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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北门大桥时,我将司马恒首先排除了,因为他并没有过桥,而是朝嘉华大学的方向去了,“瘤子”却跟着另外四个人过桥走上了北大街。星期天的北大街熙熙攘攘一片热闹景象,罗大脚等人和“瘤子”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后看不见了。我生怕跟丢了,拼命向前挤,挤出人群后,远远看见罗大脚他们在北城根街路口那里与唐吉分手了。罗大脚从唐吉手中接过足球鞋,与那两个大个子继续顺着北大街朝前走,唐吉则向右拐了弯。然后我看见了一件使我惊恐万分的事情——“瘤子”也跟着唐吉走进了北城根街!
他跟踪的对象原来是唐吉!
唐吉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在城墙与寒林寺之间狭窄的街道上踢着小石子兴高采烈地连奔带跑,一会儿窜到街这边,一会儿窜到街那边。“瘤子”见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居然一溜小跑直追上去,吓得我心惊肉跳,正想喊唐吉小心,上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叫声:“报告船长!报告船长!”抬头一看,城墙边上站着几个矮墩墩的小家伙,活像一排五颜六色的铅笔头,一律将手举到额头上,正笑嘻嘻地向唐吉行“军礼”。
唐吉高兴得大叫一声,三下两下就蹿上了城墙。“瘤子”却停下脚步踌躇起来。我从身边的小路爬上城墙以后,看见他还在下面原地徘徊,不时抬头望望城墙。我怕被他看见,赶紧朝城墙中间靠,脱离他的视线后,就叫了一声唐吉。唐吉见我向他招手,像真正的骏马那样长啸一声,一颠一颠地“奔驰”过来,他那帮部下争先恐后地跟在后面,边跑边呐喊着“同志们冲呀——”
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这是陈胖鸭家的产业。陈胖鸭的家就在菜地旁边的半山坡上,屋顶是茅草,墙壁却是就地取用城墙的青砖砌筑而成,很结实也很壮观。唐二娃在菜地里摔了一跤,立即嚎啕大哭,唐吉只好回头去哄他。我绕过菜地,把唐吉拉到一边,将“瘤子”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他。唐吉听说有个大人跟踪他,不是一般的得意:“真的?他在哪儿?快指给我看看!”我说就在城墙下面。然后我们摄脚摄手走到城墙边上,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去。然而下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条空寂的街道躺在夕阳的残照之中,显得十分的落寞和无奈。
于是唐吉大为扫兴。
“怪事!怎么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我说,“他就是跑得再快,也应该还在这条街上嘛……”
唐吉怀疑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晓得了——你娃肯定是编些话来吓我,我晓得你娃今天……”
“你晓得个埃尔!”我气得骂起了粗话,“他刚才还在街中间……”
“那你说他到哪儿去了呢?”唐吉像电影里的苏联人那样摊开双手,“难道钻到地下去了?”
我灵机一动,突然找到了答案:“他肯定是钻到寒林寺的林盘里去了!”
