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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仇应解不应结,可那得看什么事,就这么胡杀乱砍呀,这点仇不能白白的
散了!这并不是我心眼小,我是说,人生在世不能没骨头,骑着脖子拉屎,
还教我说怪香的,我不能!你看,果然,他们又把枪举起来了,我看见过,
甭吓*~谁!他们装枪子,瞄准儿,装他妈的王八羔子,气派大远了去啦。其
实,用不着,我不怕,你可有什么主意呢?比画了半天,哼,枪并没放。又
把我送回小屋里去了。什么东西!今个天亮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怎么,把我
放了,还仿佛怪客气的,什么玩艺儿!我不明白这是哪一出戏,你来的时候,
我还正研究呢。一句话抄百总吧,告诉你,春子,咱们得长志气,跟他们干,
这个受不了!我不认字,不会细细的算计,我可准知道这么个理儿,只要挺
起胸脯不怕死,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去泡壶茶喝好不好?”
杜亦甫点了点头。
我这一辈子
一
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
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
性好,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高兴。可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
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白话,
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思!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
的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齐整,我实在相信我可以作个很好的“笔帖
式”。自然我不敢高攀,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准保
能写到好处的。
凭我认字与写的本事,我本该去当差。当差虽不见得一定能增光耀祖,
但是至少也比作别的事更体面些。况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总有个升腾。
我看见不止一位了,官职很大,可是那笔字还不如我的好呢,连句整话都说
不出来。这样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么不能呢?
可是,当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教我去学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状元,
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搭的事;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学手艺,一辈
子逃不出手艺人去,即使能大发财源,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可是我并没和
家里闹别扭,就去学徒了;十五岁的人,自然没有多少主意。况且家里老人
还说,学满了艺,能挣上钱,就给我说亲事。
在当时,我想象着结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么,吃上二三年的苦,而
后大人似的去耍手艺挣钱,家里再有个小媳妇,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学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那时候,死
一个人不象现在这么省事。这可并不是说,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的死好几
回,不干脆的一下子断了气。我是说,那时候死人,丧家要拚命的花钱,一
点不惜力气与金钱的讲排场。就拿与冥衣铺有关系的事来说吧,就得花上老
些个钱。人一断气,马上就得去糊“倒头车”——现在,连这个名词儿也许
有好多人不晓得了。紧跟着便是“接三”,必定有些烧活:车轿骡马,墩箱
灵人,引魂幡,灵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
鸡罩。赶到“一七”念经,又得糊楼库,金山银山,尺头元宝,四季衣服,
四季花草,古玩陈设,各样木器。及至出殡,纸亭纸架之外,还有许多烧活,
至不济也得弄一对“童儿”举着。“五七”烧伞,六十天糊船桥。一个死人
到六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脱离关系,一年之中,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
我们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并不专伺候死人,我们也伺候神仙。早年间的神仙不象如今晚
儿的这样寒碜,就拿关老爷说吧,早年间每到六月二十四,人们必给他糊黄
幡宝盖,马童马匹,和七星大旗什么的。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惦记着关公了!
遇上闹“天花”,我们又得为娘娘们忙一阵。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轿子,红马
黄马各一匹,九份凤冠霞帔,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和各样
执事。如今,医院都施种牛痘,娘娘们无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
来了。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还愿”的事,都要糊点什么东西,可是也都随
着破除迷信没人再提了。年头真是变了啊!
除了伺候神与鬼外,我们这行自然也为活人作些事。这叫作“白活”,
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早年间没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妇,或别项喜事,
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连春秋两
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顶,而那些有
钱的呢,房子改为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
着再糊上纸或纱。什么都是洋式好,耍手艺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自己也不
是不努力呀,洋车时行,我们就照样糊洋车;汽车时行,我们就糊汽车,我
们知道改良。可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年头一旦大改良起
来,我们的小改良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什么法儿呢!
二
上面交代过了:我若是始终仗着那份儿手艺吃饭,恐怕就早已饿死了。
不过,这点本事虽不能永远有用,可是三年的学艺并非没有很大的好处,这
点好处教我一辈子享用不尽。我可以撂下家伙,干别的营生去;这点好处可
是老跟着我。就是我死后,有人谈到我的为人如何,他们也必须要记得我少
年曾学过三年徒。
学徒的意思是一半学手艺,一半学规矩。在初到铺子去的时候,不论
是谁也得害怕,铺中的规矩就是委屈。当徒弟的得晚睡早起,得听一切的指
挥与使遣,得低三下四的伺候人,饥寒劳苦都得高高兴兴的受着,有眼泪往
肚子里咽。象我学艺的所在,铺子也就是掌柜的家;受了师傅的,还得受师
母的,夹板儿气!能挺过这么三年,顶倔强的人也得软了,顶软和的人也得
硬了;我简直的可以这么说,一个学徒的脾性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被板子
打出来的;象打铁一样,要打什么东西便成什么东西。
在当时正挨打受气的那一会儿,我真想去寻死,那种气简直不是人所
受得住的!但是,现在想起来,这种规矩与调教实在值金子。受过这种排练,
天下便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事啦。随便提一样吧,比方说教我去当兵,好哇,
我可以作个满好的兵。军队的操演有时有会儿,而学徒们是除了睡觉没有任
何休息时间的。我抓着工夫去出恭,一边蹲着一边就能打个盹儿,因为遇上
赶夜活的时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点钟的觉。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顿饭,
刚端起饭碗,不是师傅喊,就是师娘叫,要不然便是有照顾主儿来定活,我
得恭而敬之的招待,并且细心听着师傅怎样论活讨价钱。不把饭整吞下去怎
办呢?这种排练教我遇到什么苦处都能硬挺,外带着还是挺和气。读书的人,
据我这粗人看,永远不会懂得这个。现在的洋学堂里开运动会,学生跑上两
个圈就仿佛有了汗马功劳一般,喝!又是搀着,又是抱着,往大腿上拍火酒,
还闹脾气,还坐汽车!这样的公子哥儿哪懂得什么叫作规矩,哪叫排练呢?
