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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说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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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背地里对我说了:“我看哪,大概这个徒弟要教不长久。自然喽,我并不
要他什么,教不教都没多大关系。

我怕的是,他学坏了,戏学坏了倒还是小事,品行,品行。。不放心!
我是真爱这个小人儿,太聪明!聪明人可容易上当!”

我没回答出什么来,因为我以为这一半由于老先生的爱护小陈,一半
由于老先生的厌恶新腔。其实呢,我想,左不是玩玩吧咧,何必一定叫真儿
分什么新旧邪正呢。我知道我顶好是不说什么,省得教老先生生气。

不久,我就微微的觉到,老先生的话并非过虑。我在街上看见了小陈
同着票友儿们一块走。这种票友和俞先生完全不同:俞先生是个规规矩矩的
好人,除了会唱几句,并没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这些票友,恰相反,
除了作票友之外,他们什么也不是。

他们虽然不是职业的伶人,可也头上剃着月亮门,穿张打扮,说话行
事,全象戏子,即使未必会一整出戏,可是习气十足,我把这个告诉给俞先
生了,俞先生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俞先生,小陈也在那里呢。一看师徒的神气,我
就知道他们犯了拧儿。我刚坐下,俞先生指着小陈的鞋,对我说:“你看看,
这是男人该穿的鞋吗?葡萄灰的,软梆软底!他要是登台彩排,穿上花鞋,
逢场作戏,我决不说什么。平日也穿着这样的鞋,满街去走,成什么样儿呢?”

我很不易开口。想了会儿,我笑着说,“在苏州和上海的鞋店里,时常
看到颜色很鲜明,样式很轻巧的男鞋;不比咱们这儿老是一色儿黑,又大又
笨。”原想这么一说,老先生若是把气收一收,而小陈也不再穿那双鞋,事
儿岂不就轻轻的揭过去了么。

可是,俞先生一个心眼,还往下钉:“事情还不这么简单,这双鞋是人
家送给他的。

你知道,我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儿们的那些花样都瞒不了我。今天
他送双鞋,明天你送条手绢,自要伸手一接,他们便吐着舌头笑,把天好的
人也说成一个小钱不值。你既是爱唱着玩,有我教给你还不够,何必跟那些
狐朋狗友打联联呢?!何必弄得好说不好听的呢?!”

小陈的脸白起来,我看出他是动了气。可是我还没想到他会这么暴烈,
楞了会儿,他说出很不好听的来了:“你的玩艺都太老了。我有工夫还去学
点新的呢!”说完,他的脸忽然红了;仿佛是为省得把那点腼腆劲儿恢复过
来,低着头,抓起来帽子,走出去,并没向俞老师弯弯腰。

看着他的后影,俞先生的嘴唇颤着,“呕”了两声。“年轻火气盛,不
必——”我安慰着俞先生。

“哼,他得毁在他们手里!他们会告诉他,我的玩艺老了,他们会给
他介绍先生,他们会蹿弄他‘下海’,他们会死吃他一口,他们会把他鼓逗


死。可惜!可惜!”

俞先生气得不舒服了好几天。



小陈用不着再到俞先生那里去,他已有了许多朋友。他开始在春芳阁
茶楼清唱,春芳阁每天下午有“过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
为俞先生,我也认识几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里去泡
壶茶,听三两出戏;前后都有熟人,我可以随便的串——好观察小陈的行动。
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人说他是“兔子”。

我不能相信。不错,他的脸白净,他唱“小嗓”;可是我也知道他聪明,
有职业,腼腆;不论他怎么变,决不会变成个“那个”。我有这个信心,所
以我一边去观察他的行动,也一边很留神去看那些说他是“那个”的那些人
们。

小陈的服装确是越来越匪气了,脸上似乎也擦着点粉。可是他的神气
还是在腼腆之中带着一股正气。一看那些给他造谣的,和捧他的,我就明白
过来:他打扮,他擦粉,正和他穿那双葡萄灰色的鞋一样,都并不出于他的
本心,而是上了他们的套儿。俞先生的话说得不错,他要毁在他们手里。

