到奥克兰,然后在奥克兰转飞斐济维提岛。葛米儿一家就住在维提岛的南第巿,是个旅游胜地。
在往南第的班机上,葛米儿挨着我的肩膀酣睡。这么长的旅程,对一个病来说,不免有点艰难。
望着她,我想起刚刚和林方文分手的时候,我曾经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俞看她,在她身上凭吊我和林方文的爱情,为甚么好像彼此模仿,而我们只能以复杂的心情去迎接?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住新西兰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sai 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住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 sai baba 的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甚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向我描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离开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甚么却是去斐济?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搅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善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怀抱着,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