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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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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的时候,大人们放工了,丁冬冬,丁冬冬……牛铃铛鼓荡着笼罩村庄的暮霭,鼓荡着各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牛哞哞,羊咩咩,混合出人间热闹而又生动的宁静与安详。放学的孩子不回家,拐弯到末子堆上,书包一扔,就开始滑滑梯,噔噔噔爬上来,哧溜溜滑下去,一趟又一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遍:再滑一次就回家,可滑完一次还想滑。 
不好了,裤子磨烂了,回家等着挨打吧!挨了打还滑不滑?得空儿还滑! 
偎被窝儿 
三九天捂住大雪,点水滴冻,地里活儿干不成了。破宅陋院,八下透气,紧挨锅台的水缸也冻成了冰坨儿,人想干点啥都抻不直手指头,只好偎被窝儿。 
偎被窝儿做不了细活儿,女人们舍不得这光阴,凑着箔篱墙漏进来的光亮,糊糊鞋底儿、缠缠线,要么把孩子大人破旧的棉袄棉裤缝补缝补。好容易把冻得猫咬似的脚暖热了,满世界跑着打雪仗的孩子哈着通红的手指跑回家来,一阵风扑到床上,掀起被子就往里钻。 
“小兔崽子,不叫你出去疯偏要出去,看冻得石头蛋子一样,冰死人啦!” 
女人嘴里埋怨着,赶紧扔下手中的活儿,忙不迭把孩子的手夹胳肢窝下面暖着,那双石头蛋子似的脚,不用说已经抻到女人温软的腿底下去了。这个女人要是上过学,读过几本书,为了让这猴屁股抹蒜的捣蛋鬼在热被窝里多偎一会儿,就会讲故事给他听。遇着那不识几个字儿的,也搜肠刮肚,说出几个打小听来的“瞎话儿”来。巧嘴女人说到末了,还有个顺口溜:“娘的故事一肚子两肋巴。成本儿的成本儿,成捆儿的成捆儿,挂到房屋檐上,下个雾丝雨儿,出芽儿的出芽儿,扭嘴儿的扭嘴儿。要是还想听,等太阳出来晒几天再说……” 
盖着星星睡觉 
农历五月麦忙天,人就开始盖着满天星星睡院里了,一直睡到秋风起露水凉。 
天近黄昏,大人还没从地里回来,孩子们就开始扫地铺床。找一块被大雨拍得又瓷又光的地场儿,扫净尘土和草末子,把靠在墙根儿晒了一天的稿荐连抱带拖拉过来铺上,摊上席,有枕头的放两个枕头,没枕头搬两块坯往稿荐下面一垫,扔两床刚从棉套上揭下来的被里子,就是一张床。 
农历五月,天还有点凉,后半夜得盖被子,可谁都愿意早早地挪出来睡。虽说破场陋院,冬日里贼雪只往屋里钻,七尺高的檐墙还是太低,整座房屋,只有两扇猫眼似的木格儿小窗户,透进去的光亮照不到后墙上。一大家子人挤在里面,还有鸡呀羊啊什么的,那味道可想而知。所以,一听见茶鸡儿叫,孩子们就开始嚷嚷着睡院里了。 
男人们扎堆儿睡打麦场,女人和孩子就睡在自家门前。有院墙的人家很少,这一家和那一家各自住在祖传的老宅子里,虽说树枝搭树枝,隔得还是比较远。各家门前自有一大片天空,几棵稀疏的树木摇晃来摇晃去,连那些择枝而栖的鸟儿也互不相同。讲究的人家会在两棵树之间吊起一张小床,让出生不久的婴儿睡。晚风吹来的时候,树影摇动,树叶沙沙响,搬着啃脚指头的娃娃,看着看着,就嘎嘎笑出声来。 
稍大一点儿的孩子和大人一起,睡在那张宽宽大大席地盖天的床上。凉风习习的夜晚没有蚊子,身体被荷叶和蒿草的气味儿轻轻扑打着,别提有多舒服了。“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枕着十指交叉的手,仰面朝天躺在月光树影里,让眼睛随意地在繁星密布的夜空扫过来扫过去,把那青石板一点一点看软了,看虚了,看得有些缥缈了。这时候,那些淡淡流云里的星星就成了又圆又亮的石子儿,有白的,有淡黄的,也有红黄的。浸在天河里的星群,愣是被冲得一窝一窝的。 
“天河南北,小孩儿不跟娘睡。”不跟娘睡的孩子,铺的是整块的地,盖的是整块的天,浑然一体的夜空如同一个印着云彩和星星的撒花儿帐幕,在四外的田野上悬成个囫囫囵囵的大圆圈儿,山丘、岗坡,直竖竖长在地上的大树、房舍、庄稼,还有鸡鸭牛羊和睡着人的床铺,一齐被它罩在蓝幽幽的身影之下,空阔闲散,清澈无涯。大星星亮闪闪地与人对望,挤成疙瘩的小星星不住地眨着眼睛和人捉迷藏。 
北斗星正当空,那挑着一双儿女的牛郎星,孤零零站天河对岸的织女星,织女撂过河来的四颗织布梭子星……从北到南拱起在星空里的天河看上去很浅,和地上的河差不多,白白的河水也发岔儿,中间还有沙洲呢。奇怪的是,牛郎为什么不河过去呢?有时候大人为了试试小孩儿的眼力,就指着南天边儿让他寻找主旱涝的瓶儿星。那是勉强可以分辨的一大一小两颗摞在一起的星星,如果大星在上,就是大瓶灌小瓶,预示着要下暴雨,得准备逃水荒;要是小瓶在上,就注定天要吊起来,十天半月都可能不下雨。 
“天上有个星星, 
了一筐儿干饼。 
上哪儿去哩? 