最惹我注意的,是个黑脸大汉。头上剃着月亮门,眼皮里外都是黑的,
他永远穿着极长极瘦绸子衣服,领子总有半尺来高。

据说,他会唱花脸,可是我没听他唱过一句。他的嘴里并不象一般的
票友那样老哼唧着戏词儿,而是念着锣鼓点儿,嘴里念着,手脚随着轻轻的
抬落;不用说,他的工夫已超过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家伙点的
程度,大概他已会打“单皮”。

这个黑汉老跟着小陈,就好象老鸨子跟着妓女那么寸步不离。小陈的
“戏码”,我在后台看见,永远是由他给排。排在第几出,和唱哪一出,他
都有主张与说法。他知道小陈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儿戏;他
知道小陈刚排熟了《得意缘》,所以必定得过一过。要是凑不上角儿的话,
他可以临时去约。赶到小陈该露了,他得拉着小陈的手,告诉他在哪儿叫好,
在哪儿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应在哪个关节“码前”或“叫散”了。
在必要的时候,他还递给小陈一粒华达丸。拿他和体育教员比一比,我管保
说,在球队下场比赛的时候那种种嘱告与指导,实在远不及黑汉的热心与周
到。

等到小陈唱完,他永远不批评,而一个劲儿夸奖。在夸奖的言词中,
他顺手儿把当时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极厉害的攻击:谁谁的嗓子象个“黑头”,
而腆着脸硬唱青衣!谁谁的下巴有一尺多长,脊背象黄牛那么宽,而还要唱
花旦!这种攻击既显出他的内行,有眼力,同时教小陈晓得自己不但可以和
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实在自己有超过他们的地方了。因此,他有时候,我看
出来,似乎很难为情,设法不教黑汉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台上去,可是他也
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来,将来他也能变成个名伶;这点希望的
实现都得仗着黑汉。黑汉设若不教他和谁说话,他就不敢违抗,黑汉要是教
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这么个黑汉老在小陈身旁,大概就没法避免“兔子”这个称
呼吧?

小陈一定知道这个。同时,他也知道能变成个职业的伶人是多么好的
希望。自己聪明,“说”一遍就会;再搭上嗓子可以对付,扮相身段非常的


好!资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几千的包银,干什么不往这条路
上走呢!什么再比这个更现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这条路,黑汉是个宝贝。在黑汉的口中,不但极到家的讲究戏,
他也谈怎样为朋友家办堂会戏,怎样约角,怎样派份儿,怎样赁衣箱。职业
的,玩票的,“使黑杵的”,全得听他的调动。他可以把谁捧起来,也可以把
谁摔下去;他不但懂戏,他也懂“事”。小陈没法不听他的话,没法不和他
亲近。假若小陈愿意的话,他可以不许黑汉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
房去了。不要说他还有那个希望,就是纯粹为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汉,黑汉一
句话便能教小陈没地方去过戏瘾,先不用说别的了。



有黑汉在小陈身后,票房的人们都不敢说什么,他们对小陈都敬而远
之。给小陈打鼓的决不敢加个“花键子”;给小陈拉胡琴的决不敢耍坏,暗
暗长一点弦儿;给小陈配戏的决不敢弄句新“搭口”把他绕住,也不敢放胆
的卖力气叫好而把小陈压下去。他们的眼睛看着黑汉而故意向小陈卖好,象
众星捧月似的。他们绝不会佩服小陈——票友是不会佩服人的——可是无疑
的都怕黑汉。

假如这些人不敢出声,台底下的人可会替他们说话;黑汉还不敢干涉
听戏的人说什么。

听戏的人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到星期六或星期日偶尔来泡壶茶解解
闷,花钱不多而颇可以过过戏瘾。这一类人无所谓,高兴呢喊声好,不高兴
呢就一声不出或走出去。

另一类人是冬夏常青,老长在春芳阁的。他们都多知多懂。有的玩过
票而因某种原因不能再登台,所以天天上茶楼来听别人唱,专为给别人叫“倒
好”,以表示自己是老行家。

有的是会三句五句的,还没资格登台,所以天天来牎粻‘,服装打扮
已完全和戏子一样了,就是一时还不能登台表演,而十分相信假若一旦登台
必会开门红的。有的是票友们的亲戚或朋友,天天来给捧场,不十分懂得戏,
可是很会喊好鼓掌。有的是专为来喝茶,不过日久天长便和这些人打成一气,
而也自居为行家。这类人见小陈出来就嘀咕,说他是“兔子”。

