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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哼!当巡警的!”可是我不怕这一撇嘴,因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嘴
而点了头。难道是世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吗?我不知道。
由哪面儿看,巡警都活该是鼓着腮梆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
穿起制服来,干净利落,又体面又威风,车马行人,打架吵嘴,都由他管着。
他这是差事;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饭,净剩两块来钱。他自己也知道中气不足,
可是不能不硬挺着腰板,到时候他得娶妻生子,还是仗着那两块来钱。提婚
的时候,头一句是说:“小人呀当差!”当差的底下还有什么呢?没人愿意细
问,一问就糟到底。
是的,巡警们都知道自己怎样的委屈,可是风里雨里他得去巡街下夜,
一点懒儿不敢偷;一偷懒就有被开除的危险;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劳苦,
可不敢偷闲,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混不出来什么,而不敢冒险搁下差事。这点
差事扔了可惜,作着又没劲;这些人也就人儿似的先混过一天是一天,在没
劲中要露出劲儿来,象打太极拳似的。
世上为什么应当有这种差事,和为什么有这样多肯作这种差事的人?
我想不出来。
假若下辈子我再托生为人,而且忘了喝迷魂汤,还记得这一辈子的事,
我必定要扯着脖子去喊:这玩艺儿整个的是丢人,是欺骗,是杀人不流血!
现在,我老了,快饿死了,连喊这么几句也顾不及了,我还得先为下顿的窝
窝头着忙呀!
自然在我初当差的时候,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把这些都看清楚了,谁也
没有那么聪明。
反之,一上手当差我倒觉出点高兴来:穿上整齐的制服,靴帽,的确
我是漂亮精神,而且心里说:好吧歹吧,这是个差事;凭我的聪明与本事,
不久我必有个升腾。我很留神看巡长巡官们制服上的铜星与金道,而想象着
我将来也能那样。我一点也没想到那铜星与金道并不按着聪明与本事颁给人
们呀。
新鲜劲儿刚一过去,我已经讨厌那身制服了。它不教任何人尊敬,而
只能告诉人:“臭脚巡”来了!拿制服的本身说,它也很讨厌:夏天它就象
牛皮似的,把人闷得满身臭汗;冬天呢,它一点也不象牛皮了,而倒象是纸
糊的;它不许谁在里边多穿一点衣服,只好任着狂风由胸口钻进来,由脊背
钻出去,整打个穿堂!再看那双皮鞋,冬冷夏热,永远不教脚舒服一会儿;
穿单袜的时候,它好象是两大篓子似的,脚指脚踵都在里边乱抓弄,而始终
我不到鞋在哪里;到穿棉袜的时候,它们忽然变得很紧,不许棉袜与脚一齐
伸进去。有多少人因包办制服皮鞋而发了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脚永
远烂着,夏天闹湿气,冬天闹冻疮。自然,烂脚也得照常的去巡街站岗,要
不然就别挣那六块洋钱!多么热,或多么冷,别人都可以找地方去躲一躲,
连洋车夫都可以自由的歇半天,巡警得去巡街,得去站岗,热死冻死都活该,
那六块现大洋买着你的命呢!