瞧二妮她老公公。 
二妮她老公公咋了? 
草帽儿烧个窟窿。 
就那搁住瞧瞧? 
大小不是个灾星。” 
听着听着,就感觉着身下的地在忽悠忽悠转。它转得可真慢啊,都大半夜了,北斗星只不过把勺子把儿调换个个儿,还在老地方没挪窝儿呢…… 
豌豆偷树 
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上学路上不爱规规矩矩地走,前脚抬起,后脚弹起来猛一跳,两条胳膊忽闪忽闪,那不叫甩,叫飞。爬满青草的泥土路,一起一伏将她弹起来往前滚,活脱一珠儿明亮的露水! 
有人看见了,说女孩儿家咋能这样走路?真是个疯丫头片子!这话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就训她:“一个小闺女家,笑不露齿,行不动尘,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不能让人听见脚步响。你看你,一蹦一跳的,通通通像打鼓,哪有一点女孩儿的样子!我再看见你这样,就叫你爹使劲打你!” 
说归说,想飞的可不止那双脚,按不住的是那颗鸟儿一样的心。打一顿,吵一顿,过不了三天,该蹦还是蹦。大人管教烦了,无可奈何地说:“死妮片子,上辈子不是个唱戏的花旦儿,就是个土匪响马,随她去吧,长大了没家儿要,叫她扎老妮坟!” 
好多年过去了,在一个花红树绿的早上,那个当年的小姑娘带着她的孩子去广场散步,一阵熟悉的鸟鸣传进耳朵,急促,尖脆,就像两颗圆圆的小石子儿相差不到一秒掉落潭中,滴溜溜的水意冲撞而来,冲撞得她浑身的皮肤激灵灵舒展,眼睛里燃起惊喜而顽皮的光芒,“哦,‘豌豆偷树’,知更鸟儿‘豌豆偷树’!”麦快熟的时候它每天五更里就开始叫,天明却找不见它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长什么样儿。“豌豆偷树”是小孩子们模仿它的叫声起的名字,大人们叫它“麦罢上供”。一个长而清苦的春天,女人们想回娘家却两手空空,实在拿不出东西孝敬老爹老娘,好容易盼到了麦收,打下新麦换点儿钱,称几斤白糖,买点瓜果,该回趟娘家了。和“豌豆偷树”一起合唱的还有黄鹂和茶鸡儿,黄鹂连声叫着“恁大闺女不梳头!啊——”后面这声啊一按一挑就像打对钩儿。茶鸡叫的是“茶不了——酒!茶不了——酒!”“酒”字猛一尖,有板有眼。“嘀嘀嘟——嘀嘀嘟——干饼!干饼!”画眉的叫声清圆明亮,成串掉下来,带落了树枝上的露珠儿。偶尔斑鸠也会加入它的女中音,“狗骨朵——狗骨朵——”让这合奏更加浑厚,更加深沉。等到百灵细声细气、长尾巴喜鹊儿唧唧喳喳一齐出来闹场,阳光从高到低把树枝涂成金黄,“豌豆偷树”的叫声就被沙沙响的树叶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那当年的小姑娘根本来不及对孩子说起这些被鸟声唤醒的往事,自个儿就沿着彩色石子铺成的小路一蹦一跳地飞了起来!无数个水灵灵露淋淋的早晨从心头流过,冲走了灰蒙蒙的烟尘,和绿树、蓝天、朝阳一起跳着飞着的,依旧是那个豌豆苗儿一样的“疯丫头片子”! 
“妈妈,别跳了!有人看你哩!” 
“看让他看吧!管他呢!” 
那孩子不由跟在妈妈后面一蹦一跳飞起来,一样的身姿,一样的步态,一样的快活! 