只要小陈一出来,这群人就嘀咕。他们不能挨着家儿去告诉那些生茶
座儿:他是“兔子”。可是他们的嘀咕已够使大家明白过来的了。大家越因
好奇而想向他们打听一下,他们便越嘀咕得紧切,把大家的耳朵都吸过来一
些;然后,他们忽然停止住嘀咕,而相视微笑,大家的耳朵只好慢慢的收回
去,他们非常的得意。假若黑汉能支配台上,这群人能左右台下,两道相逆
的水溜,好象是,冲激那个瘦弱的小陈。这群人里有很年轻的,也有五六十
岁的。虽然年纪不同,可一律擦用雪花膏与香粉,寿数越高的越把粉擦得厚。

他们之中有贫也有富,不拘贫富,服装可都很讲究,穷的也有个穷讲
究——即使棉袍的面子是布的。也会设法安半截绸子里儿;即使连里子也得
用布,还能在颜色上着想,衬上什么雪青的或深紫的。他们一律都卷着袖口,
为是好显显小褂的洁白。

大概是因为忌妒吧,他们才说小陈是“兔子”;其实据我看呢,这群人
们倒更象“那个”呢。

小陈一露面,他们的脸上就立刻摆出一种神情,能伸展成笑容,也能
缩sa 成怒意;一伸,就仿佛赏给了他一点世上罕有的恩宠;一缩,就好象


他们触犯帝王的圣怒。小陈,为博得彩声,得向他们递个求怜邀宠的眼色。
连这么着,他们还不轻易给他喊个好儿。

赶到他们要捧的人上了台,他们的神情就极严肃了,都伸着脖儿听;
大家喊好的时候,他们不喊;他们却在那大家不注意的地方,赞叹着,仿佛
是忘形的,不能不发泄的,喝一声彩,使大家惊异,而且没法不佩服他们是
真懂行。据说,若是请他们吃一顿饭,他们便可以玩这一招。显然的,小陈
要打算减除了那种嘀咕,也得请他们吃饭。

我心里替小陈说,何必呢!可是他自有他的打算。



有一天,在报纸上,我看到小陈彩排的消息。我决定去看一看。

当然黑汉得给他预备下许多捧场的。我心里可有准儿,不能因为他得
的好儿多或少去决定他的本事,我要凭着我自己的良心去判断他的优劣。

他还是以作工讨好,的确是好。至于唱工,凭良心说,连一个好儿也
不值。在小屋里唱,不错,他确是有味儿;一登台,他的嗓子未免太窄了,
只有前两排凑合着能听见,稍微靠后一点的,便只见他张嘴而听不见声儿了。

想指着唱戏挣钱,谈何容易呢!我晓得这个,可是不便去劝告他。黑
汉会给他预备好捧场的,教他时时得到满堂的彩,教他没法不相信自己的技
艺高明。我的话有什么用呢?

事后,报纸上的批评是一致的,都说他可以比作昔年的田桂凤。我知
道这些批评是由哪儿来的,黑汉哪能忘下这一招呢。

从这以后,义务戏和堂会就老有小陈的戏码了。我没有工夫去听,可
是心中替他担忧。我晓得走票是花钱买脸的事,为玩票而倾家荡产的并不算
新奇;而小陈是个穷小子啊。打算露脸,他得有自己的行头,得找好配角,
得有跟包的,得摆出阔架子来,就凭他,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难!

不错,黑汉会帮助他;可是,一旦黑汉要翻脸和他算清账怎么办呢?
俞先生的话,我现在明白过来,的确是经验之谈,一点也非过虑。

不久,我听说他被公司辞了出来,原因是他私造了收据,使了一些钱。
虽说我俩并非知己的朋友,我可深知他绝不是个小滑头。要不是被逼急了,
我相信他是不会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的。我原谅他,所以深恨黑汉和架弄着小
陈的那一群人。

我决定去找他,看看我能不能帮助他一把儿;几乎不为是帮助他,而
是借此去反抗黑汉,要从黑汉手中把个聪明的青年救出来。



小陈的屋里有三四个人,都看着他作“活”呢。因为要省点钱,凡是
自己能动手的,他便自己作。现在,他正作着一件背心,戏台上丫环所穿的
那种。大家吸着烟,闲谈着,他一声不出的,正往背心上粘玻璃珠子——用
胶水画好一大枝梅花,而后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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