话往回来说,我所受的苦处给我打下了作事任劳任怨的底子,我永远不肯闲
着,作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耍别扭,我能和大兵们一样受苦,而大兵们
不能象我这么和气。
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在我学成出师以后,我和别的耍手艺的一
样,为表明自己是凭本事挣钱的人,第一我先买了根烟袋,只要一闲着便捻
上一袋吧唧着,仿佛很有身分,慢慢的,我又学了喝酒,时常弄两盅猫尿咂
着嘴儿抿几口。嗜好就怕开了头,会了一样就不难学第二样,反正都是个玩
艺吧咧。这可也就出了毛病。我爱烟爱酒,原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大家伙
儿都差不多是这样。可是,我一来二去的学会了吃大烟。那个年月,鸦片烟
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着玩,后来可就上了瘾。不久,我便觉出手
紧来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么上劲了。我并没等谁劝告我,不但戒了大烟,
而且把旱烟袋也撅了,从此烟酒不动!我入了“理门”。入理门,烟酒都不
准动;一旦破戒,必走背运。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门;背运在
那儿等着我,我怎肯再犯戒呢?这点心胸与硬气,如今想起来,还是由学徒
得来的。多大的苦处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烟戒酒,看着别人吸,别人饮,多
么难过呢!心里真象有一千条小虫爬挠那么痒痒触触的难过。但是我不能破
戒,怕走背运。其实背运不背运的,都是日后的事,眼前的罪过可是不好受
呀!硬挺,只有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运还在其次。我居然挺过来了,因为
我学过徒,受过排练呀!
提到我的手艺来,我也觉得学徒三年的光阴并没白费了。凡是一门手
艺,都得随时改良,方法是死的,运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
磨砖对缝,作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什么的。三十年
前的木匠,讲究会雕花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
比别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看见什么就能糊什么。比方说,人家落了
丧事,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出鸡鸭鱼肉来。赶上人家死了未出阁
的姑娘,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妆,不管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
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衣橱穿衣镜。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来,这是我们的
本事。
我们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点聪明,一个心窟窿的人绝不会成个好裱
糊匠。
这样,我们作活,一边工作也一边游戏,仿佛是。我们的成败全仗着
怎么把各色的纸调动的合适,这是耍心路的事儿。以我自己说,我有点小聪
明。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而多半是因为我有聪明而
好调皮不听话。我的聪明也许一点也显露不出来,假若我是去学打铁,或是
拉大锯——老那么打,老那么拉,一点变动没有。
幸而我学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学会了以后,我便开始自出花样,
怎么灵巧逼真我怎么作。有时候我白费了许多工夫与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
到的东西,可是这更教我加紧的去揣摸,去调动,非把它作成下可。这个,
真是个好习惯。有聪明,而且知道用聪明,我必须感谢这三年的学徒,在这
三年养成了我会用自己的聪明的习惯。诚然,我一辈子没作过大事,但是无
论什么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个五六成。我会砌墙,栽
树,修理钟表,看皮货的真假,合婚择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话上诀窍。。
这些,我都没学过,只凭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试验;我有勤苦耐劳与多看
多学的习惯;这个习惯是在冥衣铺学徒三年养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
—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
——假若我多读上几年书,只抱着书本死啃,象那些秀才与学堂毕业
的人们那样,我也许一辈子就糊糊涂涂的下去,而什么也不晓得呢!裱糊的
手艺没有给我带来官职和财产,可是它让我活的很有趣;穷,但是有趣,有
点人味儿。
刚二十多岁,我就成为亲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为我有钱与身分,
而是因为我办事细心,不辞劳苦。自从出了师,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馆里等着
同行的来约请帮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轻,利落,懂得场面。有人来约,
我便去作活;没人来约,我也闲不住:亲友家许许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给办,
我甚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作媒了。
给别人帮忙就等于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为什么呢?前面我已说过:
我们这行有两种活,烧活和白活。作烧活是有趣而干净的,白活可就不然了。
糊顶棚自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这可真够受的,没作过的人万也想不到顶棚
上会能有那么多尘土,而且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比什么土都干,细,钻鼻
子,撕完三间屋子的棚,我们就都成了土鬼。
及至扎好了秫秸,糊新纸的时候,新银花纸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
尘土与纸面子就能教人得痨病——现在叫作肺病。我不喜欢这种活儿。可是,
在街上等工作,有人来约就不能拒绝,有什么活得干什么活。应下这种活儿,
我差不多老在下边裁纸递纸抹浆糊,为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而且可以
低着头干活儿,少吃点土。就是这样,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