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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吵闹一阵之后,她对着衣镜端详自己,觉得正象个电影明星。虽然并不十
分厌恶她的丈夫——他长得很英俊,心眼很忠厚——可是到底她应当常常发
脾气,似乎只有教他难堪才足以减少她自己的委屈。他的确不坏,可是“不
坏”并不就是“都好”,他一月才能挣二百块钱!不错,这二百元是全数交
给她,而后她再推测着他的需要给他三块五块的;可是凭她的脸,她的胳臂,
她的乳,她的脚,难道就能在二百元以下充分的把美都表现出来么?况且,
越是因为美而窘,便越须撑起架子,看电影去即使可以买二等票,因为是坐
在黑暗之中,可是听戏去便非包厢不可了——绝对不能将就!啊,这二百元
的运用,与一切家事,交际,脸面的维持——在二百元之内要调动得灵活漂
亮,是多么困难恼人的事!特别是对她自己,太难了!连该花在男人与小孩
身上的都借来用在自己身上,还是不能不拿搀了麻的丝袜当作纯丝袜子穿!
连被褥都舍不得按时拆洗,还是不能回回看电影去都叫小汽车,而得有时候
坐那破烂,使人想落泪的胶皮车!是的,老范不错,不挑吃不挑喝的怪老实,
可是,只能挣二百元哟!
老范真爱他的女人,真爱他的小男孩。在结婚以前,他立志非娶个开
通的美女不可。
为这个志愿,他极忠诚的去作事,极俭朴的过活;把一切青年们所有
的小小浪漫行为,都象冗枝乱叶似的剪除净尽,单单培养那一朵浪漫的大花。
连香烟都不吃!
省下了钱,便放大了胆,他穿上特为浪漫事件裁制的西装去探险。他
看见,他追求,他娶了彩珠小姐。
珠并不象她自己所想的那样美妙惊人,也不象老范所想的那么美丽的
女子。可是她年轻,她活泼,她会作伪;教老范觉得彩珠即使不是最理想的
女子,也和那差不多;把她摆在任何地方,她也不至显出落伍或乡下气。于
是,就把储蓄金拿出来,清偿那生平最大的浪漫之债,结了婚。他没有多挣
钱的坏手段,而有维持二百元薪水真本领。消极的,他兢兢业业的不许自己
落在二百元的下边来,这是他浪漫的经济水准。
他领略了以浮浅为开通,以作伪为本事,以修饰为美丽的女子的滋味。
可是他并不后悔。他以为他应该在讨她的喜欢上见出自己的真爱情,应该在
不还口相讥上表示自己的沉着有为,应该在尽力供给她显出自己的勇敢。他
得作个模范丈夫,好对得起自己的理想,即使他的伴侣有不尽合理想的地方。
况且,她还生了小珠。在生了小珠以后,她显着更圆润,更开通,更活泼,
既是少妇,又是母亲,青春的娇美与母亲的尊严联在一身,香粉味与乳香合
在一处;他应当低头!不错,她也更厉害了,可是他细细一想呢,也就难以
怪她。女子总是女子,他想,既要女子,就须把自己放弃了。再说,他还有
小珠呢,可以一块儿玩,一块儿睡;教青年的妈妈吵闹吧,他会和一个新生
命最亲密的玩耍,作个理想的父亲。他会用两个男子——他与小珠——的嘻
笑亲热抵抗一个女性的霸道;就是抵抗与霸道这样的字眼也还是偶一想到,
并不永远在他心中,使他的心里坚硬起来。
从对彩珠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处世为人的居心与方法。他非常的忠
诚,消极的他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积极的他要事事对得起良心与那二百元
的报酬——他老愿卖出三百元的力气,而并不觉得冤枉。这样,他被大家视
为没有前途的人,就是在求他多作点事的缘故,也不过认为他窝囊好欺,而
绝对不感谢。
他自己可并不小看自己,不,他觉得自己很有点硬劲。他绝对不为自
己发愁,凭他的本事,到哪里也挣得出二百元钱来,而且永远对得起那些钱。
维持住这个生活费用,他就不便多想什么向前发展的方法与计划。他永远不
去相面算命。他不求走运,而只管尽心尽力。他不为任何事情任何主义去宣
传,他只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正当的工作上。有时候他自认为牛,正因为牛有
相当的伟大。
平津象个恶梦似的丢掉,老范正在北平。他必须出来,良心不许他接
受任何不正道的钱。可是,他走不出来。他没有钱,而有个必须起码坐二等
车才肯走的太太。
在彩珠看,世界不过是个大游戏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须穿着高
跟鞋去看热闹。
“你上哪儿?你就忍心的撇下我和小珠?我也走?逃难似的教我去受
罪?你真懂事就结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拿?先不用说别的!你可
以叫花子似的走,我缺了哪样东西也不行!又不出声啦?好吧,你有主意把
东西都带走,体体面面的,象施行似的,我就跟你去;开开眼也好!”
