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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今晚已经动手,这种事,当然万万不能让贺家麟知道。他当时就没有马上问个究竟,也就是怕隔墙有耳。而谭因这个小乌龟第一次过杀人瘾,肯定添油加醋在那里吹上劲了。
他立即奔到浴室的监控孔前,两个人已经在床上滚成一团。谭因身上已经没有睡衣了,光身子被对方抱紧。房间里灯光太暗,看不仔细。
他缩回推门的手,很犹豫,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浴室的镜子水汽早就散了,正成水珠一线线往下滴。他看着里面自己有些模糊的脸,想折回房间,但身体没有动,又站到那门前。里面有嘶哑的叫声,他不由自主地喊:“谭六!”声调发抖。
没有回答,还是那些嘶哑的叫声,还有叫唤。他的耐心到底了,手拧动门把,慢慢推,以防不方便可以马上退出。
门一打开,他看到虽然两个人衣衫不整,但绝不是上手的那种狂热。两人的确是在搏斗,贺家麟正卡住谭因的喉咙。
杨世荣一个箭步冲上前,把贺家麟的头发狠狠一拽,贺家麟整个人被拽了起来,可他的手没有松,连带把谭因也拽了起来。
“想干什么?”杨世荣低声吼起来。他不想惊动楼下的警卫班,不想让他们看到这场面。
贺家麟还是未松手,反而因为杨世荣的加入,更加抓牢谭因的脖子,谭因无法挣脱身子。
杨世荣一拳打开贺家麟的手,再猛一推,贺家麟倒退到床边才扶住自己。谭因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咳嗽。
“无耻之徒!”贺家麟喘过气来,骂道。
杨世荣脸一下子红了,他的确是无耻之徒,比谭因更无耻。他想把谭因拉起来,退出这个房间,他无法为刚才的事作解释,挨骂是自己活该。他匆匆扶起谭因,谭因还在摸自己的喉咙,还在咳嗽。但是谭因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杨世荣的佩枪。
“不许,不许胡来!”杨世荣正用劲扶谭因的肩膀,腾出一手去抓谭因的手。谭因光溜溜的身子汗津津地,如泥鳅抓不住,而且已经把枪抓在手里,半秒钟也不耽误,朝贺家麟的方向开了一枪。
刚站起身的贺家麟脸色大变,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恐怕不是被子弹吓着了,而是枪声太响,把他震呆了。这个静静的近郊区,就是白天有枪声也是很不寻常的,更何况是夜半,房间震得像一面鼓,肯定很远都可以听到。杨世荣吓出一头大汗,急得用腿去勾倒谭因,但谭因汗津津的身体太滑,反而溜脱了,在地上翻了一个转,枪还捏在他手里。
杨世荣喊:“住手,不许开枪!”
这时候,谭因已经稳住自己。他一腿跪地,一个膝盖曲起,身子笔挺,双手直伸握枪:正是杨世荣教这个孩子的第一招,特工训练中射击最稳也最准的一种标准姿势。
到这时贺家麟才反应过来,刚要往椅子后面躲,谭因就开了枪,子弹直接打进贺家麟的正胸,像击中靶一样。贺家麟胸前喷出血柱。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正在往下躲的身体就势滑落到地上。
杨世荣一抬臂,用一个极快的动作,把没有警觉的谭因手中的枪打掉在地上。“你太胡来!”他怒吼道。他来不及拾手枪,冲到椅子前去看贺家麟。贺家麟正捂着自己的前胸,血汨汨地从他的指缝往外冒,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血却从嘴里喷出来。
杨世荣原希望谭因打空,他就能反身稳住这一头,不料谭因第二枪打得那么准,正中贺家麟心脏,而且打了个对穿。长期的沙场经验告诉他,这个人已经完了,半分钟内的事。
鹤止步(8)
警卫早就跑上楼,敲门声响起,用枪柄猛敲,花园里全是持枪的士兵。杨世荣放下贺家麟,回身去拾落在地上的枪,四顾一下,谭因已经不见了。
“没事”,杨世荣喊道。他走去打开了房间直通楼梯过道的门,警卫们端着步枪站在门口。
“客人想逃跑,被我打死了。”他简单地说。
他来不及想其他的话头,糟糕透顶的局面,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也是对他自己的良心唯一可行的说法。
他跪下一条腿,再看一次贺家麟,那张傲慢的脸已经被血弄污了。
贺家麟嘴里冒出血柱,却好像还想说话,好像想说的还是那两个字:“无耻。”
六
杨世荣在狱中一直想着这两个字,贺家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无耻:给汪精卫和日本人干事无耻?用集体枪杀手段抢夺上海金融市场无耻?那天晚上谭因“调戏”他无耻?还是认为他暗中“指使”此事无耻?贺家麟是否如谭因所猜想的那样是“同道”?或许本为同道,但认为这种安排是陷阱,进而认为76号无耻?