小镰刀 
小镰刀当然不是割麦割豆杀芝麻用的长把儿镰,小镰刀是小孩儿们割草用的那种,弯弯的月牙儿一样的镰刀,是在大人们手里磨得窄窄的旧镰,安上一尺来长的小木把儿,使起来又轻快又称手。咋叫称手?一是钢口好,磨利了耐使不卷刃,割一晌草也不钝。二是镰把儿不轻也不沉,该挺肚儿的地方挺肚儿,该凹腰的地方凹腰,赶弯儿凑斜儿的,拿在手里妥帖又抓地。割田里的草,能掏庄稼根儿不伤庄稼,割路埂上的草,密实的地方打扑拉,一扫一大片,草稀的地方又能一棵不留地“剃光葫芦头”。啧啧,这才是好镰刀!小镰刀放在箩头里,那是女娃们的做派,男孩子通常把箩头扣在肩膀上,将刚刚蘸着水在磨石上磨得锋利的小镰刀别在腰里,一路口哨吹到地里去。 
下过雨地白背儿的时候,小镰刀还有一个用场,就是剜菜地里的草。新菜苗儿小得捏不住,三指宽的剜铲也经不起,只能用小镰刀尖儿剜去混在菜苗里的草芽子。这活儿有点儿像小鸡吃食儿,尖尖的喙啄起一粒一粒的米。人们给大田里的新苗锄草的时候,也说“叨草”,斜着挖镢儿用刃尖儿轻巧地剔除芝麻粒儿一样的偎根草,可不就是叨吗? 
小镰刀“叨”草松土,还有一首童谣: 
“叨一叨二叨老道, 
老道戴个烂草帽。 
骑着马儿,打着伞儿, 
不多不少十六点儿。” 
剜铲儿 
要送种子下地,可以用手撒,用耧耩,也可以斜楞着挖镢尖儿,刨出行行交错的坑儿点。刨坑儿的女子如果是个纳鞋底儿的高手,侧身在二三月的春风里,嚓一声刨下去,稳稳地兜起一挖镢儿带墒的土,丢种子的人捏三五颗籽儿,手疾眼快往那个不大不小正合适的坑儿里一扔,下一挖镢儿兜过来的土刚好盖个严严实实,刨坑的人和丢籽的人配合得恰到好处,远远看去就跟玩儿似的。 
小孩儿们种东西用的是另一种家什儿,窄不下二指,宽不过三寸,带个半尺长的木把儿,这就是剜铲儿。到了春天,太阳晒晒,南风吹吹,土暄得一踩一个坑,正是种丝瓜、点茶豆的时候。女孩儿们闹着种指甲花儿,男孩儿们也想挨着丝瓜、茶豆种几棵葵花。无论是点种子还是从玩伴儿那里起现成的苗儿,种时都离不开剜铲儿。 
爹撒的苋菜出芽儿了,闹吵吵一层像红蚂虾。妈点的茶豆儿也出来了,两片嫩叶伸展在两个白白的豆瓣儿上。在这些菜苗间找个空地方,拿剜铲儿啪啪拍拍,将土坷垃弄得软软和和,小剜铲儿面儿朝里竖起来攥紧,照着平好的地方苦楚扎下去,再轻轻朝怀里一扳,顺着剜铲背儿掘出来一道缝儿,种子顺进缝里,手一松把剜铲儿拔出来,一埯儿葵花种好了,过不了几天,就会顶着壳儿拱出来。要是栽指甲花儿,特别是好不容易求来的“头顶一窝珠”、“小二姐坐船”、“十样景儿”,得费点事。选块地势高淹不着的地儿,用剜铲儿虚出脸盆大一片,挖开上面的土,在一尺深的地方埋一捧芝麻饼或是鸡粪,掩上一层土,浇半瓢水洇一会儿。把带着老娘土的花苗放进去,偎土,再浇一茬儿水,揉些墒土末子掩住湿泥,防着太阳晒裂。一桩美美的心事就这样被安置在地里了…… 
剜铲儿能成为孩子们心爱的件伙儿,除了栽栽种种之外,剜草、剜野菜的时候也离不了它。麦地里的草浅,经不住镰。那些独根儿的荠荠菜、面条菜、刀板儿菜、毛妮菜,一把铲锅刀儿就能对付。遇上那些生着老爷胡子一样的须根儿的,就是长在虚地里,也只有剜铲儿才能把它们切断。去河滩上剜毛苜蓿、破鞋底,软铁片子砸的铲锅刀儿就更不管用了。毛苜蓿和破鞋底贴着沙土地,和葛巴草茅草纠缠在一起,只有铲子一样厚、刃口儿又钢又硬的剜铲儿,才能开动沙土和草根儿,囫囵棵儿把它们剜下来。挥动剜铲儿嚓一声插下地去,或白或红或黄的草根儿菜根儿应声而断,大地的脉息凉津津 
地震颤着传递过来,你会觉着有根须从心里延伸到手臂,再由手臂经过手掌和手指,经过那把握在手中的剜铲儿,深深地扎进土里去,人就变成了一棵咬着春风打转的青草秧子。 
挖镢儿 
挖镢儿是一种常用的农具,从开春儿青草芽发,一直到秋收完毕,只要天不下雨,挖镢儿差不多天天都在农人的手里。一张磨得锋利锃亮的挖镢儿,配上一杆柳木或榆木把儿,搦在手里光滑又有弹性,锄起地来别提有多称手了!我说的不是农历二三月锄麦,那活儿太轻,麦地里的草大多是灯笼棵、涩萝秧之类,根儿浅,碰碰就掉了。再说,二三月里阳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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