记得在哪儿看见过这么一句:食不饱,力不足。不管这句在原地方讲
的是什么吧,反正拿来形容巡警是没有多大错儿的。最可怜,又可笑的是我
们既吃不饱,还得挺着劲儿,站在街上得象个样子!要饭的花子有时不饿也
弯着腰,假充饿了三天三夜;反之,巡警却不饱也得鼓起肚皮,假装刚吃完
三大碗鸡丝面似的。花子装饿倒有点道理,我可就是想不出巡警假装酒足饭
饱有什么理由来,我只觉得这真可笑。
人们都不满意巡警的对付事,抹稀泥。哼!沫稀泥自有它的理由。不
过,在细说这个道理之前,我愿先说件极可怕的事。有了这件可怕的事,我
再反回头来细说那些理由,仿佛就更顺当,更生动。好!就这样办啦。
七
应当有月亮,可是教黑云给遮住了,处处都很黑。我正在个僻静的地
方巡夜。我的鞋上钉着铁掌,那时候每个巡警又须带着一把东洋刀,四下里
鸦雀无声,听着我自己的铁掌与佩刀的声响,我感到寂寞无聊,而且几乎有
点害怕。眼前忽然跑过一只猫,或忽然听见一声鸟叫,都教我觉得不是味儿,
勉强着挺起胸来,可是心中总空空虚虚的,仿佛将有些什么不幸的事情在前
面等着我。不完全是害怕,又不完全气粗胆壮,就那么怪不得劲的,手心上
出了点凉汗。平日,我很有点胆量,什么看守死尸,什么独自看管一所脏房,
都算不了一回事。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上我这样胆虚,心里越要耻笑自己,便
越觉得不定哪里藏着点危险。我不便放快了脚步,可是心中急切的希望快回
去,回到那有灯光与朋友的地方去。忽然,我听见一排枪!我立定了,胆子
反倒壮起来一点;真正的危险似乎倒可以治好了胆虚,惊疑不定才是恐惧的
根源,我听着,象夜行的马竖起耳朵那样。又一排枪,又一排枪!没声了,
我等着,听着,静寂得难堪。象看见闪电而等着雷声那样,我的心跳得很快。
拍,拍,拍,拍,四面八方都响起来了!
我的胆气又渐渐的往下低落了。一排枪,我壮起气来;枪声太多了,
真遇到危险了;我是个人,人怕死;我忽然的跑起来,跑了几步,猛的又立
住,听一听,枪声越来越密,看不见什么,四下漆黑,只有枪声,不知为什
么,不知在哪里,黑暗里只有我一个人,听着远处的枪响。往哪里跑?到底
是什么事?应当想一想,又顾不得想;胆大也没用,没有主意就不会有胆量。
还是跑吧,糊涂的乱动,总比呆立哆嗦着强。我跑,狂跑,手紧紧的握住佩
刀。象受了惊的猫狗,不必想也知道往家里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
回家看看我那没娘的孩子去,要是死就死在一处!
要跑到家,我得穿过好几条大街。刚到了头一条大街,我就晓得不容
易再跑了。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跑得很快,随跑随着放枪。兵!我知道那
是些辫子兵。而我才刚剪了发不多日子。我很后悔我没象别人那样把头发盘
起来,而是连根儿烂真正剪去了辫子。
假若我能马上放下辫子来,虽然这些兵们平素很讨厌巡警,可是因为
我有辫子或者不至于把枪口冲着我来。在他们眼中,没有辫子便是二毛子,
该杀。我没有了这么条宝贝!
我不敢再动,只能蒙在黑影里,看事行事。兵们在路上跑,一队跟着
一队,枪声不停。
我不晓得他们是干什么呢?待了一会儿,兵们好象是都过去了,我往
外探了探头,见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我就象一只夜鸟儿似的飞过了马路,到
了街的另一边。在这极快的穿过马路的一会儿里,我的眼梢撩着一点红光。
十字街头起了火。我还藏在黑影里,不久,火光远远的照亮了一片;再探头
往外看,我已可以影影抄抄的看到十字街口,所有四面把角的铺户已全烧起
来,火影中那些兵们来回的奔跑,放着枪。我明白了,这是兵变。
不久,火光更多了,一处接着一处,由光亮的距离我可以断定:凡是
附近的十字口与丁字街全烧了起来。
说句该挨嘴巴的话,火是真好看!远处,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紧
跟着又黑了。
忽然又一白,猛的冒起一个红团,有一块天象烧红的铁板,红得可怕。
在红光里看见了多少股黑烟,和火舌们高低不齐的往上冒,一会儿烟遮住了
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黑烟滚着,转着,千变万化的往上升,凝成
一片,罩住下面的火光,象浓雾掩住了夕阳。待一会儿,火光明亮了一些,
烟也改成灰白色儿,纯净,旺炽,火苗不多,而光亮结成一片,照明了半个
天。那近处的,烟与火中带着种种的响声,烟往高处起,火往四下里奔;烟
象些丑恶的黑龙,火象些乱长乱钻的红铁笋。烟裹着火,火裹着烟,卷起多
高,忽然离散,黑烟里落下无数的火花,或者三五个极大的火团。火花火团
落下,烟象痛快轻松了一些,翻滚着向上冒。火团下降,在半空中遇到下面
的火柱,又狂喜的往上跳跃,炸出无数火花。火团远落,遇到可以燃烧的东
西,整个的再点起一把新火,新烟掩住旧火,一时变为黑暗;新火冲出了黑
烟,与旧火联成一气,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然
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
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象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静寂,静寂,火