每个可能都是无耻。没有确定的罪名,使杨世荣很难受,他不知道贺家麟最后的几秒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从来不想已经死了的人,干这一行,每个人都难逃一死,子弹早晚会顺道弯过来。贺家麟没有机会说任何话,应当说给谭因和他都减少了麻烦,但是却让他心里一直不安。
至于谭因,并没有什么错,至少他躲开不认账没有什么错。这是他的责任,虽然他绝不会开这一枪,没有命令让他开枪,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他也知道,哪怕谭因认这个账,他依然无法脱离干系,既然负责看守,此后的局面无从解释,一切都得由他担当。
不过谭因的枪法,也太狠了一点,他的裸体使姿势更为简洁漂亮,简直像这个英国人屋子里的一个雕像。
谭因在他房内这事,费了他不少唇舌解释。吴世宝审讯他,不断逼问他与谭因是什么关系?他当然不会说。谭因在手枪上的指纹早就被他擦净。
但是上峰根本不相信他的解释,首先李士群一再怀疑击毙贺家麟一案大有蹊跷:即使有一千种理由,贺家麟也不会想逃跑。李士群认为杨世荣受了什么方面的指使,枪杀了贺家麟,为此怒责吴世宝用人不当。重庆与南京一直在信使来往讲价钱谈条件,76号也在琢磨杀人立威后一步棋如何走。不斩来使是首先必须做到的事,况且局面复杂,利害冲突不会是永远的。说到底,贺家麟并不是囚徒,即使知道双方关系刚出现的转折,也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
杨世荣被上了刑。76号有名的一些酷刑,虽然不好全部用到杨世荣身上,但李士群怀疑是南京政权里的对手有意给他栽赃。吴世宝不得不做出一个交代,让杨世荣说出个头头道道。
鞭打杨世荣之时,吴世宝亲自到场。在76号的地下室里,手铐和脚铐钉死在墙上,鞭打时四肢被镣铐牢牢地反扣着,没有任何动弹挣扎的余地,杨世荣明白挣扎只会增加痛苦。
动刑刚开始,吴世宝突然传令把谭因叫来,站在他身边。吴世宝想看看这两个人中间有什么名堂,他不想把这两个人往死里整,但是抓住把柄,能叫部下忠诚:他的警卫总队在上海的活动越来越频繁,需要谭因这样敢冲敢打,下手特别凶狠的杀手,也需要杨世荣这样做事靠得住的人物。
打手把鞭子放到水桶里泡,鞭子打一上就蘸一下水,湿牛皮抽在身上会拉起皮肤,马上就把皮肤拽破,鲜血淋漓。
谭因一直发誓与杨世荣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那天只是因为顺车,在执行任务后到杨世荣那里休息。事情发生之时,他正在隔壁熟睡,完全不知道这个房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彻底否认见过贺家麟这个人,他没有必要见这个人——这都是杨世荣在吴世宝赶到现场之前匆匆告诉他应当这样说的。谭因在惊慌之中,已经失去思考能力,没有提出异议。即使后来,杨世荣再三思考这件事,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方法,可以让谭因顶下罪名。
鹤止步(9)
鞭子一下下落在杨世荣身上,杨世荣的脸抽搐着,尽可能不去看谭因。谭因却因为好久没有看到杨世荣了,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不能躲开,吴世宝正注视着他。杨世荣胸脯上红肿的条痕已经一道一道翻出血肉,吴世宝下令停一下,问杨世荣有什么话说。
杨世荣摇摇头,鞭痕上加鞭的疼痛,尤其每次鞭子在空中挥起时,嘘叫声带来的警悚,比继之而来的皮肉疼痛更加令人痛苦。他禁不住每次听到嘘叫声时,朝谭因看一眼。他惊奇地发现谭因的眼睛不再闪避杨世荣受刑的场面,谭因虽然看着,但脑子和眼睛不在一起。杨世荣这次看见谭因眼睛发亮了,是泪光,还是乐意见到他被鞭打?也可能是有意在吴世宝面前表现他自己?