唐吉眨着眼睛不说话了。然后我们就朝着对面的林盘久久地张望。黑压压的林盘上空盘旋着归巢的乌鸦,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像无数张纵横交错的面网,将内中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我们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唐吉又说我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我正想跟他理论,忽然听到了陈胖鸭气愤的喊声:“你们在这儿搞啥子破坏哟?简直是些小右派!”回头一看,发现唐二娃们在菜地那里整整齐齐站成一排,正在比赛谁尿得最远,而陈胖鸭则挥着双手赶鸭子似的向他们扑过来。“小右派”们立刻像一群受惊的小鸡尖叫着四散奔逃。唐吉叫了声陈胖鸭,他才发现了我们,于是笑着过来打招呼。
陈胖鸭一来,我就不和唐吉争辨了。我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瘤子”就是在跟踪唐吉,也许他只是凑巧跟着唐吉走到了这条街而已,再说,即使他真的跟踪过唐吉,现在也已经放弃了,再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问唐吉今天跟司马恒怎么动手了,球赛不是打成平局了吗,你们还争个什么?唐吉立刻来了精神,指手划脚讲了起来。原来他们不是在争学校的荣誉,是在为他们本人的荣誉而战。司马恒说唐吉是他的手下败将,唐吉就踢了他一脚,然后两人便扭成一团,最后是罗大脚把他们拉开了。罗大脚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们两个班干脆下星期天在这里来一场正式比赛,同意的话你们两个就拉拉手,于是他们就拉了手……
这时“小右派”们又在城墙边上哭闹起来,原来他们已将小便比赛改成了吐口水比赛,但因互不服气又发生了抓扯。唐吉赶快过去整顿秩序,命令他们一个一个来,不得你争我抢。第一个“来”的是唐二娃。他雄赳赳地挺起肚皮,朝着寒林寺方向使足力气吐出一泡口水,那口水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正好落在一个从林盘走出来的女孩子面前,吓得她惊惶地抬起头。我们发现她竟然是几何老师刘思秀,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第一部(15)
星期一放学的时候,我没有和唐吉一起回家。章志伟说这个星期四是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纪念日,特地吩咐我筹备一期墙报专刊,所以我独自留在教室里画报头。写写画画方面我是班上的冠军,我墙报委员的公职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但我有个毛病:越是想要做好某件事情,就越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今天我特别想把这期墙报弄好,以改变章老师对我的印象,这样想的结果是我对画出的报头总是不满意,因而画了就撕,撕了又画。最后总算弄出一张好看一点的,我把它摊在课桌上,让风将颜料吹干,然后就离开了学校,这时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
走到友好南路时,我发现唐吉也没有回家。他正躲在中苏友好协会的墙角后面鬼头鬼脑地向前探看。我正想上去问他在干什么,他却又窜到前面一根路灯杆子后面去了。这盏路灯是照耀十字路口的,过了路口就是友好北路,向右拐则是那条火巷子。唐吉在那里呆了不到半分钟就又窜出来,但他并没有穿过街口回家,而是向左拐进了友好西路。我搞不懂他搞的是什么花样,走到路口时便站下来向友好西路望去。友好西路与友好南路、友好北路一样,都是得名于中苏友好协会,但它比另外两条路都要繁华,街道两边的商店一片灯火辉煌。我一眼就看见唐吉在灯光中忙得不亦乐乎:他一会儿藏身在理发店敞开的门扇背后,一会儿转移到法国梧桐的阴影之中,在每一个藏身之处都伸着招风耳朵探头探脑,每一次转移都是连蹦带跳一溜小跑,那模样实在精彩至极,以至于好几个过路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在搞什么名堂。最后唐吉一头撞在一个行人身上,将那人手中的香烟都撞掉了,我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那个倒霉的行人生气地看唐吉一眼,然后我和那人就同时愣住了。我愣住是因为认出了他就是昨天那个“瘤子”,他愣住则显然是因为认出了唐吉。
唐吉也不道歉,低头鼠窜而去。“瘤子”看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猛地一个转身跟了上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尾随着他们走去。
唐吉在前面继续可笑地蹦蹦跳跳,跳到路口向左拐进了青龙巷,“瘤子”和我也跟着他先后拐了进去。青龙巷紧靠着我们学校的围墙,唐吉走到下一个路口,再次向左转,走上了学校门前的建设大街。我发现他实际上是绕着学校兜了一个圈子,更加莫名其妙。
“瘤子”并没有跟着他拐弯,而是横穿马路到了建设大街对面,这时我一颗悬着的心才开始往下落——看来又是一场虚惊。然而当我走到路口时,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我看见唐吉正在学校门口和卓娅芳说话,而“瘤子”则站在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牌下,混在等车的人群中死死盯着他。天哪!这家伙跑到大街对面原来是为了更隐蔽地监视唐吉!