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接到一处,通明,纯
亮,忽忽的响着,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我看着,不,不但看着,我还闻着呢!在种种不同的味道里,我咂摸
着:这是那个金匾黑字的绸缎庄,那是那个山西人开的油酒店。由这些味道,
我认识了那些不同的火团,轻而高飞的一定是茶叶铺的,迟笨黑暗的一定是
布店的。这些买卖都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认得,闻着它们火葬的气味,看着
它们火团的起落,我说不上来心中怎样难过。
我看着,闻着,难过,我忘了自己的危险,我仿佛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只顾了看热闹,而忘了别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响,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
对这奇惨的美丽动了心。
回家是没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处的火光猜
度起来,大概是热闹的街口都有他们。他们的目的是抢劫,可是顺着手儿已
经烧了这么多铺户,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杀些人玩玩呢?我这剪了发的巡警在
他们眼中还不和个臭虫一样,只须一搂枪机就完了,并不费多少事。想到这
个,我打算回到“区”里去,“区”离我不算远,只须再过一条街就行了。
可是,连这个也太晚了。当枪声初起的时候,连贫带富,家家关了门;街上
除了那些横行的兵们,简直成了个死城。及至火一起来,铺户里的人们开始
在火影里奔走,胆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着自己的或别人的店铺燃烧,没人
敢去救火,可也舍不得走开,只那么一声不出的看着火苗乱窜。胆小一些的
呢,争着往胡同里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内,不时向街上探探头,没人出
声,大家都哆嗦着。火越烧越旺了,枪声慢慢的稀少下来,胡同里的住户仿
佛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是有人开门向外望望,然后有人试着步往街上
走。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没有巡警,被兵们抢过的当铺与首饰店全大敞着
门!。。这样的街市教人们害怕,同时也教人们胆大起来;一条没有巡警的
街正象是没有老师的学房,多么老实的孩子也要闹哄闹哄。一家开门,家家
开门,街上人多起来;铺户已有被抢过的了,跟着抢吧!平日,谁能想到那
些良善守法的人民会去抢劫呢?哼!机会一到,人们立刻显露了原形。说声
抢,壮实的小伙子们首先进了当铺,金店,钟表行。男人们回去一趟,第二
趟出来已搀夹上女人和孩子们。被兵们抢过的铺子自然不必费事,进去随便
拿就是了;可是紧跟着那些尚未被抢过的铺户的门也拦不住谁了。粮食店,
茶叶铺,百货店,什么东西也是好的,门板一律砸开。
我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男女老幼喊着叫着,狂跑着,拥
挤着,争吵着,砸门的砸门,喊叫的喊叫,嗑喳!门板倒下去,一窝蜂似的
跑进去,乱挤乱抓,压倒在地的狂号,身体利落的往柜台上蹿,全红着眼,
全拚着命,全奋勇前进,挤成一团,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着,抱着,扛
着,曳着,象一片战胜的蚂蚁,昂首疾走,去而复归,呼妻唤子,前呼后应。
苦人当然出来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后呀!
贵重的东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拨。有的整坛的搬着香油,有
的独自扛着两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面洒满了便道,抢啊!抢啊!
抢啊!谁都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谁都嫌自己的腿脚太慢!有的人会推着一
坛子白糖,连人带坛在地上滚,象屎壳郎推着个大粪球。
强中自有强中手,人是到处会用脑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来了,立在
巷口等着:“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费力的,
拿回家去。“放下!”不灵验,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阵小雷,二
人滚在一团。过路的急走,稍带着说了句:“打什么,有的是东西!”两位明
白过来,立起来向街头跑去。抢啊,抢啊!
有的是东西!
我挤在了一群买卖人的中间,藏在黑影里。我并没说什么,他们似乎
很明白我的困难,大家一声不出,而紧紧的把我包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