每次鞭子飞舞起来时,响声让杨世荣脸上抽搐一下,血从伤口向下流成一片。鞭手不愿卖力气地向同伙行刑,但是吴世宝非要问出点名堂不可,鞭子总像是在空中嘘叫相当长时间才落下来。杨世荣最感恐惧时,总觉得谭因脸上几乎放出兴奋的光了,不像是为他痛苦,而是那种看见痛苦的痛快。
吴世宝也看到了谭因没有为杨世荣不平的表情,他相信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密谋,也没有超出一般朋友之外的关系。吴世宝为了团结内部,维护下属,只能顶住李士群的压力,几个军师商量了一下,编了一个“杨世荣交代”,说是手枪走火误伤贺家麟致死。
这场鞭打只是很一般的用刑,已经让杨世荣长久地卧养在床,亏得杨世荣是吃惯苦的人,而且一直没有累及谭因。事情本来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李士群则强调得执行纪律,不管是不是走火,都要杨世荣的脑袋,以向香港的杜月笙证明他并非不通情理,是可以谈判的对象。而吴世宝坚持认为,枪毙杨世荣会影响76号精粹打手队伍的士气。就在两人的僵持中,杨世荣一条命暂时保住。
不久,军统与76号在上海的互相暗杀达到了白热化程度,军统人员用利斧劈死了住院治疗的张某某,此人是汪的中储行业务科长,而76号抓了一批中国银行的高级职员,挑出三个姓张的抵命;军统在中央银行跑期放置定时炸弹,炸死了中行业务主任。
两边杀人不眨眼地火拼,一边以日占区为基地,另一边以英法租界为依托。双方彻底打翻后,贺家麟事件反而变成一个不重要的未决案。
谭因在这一系列暗杀袭击中成了大英雄,他化妆灵便,尤其善于女装,妩媚动人。而且见机行事,反应敏捷。该下手时决不留情,冲锋在前,敢拼敢打,使吴世宝对这个娃娃脸的打手分外赏识,经过拷打杨世荣的考验,他早就对谭因用而不疑,现在下决心提拔他作为特工总部二分队的队长。
一时上海滩盛传76号有个“血手哪吒”,枪法奇准,杀人如麻。杨世荣听到此,感慨不已:这个原本是中国广大内陆托出空中的一块风水宝地,占尽风头的,现在是几个连他这样的兵痞原先都看不上眼的人物!同时,他心里为谭因而感到骄傲:能在上海滩闯出大名声,不管什么名声,都是了不起的事。
谭因做了分队长后,看管杨世荣的警卫更是多行照顾。谭因的月薪不过30万储备券,行动有功另有奖金。而且上海市面上,生财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后,青帮留下的人,只能靠拢76号。得到吴世宝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为首先必须打点的门神。
谭因的权势和在特工总队中的名声,使看管人对杨世荣另眼相看。谭因不断供应的金钱,也使一批批换来换去的监狱看管不愿对杨世荣过于苛刻。但是,他来看杨世荣的次数少了。
七
杨世荣正躺在床上抽烟解闷,恍惚中看到一个全套白色西装、三接头皮鞋的人物走进来,那鞋尖头尖脑,时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贺家麟的样子。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那个贺家麟快步地朝里走,把礼帽拿在手上,警卫看到他,立即敬了个礼,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鹤止步(10)
他忽地坐了起来,这个狱房与软禁贺家麟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他定眼一看,来人朝他露齿笑,原来是谭因,能大模大样来这个地方的只可能是谭因。这小子几乎在一夜间长成一个大人,个头也冒出好大一截,脸形也变成熟了,只有露齿说话时能显出他旧日的孩子相。
谭因来看杨世荣时,监狱看守人正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很紧张的样子。杨世荣凭直觉得出结论,76号一定出了新的巨变:可能是李士群为争夺控制权,与特务总队的吴世宝火拼。
特务们每个人现在都面对一个如何自处的问题:究竟是忠于吴世宝,还是忠于李士群。趁四周无人时,谭因求教杨世荣这个问题。杨世荣想都未想就说:“当然吴世宝是我们的救命人,而李士群要我的命。不能背叛吴队长。”
谭因不做声。想了一下,说:“日本人相信李士群,说他有能耐。吴世宝可能会处于劣势。如果吴世宝倒了,我们跟着他倒,没有任何好处。”
杨世荣沉默了,谭因的思考方式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谭因作为吴世宝的主要助手,在这种时候背叛,未免过分。反正这不是杨世荣行事做人的立场和方式。
“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