我迟疑片刻,也在一个邮筒后面躲了起来。倒不是为了躲避“瘤子”——这家伙根本不认识我。我是不想让唐吉看见,因为唐吉自从因为“耍辫子”问题背了一次“骚哥”恶名后,一有机会就标榜他分男女界限立场比谁都坚定。然而现在他却与卓娅芳谈得那么起劲!于是我断定他心中也充满和我一样的可耻想法——只要没有第三者在场,跟女生交往交往也是不妨的。根据自己的心态,我深知他此时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见,便很知趣地躲在邮筒后面了。
卓娅芳跟他没说几句话就走进学校去了——她的家就住在学校里面。唐吉竟也跟了进去——真是看不出这小子!我随即转头去看对面的“瘤子”作何举动。他什么举动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们学校的大门出神。然后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牌那里停下来,把“瘤子”挡住了。待到公共汽车开走以后,站牌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四处瞭望一番,没有见到“瘤子”的踪影,便打算回家。走过校门时,正好遇到唐吉出来,他看到我好像吓了一跳:“哎呀你怎么在这儿?”我告诉他我是一路跟着他走到这里的,唐吉立刻有些心虚:“那你……你都看见了?”我点点头,本意是表示我看见了“瘤子”对他的跟踪,唐吉却慌张起来:“舒娃,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给我说出去!舒娃我跟你说老实话,我本来不想跟她一起进去的,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嘛……”
唐吉生怕我不信他的“老实话”,赶紧向我作了一番解释。他说今天放学后他是在连环画铺子里看了一本《侦察员的功勋》以后才回家的,走到友好南路时,远远看见黎明在前面走,黎明在十字路口鬼鬼祟祟地朝两边看了一下,就横穿马路钻进了火巷子,于是他决定跟在后面,看黎明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但是黎明刚走进火巷子,又突然掉头走回来了。唐吉说到这里就停下来,问我知不知道黎明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怎么知道。唐吉摆出一种很老练的神气,说这是一种反跟踪的惯用手法,幸亏他及时隐蔽,才没有被黎明发现。然而黎明也很狡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拐进了友好西路,唐吉当机立断,立刻跟了上去。黎明一路上走走停停,还不时四下观望,想要找出身后的尾巴。这一套当然骗不过唐吉。唐吉机警地跟踪黎明绕着学校转了一圈,始终没有暴露。最后黎明走进校门去了,唐吉却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卓娅芳。卓娅芳问他这么晚到学校来干什么,唐吉说他把作业本忘在教室了,卓娅芳说那就快去拿吧,说完就进去了。“你说我怎么办呢?当然只有跟着她进去啰,所以我确实是没有办法……”
“那你就没有发现有个人一直在跟踪你?”我说。
“跟踪我?”唐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哪个敢?我可不像你,跟着我走了一晚上,黎明就在前头,你娃都没有看见。我走在街上四面八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有人跟踪我的话,还能逃过我这双眼睛?开玩笑!”
“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唐吉你记不记得,今天晚上你在友好南路撞到一个人身上,把他的烟都撞掉了?”
唐吉想了一阵,说好像有这么回事。
“他就是昨天跟踪你那个人呀!今天他本来没有注意你,可是你把他撞了一下,他马上就跟在你后面,一直把你跟到了学校。”
唐吉这才相信了:“这么说真的有人跟踪我!哈哈,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我没把他的样子看清楚……哎呀舒娃你当时怎么不喊我一声呢?”
“我害怕得要死,心都要跳出来了,哪里还喊得出来……”
“有什么好害怕的?明天你一定要把他指给我看……”
“你怎么知道他明天还要来?”
“哎呀,舒娃你怎么不开动脑筋想一想呢,这个人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开动了一番脑筋,最后告诉他不知道。
唐吉把手一拍:“因为我在跟踪黎明嘛!你看到的情况不正是这样的吗:这个人本来在走他的路,突然发现我在跟踪黎明,就开始跟踪起我来了,对不对?”
我想了想,觉得当时的情况确实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便点点头。于是唐吉很有气势地把手一挥:“这就说明他和黎明是一伙的!所以我只要明天继续跟踪黎明,他就一定会来跟踪我。你呢,从现在起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头……”
“我不干!”我马上说,“那我不是成了唐.吉诃德的跟班桑乔啦?”
唐吉沮丧地眨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一部(16)
星期二我一进教室就发现大事不妙——我放在课桌上的报头被人擤了一把鼻涕,正好糊住克里姆林宫的尖顶。根据作案手法,我断定是汪油嘴干的,这家伙对我的墙报搞破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我没有找他闹——没有证据,闹也是白闹,何况我有更紧要的事情——赶紧把墙报的稿件收上来。稿件是我昨天打着章老师的旗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