抱着小珠,老范一声也不出。他不愿去批评彩珠,只觉得放弃妻子与
放弃国旗是同样忍心的事,而他又没能力把二者同时都保全住!他恨自己无
能,所以原谅了彩珠的无知。
几天,他在屋中转来转去。他不敢出门,不是怕被敌人杀死,而是怕
自己没有杀敌的勇气。在家里,他听着太太叨唠,看着小珠玩耍,热泪时时
的迷住他的眼。每逢听到小珠喊他“爸”他就咬上嘴唇点点头。
“小珠!”他苦痛到无可如何,不得不说句话了。“小珠!你是小亡国
奴!”
这,被彩珠听见了。“扯什么淡呢!有本事把我们送到香港去,在这儿
瞎发什么愁!
小珠,这儿来,你爸爸要象小钟的爸爸那么样,够多好!”她的声音温
软了许多,眼看着远处,脸上露出娇痴的羡慕:“人家带走二十箱衣裳,住
天津租界去!小钟的妈有我这么美吗?”
“小钟妈,耳朵这样!”小珠的胖手用力往前推耳朵,准知道这样可以
得妈妈的欢心,因为作过已经不是一次了。
乘小珠和彩珠睡熟,老范轻轻的到外间屋去。把电灯用块黑布罩上,
找出信纸来。
他必须逃出亡城,可是自结婚以后,他没有一点儿储蓄,无法把家眷
带走。即使勉强的带了出去,他并没有马上找到事情的把握,还不如把目下
所能凑到的一点钱留给彩珠,而自己单独去碰运气;找到相当的工作,再设
法接她们;一时找不到工作,他自己怎样都好将就活着,而她们不至马上受
罪。好,他想给彩珠留下几个字,说明这个意思,而后他偷偷的跑出去,连
被褥也无须拿。
他开始写信。心中象有千言万语,夫妻的爱恋,国事的危急,家庭的
责任,国民的义务,离别的难堪,将来的希望,对妻的安慰,对小珠的嘱托。。
都应当写进去。可是,笔画在纸上,他的热情都被难过打碎,写出的只是几
个最平凡无力的字!撕了一张,第二张一点也不比第一张强,又被扯碎。他
没有再拿笔的勇气。
一张字纸也不留,就这么偷偷走?他又没有这个狠心。他的妻,他的
子,不能在国危城陷的时候抛下不管,即使自己的逃亡是为了国家。
轻轻的走进去,借着外屋一点点灯光,他看到妻与子的轮廓。这轮廓
中的一切,他都极清楚的记得;一个痣,一块小疤的地位都记得极正确。这
两个是他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点,不管小珠有什么前途,他自己
须先尽了爱护保卫的责任。他的心软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处是
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一夜没睡。
同时,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声,叫他快走,在国旗下去作个有勇气
有用处的人。
假若他把这呼声传达给彩珠,而彩珠也能明白,他便能含泪微笑的走
出家门;即使永远不能与她相见,他也能忍受,也能无愧于心。可是,他知
道彩珠绝不能明白;跟她细说,只足引起她的吵闹;不辞而别,又太狠心。
他想不出好的办法。走?不走?必须决定,而没法决定;他成了亡城里一个
困兽。
在焦急之中,他看出一线的光亮来。他必须在彩珠所能了解的事情中,
找出不至太伤她的心,也不至使自己太难过的办法。跟她谈国家大事是没有
任何用处的,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身外还有什么。
“我去挣钱,所以得走!”他明知这里不尽实在,可是只有这么说,才
能打动她的心,而从她手中跑出去。“我有了事,安置好了家,就来接你们;
一定不能象逃难似的,尽我的全力教你和小珠舒服!”
“现在呢?”彩珠手中没有钱。
“我去借!能借多少就借多少;我一个不拿,全给你们留下!”
“你上哪儿去?”
“上海,南京——能挣钱的地方!”
“到上海可务必给我买个衣料!”
“一定!”
用这样实际的诺许与条件,老范才教自己又见到国旗。由南京而武汉,
他勤苦的工作;工作后,他默默的思念他的妻子。他一个钱也不敢虚花,好
对得住妻子;一件事不敢敷衍,好对得起国家。他瘦,他忙,他不放心家小,
不放心国家。他常常给彩珠写信,报告他的一切,歉意的说明他在外工作的
意义。他盼家信象盼打胜仗那样恳切,可是彩珠没有回信。他明知这是彩珠
已接到他的钱与信,钱到她手里她就会缄默,一向是如此。
可是他到底不放心;他不怨彩珠胡涂与疏忽,而正因为她胡涂,他才
更不放心。他甚至忧虑到彩珠是否能负责看护小珠,因为彩珠虽然不十分了
解反贤妻良母主义,可是她很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忘了一切家庭的责任。老
范并不因此而恨恶彩珠,可是他既在外,便不能给小珠作些忽略了的事,这
很可虑,这当自咎。
他在六七个月中已换了三次事,不是因为他见利思迁,而是各处拉他,
知道他肯负责作事。在战争中,人们确是慢慢的把良心拿出来,也知道用几
个实心任事的人,即使还不肯自己卖力气。在这种情形下,老范的价值开始
被大家看出,而成功了干员。他还保持住了二百元薪金的水准,虽然实际上
只拿一百将出头。他不怨少拿钱而多作事;可是他知道彩珠会花钱。既然无
力把她接出来,而又不能多给她寄钱,在他看,是件残酷的事。他老想对得
起她,不管她是怎样的浮浅无知。
到武昌,他在军事机关服务。他极忙,可是在万忙中还要担心彩珠,
这使他常常弄出小小的错误。忙,忧,愧,三者一齐进攻,他有时候心中非
常的迷乱,愿忘了一切而只要同时顾虑一切,很怕自己疯了,而心中的确时
时的恍惚。
在敌机的狂炸下,他还照常作他的事。他害怕,却不是怕自己被炸死,
而是在危患中忧虑他的妻子。怎么一封信没有呢?假若有她一封信,他便可
以在轰炸中无忧无虑的作事,而毫无可惧。那封信将是他最大的安慰!
信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而颤抖着一遍二遍三遍的去读念。读了三
遍,还没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却在那些字里看到她的形影,想起当年恋爱
期间的欣悦,和小珠的可爱的语声与面貌。小珠怎样了呢?他从信中去找,
一字一字的细找;没有,没提到小珠一个字!失望使他的心清凉了一些;看
明白了大部分的字,都是责难他的!她的形影与一切都消逝了,他眼前只是
那张死板板的字,与一些冷酷无情的字!警报!他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好;
手中拿着那封信。再看,再看,虽然得不到安慰,他还想从字里行间看出她
与小珠都平安。没有,没有一个“平”字与“安”字,哪怕是分开来写在不
同的地方呢;没有!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为什么你不回来呢?
你在外边享福,就忘了家中。。紧急警报!他立在门外,拿着那封信。飞机
到了,高射炮响了,他不动。
紧紧的握着那封信,他看到的不是天上的飞机,而是彩珠的飞机式的
头发。他愿将唇放在那曲折香润的发上;看了看手中的信纸;心中象刀刺了
一下。极忙的往里跑,他忽然想起该赶快办的一件公事。
刚跑出几步,他倒在地上,头齐齐的从项上炸开,血溅到前边,给家
信上加了些红点子。
一块猪肝
大中华的半个身腔已被魔鬼的脚踩住,大中华的头颅已被魔鬼的拳头
击碎,只剩下了心房可怜的勇敢的不规则的尚在颤动。这心房以长江为血,
武汉三镇为心瓣:每一跳动关系着民族的兴亡,每一启闭轻颤出历史续绝的
消息。它是流民与伤兵的归处,也是江山重整的起点。多少车船载来千万失
了国弃了家的男女,到了这里都不由的壮起些胆来,渺茫的有了一点希望。
就是看一眼那滚滚的长江,与山水的壮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